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等等!”鐘敏言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你和我說這些干嘛?司鳳的過去我希望聽他自己和我說,而不是從別人那里聽過來!你來找我,應當還有別的事吧?” 若玉笑道:“先把這些說完,再說我為什么來找你?!?/br> “柳意歡剛剛死了女兒,所以對禹司鳳簡直是寵到了骨子里,只把自己對女兒的愛,全部轉移到禹司鳳身上。他逃離離澤宮那天,把司鳳帶走了,并且留下一紙書信,說離澤宮規矩害死人,他不能讓禹司鳳一輩子活活困死在這個牢籠里。你可以想象,大宮主和當時的老宮主有多憤怒,老宮主更是被氣得當場吐血,拖了大半年才死。大宮主被認命為新的宮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柳意歡,終于在慶陽找到了他。柳意歡自然是斗不過十二羽的大宮主,然而他那時不知從何處偷到了天眼,一旦開了天眼,連大宮主都不是他的對手,被弄得遍體鱗傷。最后柳意歡說,要將禹司鳳帶走,可以,但定海鐵索的事情不許讓他知道。他大約是去上界偷天眼的時候聽到了什么,認定破壞定海鐵索的事情有違天道,以后必然遭致大難,于是要求大宮主答應自己不許讓禹司鳳涉足這件事。大宮主答應了,交換條件就是抽出禹司鳳這一年在外的記憶。因為柳意歡這個大嘴巴已經將一切都告訴了他,禹司鳳當時年紀小,自然是叫著要爸爸mama。然而他是大宮主的兒子一事除了少數幾人知道,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進了離澤宮就不許嫁娶是鐵的規矩,倘若讓其他人知道禹司鳳是宮主的兒子,那影響會十分糟糕。就這樣,大宮主把禹司鳳帶了回去,收他做自己的弟子,悉心教導,直到他十三歲那年去少陽派觀戰簪花大會,遇到了你們……” 鐘敏言想不到這其中竟有許多曲折,良久,才道:“既然……破壞定海鐵索是有違天道的事,你們為什么還要堅持?你們大宮主這次把司鳳擄走,必然會將一切都告訴他吧?豈不是等于破壞了誓約?” 若玉沒有回答,半晌,輕道:“既然選擇了做人,就一定要有堅持的東西,否則何必做人?敏言,我從來沒說過自己家鄉的事情……金翅鳥是獨來獨往的妖魔,離澤宮是因為特殊因由才聚在一起的,不許嫁娶就是為了表示不被紅塵誘惑,每年離澤宮都會去海外搜刮有資質的小金翅鳥,作為離澤宮新弟子。很多弟子的家人都不同意離澤宮將人帶走,可是他們太強了,沒人能反抗聚在一起的金翅鳥。我也是這樣……硬生生被他們從父母身邊帶走。雖然每年離澤宮都允許家人前來探望,然而思鄉之苦,豈是一年一次能解的?我們這樣與坐牢無異?!?/br> 鐘敏言低聲道:“我以前并不知道……原來你也有許多辛苦……” 若玉又道:“我的小妹子,按照你們凡人的年齡算法,應當已經十四歲了,已經能化成人身。她本來應該和同齡的金翅鳥一樣,在外面歡快地飛翔,尋找傾慕的郎君,繁育自己的孩子??墒撬缃裰荒鼙魂P押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每天只有望著頭頂窗戶里的藍天。她已經連話也不會說了,瘦的可怕?!?/br> 鐘敏言見他的語氣到后來變得凄厲,忍不住心驚,低聲說道:“那真是太可憐了……為什么會在地牢里?” 若玉笑了笑,忽然輕輕把面具戴上,悠然道:“因為她被作為牽制我的工具,只要她還活著,還在地牢里,我就不得不為了她去做許多我不情愿的事情。比如……做那個愚蠢之極的臥底。比如,去殺禹司鳳。再比如,來殺你……” 他話音未落,人已到身前,鐘敏言大吃一驚,倒退數步,慌亂地要拔劍抵抗,可他的動作快得驚人,眼前寒光一閃,他的劍已到胸前。 