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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卻將東西蓋回去,讓周老太的寶貝又重新藏在這些廢棄的東西下邊,不被任何人窺視。 宋卻四處看了看,多少摸清了豐兒的性格,一個有點愚笨又有點遲鈍的少年,但他孝順懂事,最聽他娘的話。周老太讓他好好讀書,他便好好學習,就算被先生嫌棄,被同窗嘲笑,他也沒放棄過,因為他知道,他娘供他讀書很辛苦,還很希望他能念出個好成績。宋卻相信,他死去的那一刻,他心里最牽掛的人,就是獨自守著的周老太,只可惜沒能說句道別。 宋卻嘆了口氣,坐到桌前,開始吃那個饅頭和周老太沒吃掉的拌薺菜。 那個饅頭早已又冷又硬,吃起來硌得慌,宋卻倒也沒施法將它變得松軟,就著這種不舒服吃得認真。 拌薺菜本就是涼菜,倒也不怕冷,滋味仍在。薺菜本身味道單薄,但有一種野菜獨有的鮮味,帶著尋常人家種的菜所沒有滋味。這醬油和醋往里邊一加一拌,又咸又酸,便是有的懷胎五月的孕婦也能被吊出胃口來。更不用說里邊還加了金貴的香油,那一點香氣好像滲到葉子的經絡里去,讓人聞見吃著,回味無窮。香干去了豆腥味,帶著點淡淡的香,卻又不會喧賓奪主,口感不似豆腐細嫩,帶著點嚼勁兒,但不至于太彈,讓人嚼著費勁。最后那點蝦米是放的最好的,不多不少,多了流于咸膩,少了失于味淺,現在這樣,提味而不竄味,正是剛剛好。 這一道拌薺菜是極好吃的,對唇舌都是一種撫慰,只可惜這是一道涼菜。 宋卻將薺菜配著饅頭一道入口,便感覺這股涼意從喉頭一路滑向了心頭。 周老太這些年來在灶臺前是歡喜而充滿期待的,卻也是害怕又憂心忡忡的,這些情感交織在一起,都涌進宋卻的大腦,讓他幾乎落下淚來。 她男人還沒死的時候,豐兒剛一點點大,剛會走路的年紀,還顯不出天資上的愚鈍,旁人瞧了也只說這孩子生性乖巧,不愛哭鬧。 周老太在灶臺前煮飯,豐兒便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抱他娘的腿,被他爹一把抱起來放到別處去,讓他小心點別離灶臺太近。 后來豐兒他爹死了,孤兒寡母的日子一下艱難起來。周老太有時就在灶臺前流淚,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但看了眼豐兒,便又擦去眼淚,勉強做出一頓飯來。 等豐兒再大些,周老太也不在灶臺前哭了,倒是笑的越來越多,有時許許愿,希望豐兒能考取功名做個大官,有時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娶個貼心的媳婦,開枝散葉,把這個小家經營好。 再后來,豐兒被抓走了,當了大頭兵,連一封信都沒能寄回家。周老太又開始在灶臺前哭,哭的不記得開火,哭的眼睛都要瞎了。也不知最后怎么挺了過來。 她這小屋子建的不算太偏,時常有像宋卻這樣南來北往的人路過歇腳。明明自家也窮困潦倒,但碰見這些旅人時,周老太總是盡力照拂著他們,心里想著她今日好好對待了別人的子女,希望有一天,也能有人好好地對待豐兒??匆娔昙o小的男孩,她便想豐兒小時候也是這般可愛,看見二三十歲的男人,她便忍不住想豐兒到了這個年紀會不會也是這般模樣。 這個老舊的灶臺幾乎見證了一切。 宋卻將這一盆剩下的拌薺菜就著饅頭吃完,口齒里還殘留著野菜的清香,心頭卻滿是苦澀。周老太數十年的情感一下充盈在他心間,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消散去的。 他緩了一口氣,走進周老太的房間,看見這老婦人臉上皺紋橫生,眼角淚痕未干,眉頭還緊緊地鎖在一塊兒,心里感嘆一番世事無常,伸出手,在她眉間輕輕一點,送了她一個漫長的夢。 豐兒早已投胎轉世,宋卻無魂可喚,自然不能真把豐兒叫來與她道別,只好為她造一個夢,為她的等待開啟一個新的篇章。 隨著那個夢境的變化,周老太的眉頭逐漸散開,嘴角甚至還帶出一點微笑來,只有眼淚是不曾停止的,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沾濕了一片。 夢里的豐兒又變成了小時的模樣,在她腳邊轉來轉去,好像伸手想要她抱,一會兒又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周老太站了起來去追豐兒,可她跑的慢,只能看著他越跑越遠,伸出手卻抓不住豐兒的衣角,眼見著他的背影從她眼前消失,一恍神,大了好幾歲的豐兒又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少年豐兒手上拿著書卷,身后背著一筐柴,剛從山上撿柴回來,因著腦子笨,就想著連撿柴的功夫都不可浪費,要全拿來讀書。見到周老太,豐兒笑的咧開了嘴,道:娘,我把柴撿回來了。 周老太的淚便沒停過,她伸出手去摸豐兒的臉,道:豐兒最乖了。 豐兒朝她笑,然后又化為虛無。 一轉身,周老太便看見了臨去參軍前的豐兒,那是她和豐兒見的最后一面。豐兒個頭大,但人生的憨直,其實很膽小。聽說軍營里死人多,豐兒哭著抱著周老太說不想去從軍。但這從來就不是周老太能夠決定的事情,母子倆抱頭痛哭。眼見著豐兒又要消失,周老太大聲喊道:豐兒!豐兒你別走!求求你了,再和娘說會兒話吧! 懷里的豐兒一抬頭,卻又老上了好幾歲。周老太被這陌生的一張臉嚇了一跳,爾后又反應過來,這是她無從得見的豐兒,現在竟是在夢里看到了,想到這里,她更是悲從心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