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唐蘅淡淡道，“我想不通，一個人為了其他幾個人而活，或者說一個人為了某個人而活，他們怎么做到的？”

    “……因為他只有他們了?！?/br>
    “我的那個朋友，就是，那個死了的貴州人，他和你說的這個人有點像，不過他還要更極端一些——當時我們上大學，到了冬天學校會搞那種送溫暖活動，你知道嗎？送點棉襖被子什么的?！?/br>
    紹吳說：“我知道?！?/br>
    “有一年，他報名了，領到一床被子，學校發的被子質量是很好的，”唐蘅的語速漸漸慢下來，他低頭不知盯著什么，繼續說，“他把被子寄回了老家，自己只蓋一床很薄的空調被，武漢的冬天是很冷的，他的宿舍又在一樓……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看見，他兩只腳上全都是凍瘡。我問他你是不是個傻.逼？他還笑著給我解釋，沒關系的，他說他姐正在坐月子，不能著涼……”

    “呃，”紹吳小心地問，“他是你男朋友嗎？”

    “前男友，”唐蘅停頓一秒，又補充道，“而且他已經死了?！?/br>
    “……”紹吳心想，你這幅表情可不像他已經死了。

    “但是，我一邊罵他傻.逼，一邊又被他感動了，”服務員送上他們點的鮮切牛rou，唐蘅利索地端起盤子把牛rou趕進鍋里，說，“真的很感動。認識他之前我從不理解‘吃苦耐勞’這種品質的迷人之處，然后在他身上，我懂了。我們在一起之后我以為，我對他好，然后他也會對我好，就像對他家人那樣對我?！?/br>
    紹吳捏著筷子，根本沒有涮火鍋的心思，他追問：“那然后呢？”

    “然后我發現不是這樣，”唐蘅聳肩，“他只會把我當成一個傻.逼，賺我的錢?！?/br>
    “……”

    “后來我想，也許，他們這種人有一套他們自己的秩序，你在那個秩序里面，比方說，你是他的家人，他就會盡他所能地對你好。而如果你在這個秩序之外，你付出多少都沒用?！?/br>
    紹吳被他說得有點迷茫，只得順著他的話問：“那怎么才能進入他們的秩序？”

    “我們不可能進入他們的秩序，”唐蘅微笑，“因為我們是gay?！?/br>
    這家火鍋店并不算大，幾秒后，大廳另一端吃年夜飯的某家人，竟然唱起了歌，是首粵語歌，紹吳聽不懂。氣氛似乎突然被推向高.潮，人聲鼎沸，觥籌交錯，連亮白色的燈光都更加亮了幾分。而紹吳和唐蘅相對而坐，默默地涮牛rou，吃牛rou，連話都不說了。

    直到那邊的歌聲結束了，一盤牛rou也被他倆撈干凈。紹吳放下筷子，抿了口蕎麥茶，說：“但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br>
    唐蘅：“什么？”

    “某個人，他對別人都很好，唯獨傷害你……因為你是特殊的?！?/br>
    “你是聽了女德班的課么？”

    “我真的這么想……至少這么想過，”紹吳苦笑，“他不是那種會故意傷害別人的人，但是他對我……我甚至有過一些極端的想法，我覺得，如果他爸媽沒有在地震里去世，如果他沒有那么倒霉，也許我就不會那么喜歡他了。但是事實就是我忍不住可憐他，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如果我們暫且相信‘命運’這件事，那你說為什么偏偏他那么倒霉？‘命運’這東西也太不公平了吧？然后我就覺得，他已經被那么不公平地對待了，再要求他對所有人好、要求他完美，這本身很沒道理?！?/br>
    唐蘅若有所思道：“但他的‘倒霉’又不是你造成的——你也說了，非要找一個理由的話，只能是‘命運’?！?/br>
    “不是我造成的，但——但他明明是那個應該受到補償的人，為什么反而他要不斷不斷地付出和犧牲？”

    “這和你無關?！?/br>
    “有關，”紹吳的臉頰有些發熱，“如果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他能傷害的人，那也算我代替‘命運’補償他了對不對？”

    “憑什么是你？”

    “因為對他來說我也是特殊的?！?/br>
    “你這個邏輯非常自欺欺人，”唐蘅平靜道，“但我們可以暫時順著你的邏輯往下走，好，你補償他的方式就是你愛他并且被他傷害，你心甘情愿，但他呢？你有沒有想過，他從你身上獲得的補償——這么說太奇怪了——他從你身上獲得的愛，總有一天會到達某個臨界點，然后他就不需要了，嗯，用你邏輯來說，他甚至不再傷害你了?！?/br>
    “……這一天已經來了?！?/br>
    “然后呢，”唐蘅追問，“他不需要你了，你怎么辦？”

    “我……我不知道。我想也許我會喜歡上別的人，我在等?！?/br>
    “好，我們假設一下，他接受了你，你們在一起了，難道你會拒絕他對你好嗎？你總不能說，雖然你們在一起了，但他仍然可以繼續傷害你?！?/br>
    “……”紹吳搖頭，“我不知道，我沒法想象他和我在一起?！?/br>
    “你不是沒法想象，而是如果你們在一起了，你這套邏輯就不奏效了，”唐蘅慢條斯理地分析道，“你這套說辭只是在給你不求回報的付出找理由，所以如果你們在一起了，你開始需要他的回報，你的邏輯就不成立了。而問題在于，你遵循這套邏輯為他付出，但這套邏輯的終點并不是他回應了你的愛?！?/br>
    紹吳完全愣住，他沒想到唐蘅會對他那幾句癡人說夢似的話，進行如此一番步步深入的推理?？墒撬阅?，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這樣想？”

    “沒有應不應該，”唐蘅的語氣和緩了些，“沒人能控制你的思維，只是，你總得有點心理準備——當然也許你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你為他付出，得不到回應?！?/br>
    他為他付出，得不到回應。他愛楊書逸，愛的情感來自他，愛的沖動來自他，這和楊書逸無關，也不是可以錢貨兩清的事情。很久之前紹吳就有了預料，只是聽唐蘅這樣講出來，仍然有種心又裂了一次的感覺。

    唐蘅沒再說什么，只是招呼紹吳：“快吃吧，再涮就老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