鐘敏言在這個瞬間,忽然起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念頭,依稀是許多年以后,他娶了玲瓏為妻,生了兩個孩子。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在臺階上奔走,玲瓏和璇璣在房里說久別重逢的悄悄話。他穿著納涼的袍子,和禹司鳳若玉三人,在中庭的石桌上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縱談天下,暢快淋漓。 如果真有這一天,那真是太好了。 他怔怔盯著自己的手,手按在一柄劍上。劍的大半已經穿透了他的肋下。滴答,滴答,鮮血順著指縫滴在地上。他執拗地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還不相信那劍已經穿透了自己,他要辨一辨真假。 若玉輕輕扶住他滑下來的身體,貼著他的耳朵,低聲道:“這些秘密在我心里已經憋了很多年,找不到人可以說。如今說給你這將死之人聽,我真是痛快?!?/br> 鐘敏言只是盯著自己的手,仿佛沒聽見他的話。 若玉柔聲道:“敏言,你真是個好人。一直在騙你,真是對不起?!?/br> 說罷將劍一抽,血光四濺,他輕輕甩去劍上的血跡,瀟灑地收劍回鞘,慢慢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什么,回頭似是不舍,看了他一眼。良久,才輕嘆一聲,目中像是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模糊了眼睛。 風,忽然吹了起來,亂石堆后仿佛又站著一個人,青袍長發,雙手攏在袖子里。若玉怔了一會,才緩緩走過去,慢慢跪下,低聲道:“參見副宮主?!?/br> 話未說完,面上便被輕輕一刷,他一頭栽倒,唇角流下血來。他很快跪直了身體,垂頭不語。 副宮主輕道:“誰讓你與他說了那么多?誰讓你將面具摘下?在不周山讓你探聽烏童的事情辦得也不好,這件事你又辦得拖拖拉拉。你很會惹我生氣?!?/br> 若玉沉聲道:“是!是弟子犯錯,請副宮主責罰!” 副宮主轉身便走,一面道:“責罰你什么?你meimei被我關起來,你是一肚子怨氣呢。我要是逼得緊了,你這只狗還不會跳墻?” 若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緩緩起身,跟在他身后,很快便沒了蹤影。 第四十九章 暴亂(十一) 褚磊與何丹萍說了一會話,回頭見柳意歡他們幾個在幫年輕弟子包扎涂藥,而玲瓏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哪里,不停地摸著腦袋上那道傷疤。何丹萍從玄鐵門的縫隙里走了出來,扶著她的肩膀,柔聲道:“給娘看看……嗯,傷得不重,別總摸它?!?/br> 玲瓏苦著臉道:“娘,會不會禿頭呀?那可難看死了!” 何丹萍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亂說!那么小的傷疤怎么會禿頭!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敏言呢?” 玲瓏笑道:“他呀,拉肚子去了……也不知吃了什么,拉到現在還沒回來?!?/br> 何丹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孩子,還是冒冒失失的……玲瓏,我聽你爹爹說了,你和敏言都不想再做少陽的弟子?” 玲瓏臉色一暗,半晌,才點頭:“嗯……反正爹爹要把小六子趕出去,我是離不開他的,他也離不開我。不管他去哪兒,我都跟著。娘,我是打定主意了,你別勸我?!?/br> 何丹萍柔聲道:“你從小就仗著一股性子沖動到底,你就這么任性地跟著他去了,人家是不是真心待你呢,你清楚嗎?” 玲瓏急道:“娘!你怎么這樣說!小六子是怎么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何丹萍頓了一下,才嘆道:“好,算是娘說錯了。那你再想想,你們兩個還年輕,除了修仙都沒什么一技之長,離開了少陽派,要靠什么謀生?玲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自然是喜歡風花雪月的東西,娘明白,娘也有過這種年紀。不過人活在世上總要有個穩定的歸宿,有事情來做,你們一個沖動,下了山,難道當真一輩子流浪輾轉嗎?” 玲瓏確實沒想過這些,不過她的性格里天生帶著一股豪爽之氣,對這些細節方面考慮的不甚多,當即說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嘛!總不能為了明天的憂慮,讓今天也過得不快活吧?娘你喜歡穩定的生活,可是有人也喜歡每天過不同的日子啊。我既然下定決心和小六子一起,那不管以后吃什么苦,我都心甘情愿?!?/br> 何丹萍有些震驚,定定望著她的臉。這是玲瓏嗎?那個任性嬌蠻、沖動的大小姐?她原來已經有這樣堅定的念頭了,她做母親的,是該高興,還是失落?她忽然想起褚磊的話:孩子們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們老人家不可以總惹人討厭。 不錯,先前還抱在手里哇哇啼哭的小孩兒,一轉眼就亭亭玉立。長大了,他們都長大了,有自己堅持的東西,也有自己追求的東西。何丹萍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聲道:“好,那娘也支持你。不過有件事你必須聽娘的,和他離開少陽派之前,先成婚?!?/br> 玲瓏臉上一紅,囁嚅道:“成……成什么婚啦……娘你干嘛說那么大聲……” 何丹萍呵呵笑了起來,心中一陣喜悅一陣酸楚。喜的是玲瓏有了歸宿,酸楚的是小女兒璇璣的事情。禹司鳳是妖,她和褚磊再怎么開明,一時也沒辦法接受將女兒的后半生交給一個妖類。不過眼下最讓她憂心的不是這個,而是璇璣本身。褚磊的話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她不希望璇璣變成什么仙人。她是她的孩子,哪怕她懶惰、無用,再怎么不出色,也好過成為一個陌生的高高在上的仙人。 她說要找璇璣談談,可是,要談什么呢?她也不知道,難道張口就問她:你是不是天上星宿下來歷劫的?對于璇璣,她從來只有疼愛,但其實并不知道如何與她相處,從小時候就是這樣。玲瓏會把所有的心里話告訴她,母女倆親親熱熱地說上好一會話,但璇璣從來不會這樣。她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一個字也不說。 看起來,他們夫妻倆注定要為這個小女兒cao更多的心。 褚磊見柳意歡他們幫著年輕弟子們包扎上藥,也過去幫忙,一面向亭奴和柳意歡道謝:“少陽派遭難,兩位施出援手,在下感激不盡?!?/br> 亭奴斯斯文文地還禮,柳意歡卻笑道:“褚掌門太客氣啦!對了,東方島主和容谷主要我帶話給你,他們本來說好了和璇璣一起來相助少陽派,可是島上臨時有要事分不開身,等事情一處理完,他二人立即趕來?!?/br> 褚磊點了點頭,嘆道:“其實……不敢勞煩他兩位?!?/br> 柳意歡打個哈哈:“反正你們講究什么同氣連枝啦……說回來,這也不是你家少陽派私人的事情。定海鐵索事關整個天下,有能力者,自當鼎力相助?!?/br> 褚磊知道他有天眼,知常人不知的事情,既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想必是知道更多的東西,不由虛心請教起來。柳意歡這人是給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的,被人請教更是喜得鼻子都要翹天上去,拉著他口沫橫飛地說,將自己當年偷天眼時聽到的東西全抖了出來。 原來他當年死了女兒,后悔莫及,一心只想找到她的輪回,重新盡自己做父親的責任。后來聽人說上界有一種寶物叫天眼,有了它可以通徹玄機,天下萬物蒼生輪回,因緣后果都在瞬間明了。他頓時起了占為己有的念頭。 說來也奇怪,當年他真的有一種不怕死的狠勁,放到現在,再讓他跑到天界偷東西,那是打死也不敢了??赡菚r候,他就有這么一股執拗勁,偷偷潛入昆侖山,趁天光普照,天梯降下的時候爬了上去。 興許命里就該他得到天眼,天界那么大,他亂摸亂撞,也不知見到了多少神仙,誰也不來問他捉他,個個都目不斜視。最后他膽子也大了起來,居然就被他在一個小閣樓摸到了天眼。聽人說天眼是見血就附著的,他怕揣在身上被人發覺,便干脆在頭上劃了個口子,將天眼放了進去。 本以為會有一番雷鳴電閃,驚天動地的變故,誰知天眼裝進額頭里之后啥反應都沒有,碰上去木木的,也沒感覺。他不敢多待,捂著額頭就要離開,誰知裝了天眼之后他先前不太靈光的眼睛和耳朵變得極敏感,小閣樓外也不知多遠的地方,兩個仙人閑聊的聲音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褚掌門,當日我聽了那兩個仙人的話,才明白,無支祁被關在陰間是自有他的因緣。如果下界有人強行破壞定海鐵索要去救他,則是有違天道,上界一定會派人來懲罰。我雖然不知道諸神的懲罰是怎樣嚴厲,不過那天下第一大妖魔都能被他們抓住給鎖在陰間,想來凡人與其他普通妖魔更是不在話下。離澤宮也好,不周山也好,他們做的事情都是有違天道,遲早上面會來神仙收拾他們,所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就算你們收拾不了這些妖魔,以后老天爺也會幫你收拾的?!?/br> 褚磊修仙多年,倒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人能上天界去,驚喜之下,定海鐵索的事情也不煩了,抓著他一直問天界的事,景色如何,仙人是不是偶爾會來下界之類。 柳意歡嘿嘿笑道:“褚掌門不要怪我直言,凡人修仙,那是可遇不可求。自古以來成功者寥寥無幾,更何況發展到現在,已經走上偏路了。眾生輪回自有緣法,何來對立之說,千萬不要以為殺的妖魔越多,就算是修仙呀?!?/br> 褚磊修仙數十年,這樣的疑惑不是沒有過,可是先代各位祖師爺都留著這樣的遺訓,他也只有遵守的資格。他低聲道:“成仙固然是我修仙者的終愿,不過我輩俠義之道更以維護蒼生安危為己任。柳先生的話,在下明白了,但是,就算此法不是修仙正道,我等好歹也是維護了世間的安寧,做人也是問心無愧了?!?/br> 柳意歡只是笑,笑了半天,才道:“如果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那很好,很好。呵呵……” 褚磊還要再問上界的情況,忽聽亭奴急道:“有妖氣!妖氣聚集起來了!是很多妖魔!” 褚磊縱身而起,他功力深厚,也感覺到了風中一絲不平靜的波動,頭頂的天空似乎也變得陰暗。他當即叫道:“所有人都立即進明霞洞去!不要出來!”年輕弟子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著他,褚磊皺眉道:“快去!”那一聲甚是嚴厲,他以前看到有不上進的弟子時,也是這種口氣,嚇得眾弟子急忙點頭答應,一聲也不敢吭,掉臉從玄鐵門的縫隙里鉆進了明霞洞。 何丹萍擔憂道:“大哥,又出什么事了?” 褚磊沒說話,只御劍飛高,卻見最高的少陽峰頂黑壓壓一片,數不清有多少黑衣妖魔。他大吃一驚,頓時明白先前明霞洞前的那些妖魔只是打個頭陣,真正的戰斗在后面。來的妖魔決不亞于整個少陽派從上到下的人數,甚至還要多,那個烏童,果然是卯足了勁真的要來報復! 他見那些妖魔騰空飛起,像是一團巨大無比的烏云,直朝太陽峰這里飛了過來,更是驚得險些從劍上摔落。褚磊活了大半輩子,也算是見識過無數風浪的人物了,可從來沒有哪次,像此刻這樣令他恐懼。 他要怎么做?以一人之力沖上去,將這無數個妖魔阻上一小會,還是退回去,和妻子朋友們死在一起?是的,他在這一刻根本想不到有什么活路。面對成千上萬的妖魔,還能有什么活路?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只閃了一瞬,下一刻他便熱血沸騰,拔劍沖上去——褚磊永遠不會做躲在后面的懦夫!烏童要他少陽派從上到下都被滅,只留他一人活命,他豈能讓他如愿?!褚磊就是死,也是死在和妖魔的殊死拼斗中,絕不會含恨自刎! 他腳下的劍破開云霧,猶如一道激射出的箭,當頭迎上那烏云一般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妖魔。忽聽身后有人叫了一聲:“爹,你回去吧?!彼腿灰淮?,回頭只見小女兒璇璣穩穩地站在劍上,離他只有一丈不到的距離。她身形纖細,身上的白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明明是這樣一個芳華少艾,柔弱得仿佛用手一推就會倒,可是,他卻從她身上感到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彪悍之氣。她是如此陌生,沒有表情的臉,深邃的雙瞳,臉色白得猶如透明一般。 “你……”褚磊竟然不知該說什么。 璇璣輕道:“騰蛇,把他送下去?!?/br> 她心里沒有聲音……騰蛇看了她一眼,也覺得有些畏然,居然破天荒第一次沒有和她斗嘴,乖乖地將褚磊一把提起,掉臉就飛了下去。 那么,一切就開始了。璇璣緩緩抽出崩玉,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千軍萬馬。 這樣的場景,她如此熟悉??缭教旌忧址甘ネ恋哪?,數不清的敵人,三頭六臂,周身火焰焚燒。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是的,這里才是她的歸宿,她的信仰,她的一切。 她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這里。 只有這里了。 她將崩玉輕輕豎起來,貼在額頭上,那冰冷的觸感讓她心里最后一點喧囂也沉淀下去。 “定坤?!彼偷徒辛艘宦?,下一刻,那柄纖細的劍猛然膨脹起來,為她緩緩張開手掌,懸空托在掌心。蒼藍的火焰無聲地點燃,像波浪一樣,以定坤為中心,一圈一圈地漣漪開。 從下面仰頭看天空,這一浪一浪的蒼藍色火焰,就仿佛在空中綻放了一朵蓮花,巨大的,虛幻的蓮花。 第五十章 暴亂(十二) 時間似乎定格在這一瞬間,鋪天蓋地的妖魔、纖細薄弱到似乎隨時會凋落的火焰之花。這種情形居然絲毫不令人感到恐懼,大抵是因為超越了眾人的想象,那不是凡間應當存在的力量。 妖魔們毫不畏懼,先前在不周山,臨出發的時候右副堂主便交代過,少陽派有個小女孩兒很古怪,能放出三昧真火。那雖然是天上的火,但未必沒有應對的法子。昔日后土大帝在陰山見到了銜燭之龍,獲贈一塊龍鱗,不懼五行之力。后土大帝將這塊龍鱗供奉給了天帝,彼時天界戰火不斷,這塊不屬五行之中的龍鱗委實立了不少戰功,某日忽然從兵庫里失蹤,天帝派人搜尋數遍未果,只得放棄。 這塊龍鱗,自然是被人從天界偷了下來。因為聽說它不懼五行之力,所以離澤宮的人曾想將它做成盔甲,穿戴起來之后去陰間便足以防身。不過一來二去,那巨大的龍鱗最后卻被切割開,做成了九十九塊盾牌。如今被這些排在最前面的妖魔們人手一塊擋在身前,長驅直入。 璇璣托起巨大的定坤劍,九天玄火烈烈焚燒,圈子霎時比先前擴大了數倍,當頭迎上的那九十九個妖魔撞在那蒼藍色火焰之上,竟然絲毫不損,齊齊將玄火推開。璇璣心中也有些吃驚,定睛一看,他們每人身前都護著一塊半透明的大盾牌,上面紋路如云,甚是漂亮。 她一下便認出是銜燭之龍的龍鱗,不懼五行之力的神器,昔日曾屬于天界使用的寶物,如今卻和她做起對來了。她倔強地抿起嘴角,這種神情令她看起來有一種孩子般的執拗——她非要將那些盾牌燒爛不可! 她雙手一張,猶如輕輕擁抱一般,將定坤攬在胸前,浪潮一般洶涌開的九天玄火漸漸歸攏起來,團聚在定坤之上。蒼藍色的火焰之花聚成了一根火柱,上可入天,下可達九幽之境。 原本聚在明霞洞前觀戰的眾人此時避之不及,方才一個年輕弟子看打得熱鬧,不由湊近過去看,誰知那玄火落下來,一瞬間就將他燒成了灰。眾人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玲瓏更是尖叫起來,在下面沒命地叫嚷著璇璣的名字,可是她一點也聽不見——就算聽見了,或許也不會理會。 空虛,一切都是空虛。她心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被人掏空,帶著十分的茫然。明霞洞前眾人齊聲叫嚷的聲音,妖魔嘶吼的狂呼,九天玄火嘶嘶的輕微響聲,還有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她好像什么也聽不見。 她要冷靜一下……對了,她方才說去巡山,要找點事來做,她需要冷靜,她心里很亂。她懵懵懂懂了許多年,想找一個只屬于自己的歸宿,完完全全屬于她一個人的,誰也不能奪走、破壞。 她以為她找到了。 那個華麗的至上美好,她會用盡所有的氣力去保護它,不被任何人摧毀。 可是它在一瞬間碎了。 沒有地方,她到最后還是沒地方可去。每一個人都有比她還重要的東西,可她有的,只是他們。 騙人!你騙人!你這個撒謊的壞蛋,明明說過會永遠陪著我…… 心里突然有一個聲音在嗚嗚咽咽的哭喊,然而,那到底是誰在喊,她已經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那巨大的九天玄火的柱子開始蠢蠢欲動,像是一條橫亙在天地間的龍,開始展露崢嶸,搖頭擺尾。手執盾牌的妖魔們以為她要驅動火龍沖過來,急忙高高舉起盾牌,將整個身體藏在后面。誰知那條巨大的火龍仰頭直朝天際飛竄而去,幾乎是一瞬間,那蒼藍的身影便不見了蹤影。 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孤零零站在空中的璇璣。她單薄纖瘦的身影像要融化在蒼穹里一般,沒有火焰,沒有張狂的殺氣,她看上去幾乎隨時都會被風吹得摔落下來。 “璇璣!”褚磊最先回神,先將所有散落在明霞洞外的人全部推回去,這才放開喉嚨叫她。至于叫她是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深切的恐懼和悲哀,仿佛馬上就要失去什么寶貴的東西了。 她微微動了一下,像是要回頭的樣子,下一刻,天空中驟然傳來隱隱雷聲,像是要撕裂天際一般,那種轟鳴的聲音越來越響,最后,碧藍如洗的蒼穹忽然被揉得皺褶起來,從正中間裂開一道巨大的縫,縫里是一顆巨大的眼珠,轉了兩下,最后定定看著璇璣。 天開眼!眾人發出驚恐的叫聲,褚磊再也忍不住,縱身上前要將璇璣帶回來,可是袖子被楚影紅死死拽著,她顫聲道:“不可以去!掌門!那不是凡人能插手的事情!” 他說不出話來,只覺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如果他不將她帶回來,那么他這一輩子都會后悔莫及。他扯開楚影紅的手,狂奔數步,卻聽璇璣淡淡說道:“不要偷窺我啊……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