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璇璣奇道:“怎么,你難道想幫他們在一起?” 他搖頭:“怎可能,嫁娶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情,不可兒戲。她當日既然與東方島主拜過天地,便沒有回頭的余地?!?/br> “那你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璇璣被他搞糊涂了。 “我是說……”他瞇起眼睛,流露出一些憐憫的神色,“倘若那個管事也是真心的,至少不枉費了她這番相思,無論如何,被別人玩弄感情的人,總是很可憐的?!?/br> 說的也有道理。璇璣點了點頭,心中的天平不自覺往東方夫人身上偏了偏。 東方夫人靜默了一會,又唱了幾句,無非還是夸贊那位君子,傾訴自己的思念。璇璣只覺她的歌調凄婉欲絕,仿佛是極度的歡喜,然而那層歡喜下面卻是深深的悲哀。難道愛上一個人,就會變得這么痛苦?她想起上回不小心聽見的娘和玲瓏說的悄悄話,她們在說鐘敏言,娘問玲瓏是不是真的歡喜他,玲瓏紅著臉,憋了半天才說道:見著他了,心里高興的沒辦法??墒且姴坏?,那種滋味便難受極了。娘于是點了點頭,說:喜歡上一個人,就是這么患得患失,所謂的相愛,都是一半苦楚一半甜蜜的。 她一直都不能理解什么叫一半苦楚一半甜蜜,想和一個人在一起,和他一起很開心,又怎么會苦呢?如果覺得痛苦,那就不要再見他,為什么見了又開心呢? 然而此刻聽得東方夫人那般凄婉的歌聲,她一時竟有些癡了,想起那些小兒女的事情,似乎已經變得很遙遠的回憶,猶如柔絲一般,一絲絲一縷縷,剪不斷理還亂。昨日種種,今日重新浮現在眼前,所謂的患得患失,甜蜜與苦楚糾纏不清,她竟仿佛有些明白了。 “我們走吧,不要再看了?!?/br> 禹司鳳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璇璣猛然回神,趕緊點了點頭,兩人躡手躡腳地從花樹后面繞了過去,遠遠地離開了那一片靡靡之地。 璇璣垂頭走在禹司鳳身后,不知想些什么,兩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她忽然輕道:“司鳳,你還打算和東方叔叔把事情說清楚嗎?” 他們本來的計劃是把實情間接透露給東方清奇,讓那些被冤枉的弟子能回來,但如今這個情形,誰還忍心拆穿呢? 禹司鳳長長舒了一口氣,低聲道:“都是可憐人,都不忍心傷害。罷了,晚上吃飯的時候看看那管事到底是個什么人物,再做打算吧?!?/br> 璇璣點了點頭,兩人在浮玉島七繞八繞,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原路,各自回房不表。 果然晚膳時間,東方清奇派人來請,又是一番穿花拂柳,來到一座雅致的八角小亭。璇璣見亭上垂著青紗,月色映在上面朦朦朧朧,那亭中一個美人,仿佛是畫中走出的仙子,美的令人不敢逼視。 兩人見她的眉眼,果然就是下午在花樹林中唱歌的那個人,只不過她換了一身月白色長裙,發髻上斜斜插了一根白玉簪,不施粉黛,在如水的月光中看來更像是芍藥攏煙,清麗而不食人間煙火。 雖說不是第一次見了,但這等美色還是狠狠震撼了一下璇璣的心,估計禹司鳳也有些放不開,兩人都訥訥地走過去,不敢放聲說話。 東方清奇笑著坐在那美人對面,朝他倆招手:“快過來,往日總說果子黃好,今日讓你們嘗嘗浮玉島的百花清露酒?!?/br> 他二人規規矩矩地過去,璇璣朝東方夫人那里看了好多眼,最后吶吶地說道:“璇璣見過掌門夫人?!?/br> 美人淡淡揚眉,唇角露出一絲微笑,柔聲道:“是褚掌門的千金吧?原來長成這樣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是第一次來浮玉島么?不如多住些日子,好好玩玩?!?/br> 璇璣見她即使和顏悅色的,也難掩那種漫不經心,仿佛對這里的一切都沒什么興趣,難道是因為她喜歡的那個大管事不在這里? 可憐的東方清奇,還要一個人在小輩面前做出什么事都沒有的樣子,時而勸酒,時而夾菜,只撿一些舊日趣聞拿出來說,東方夫人則是從頭到尾都不說一個字,只低頭慢慢啜酒。璇璣和禹司鳳不忍見他一人唱獨角戲,只得陪他談笑風生,這頓飯吃的無比難受。 “你們這次下山歷練,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吧?”東方清奇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一杯接一杯的喝,飯才吃了一半,兩壇百花清露酒就已經空了。 璇璣和禹司鳳互看一眼,也不知該怎么辦。禹司鳳只得笑道:“不錯,原本只當天下妖物沒有智力,愚頑癡眛。如今才知道妖經過數千年修行,也可以與人一樣,七情六欲,愛恨恩怨。世界之大,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令人喟嘆?!?/br> 東方清奇早已喝的兩眼朦朧,笑呵呵的點頭。 璇璣接著說道:“不過就算他們變成人的樣子,本質上還是妖,一靠近就能聞到妖氣呢?!?/br> 東方清奇笑道:“小璇璣如今功力已經深厚到能感覺出妖氣了?褚老弟果然不簡單,真是虎父無犬女??!” 這個和功力深厚有關系?璇璣嚇了一跳,不太敢吹噓這方面的厲害了。她自己的斤兩,自己還是很清楚的,和深厚還差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就是運氣比較好罷了,每次都能化險為夷。 這時,坐在一旁久久不說話的東方夫人忽然開口淡淡說道:“莫要把話說死,不是所有的妖都能讓人聞到妖氣的。得道高深的妖魔,其實與人無異了?!?/br> 眾人見她突然插這么一句,不由都是一愣,那夫人又道:“做妖的時候,自由自在,往往夢想著成仙,有了人身才能成仙??墒切薜胶髞?,卻發現只是修成人,無端端生出一些愁腸風月,所謂的仙,大體也就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br> 做人不好嗎?璇璣很想問她為什么會這樣說,不料東方清奇將酒杯一放,道:“清榕,你喝多了?!?/br> 原來東方夫人的名字叫清榕,果然人如其名,脫俗清雅。 她卻微微一皺眉,低聲道:“你才是喝多了,老爺?!?/br> 那兩人隔著一張玲瓏石桌,定定對望,也不說話,害得兩個小輩大氣也不敢出,更覺這頓飯是有史以來吃的最痛苦的一次。 良久,東方清奇嘿嘿一笑,擺了擺手,大約是想說些緩和場面的話。清榕卻起身道:“我乏了,先去休息。二位在島上不用客氣,就當是在自己家,有什么缺的,只管找歐陽管事?!?/br> 不知這歐陽管事是不是她口中的那個君子。只見她忽又想起什么,轉身吩咐守在亭外的弟子:“將歐陽管事叫來,看著你們師父,別讓他一時高興貪杯?!?/br> 那弟子答應著下去了,果然沒一會領來一人,身量修長,白衣烏發,面容倒是很有些俊秀,只是臉上一道血紅的傷疤,增添了無數猙獰。 璇璣二人見正是此人,心中不由都是一緊。耳邊又聽得東方夫人吩咐:“歐陽,陪老爺喝兩杯吧,你也注意,不要喝多了,今日兩個小朋友難得來一次,莫要壞了興致?!?/br> 歐陽答應一聲,長身上前,撈過酒壺,熟練地為眾人再添一杯酒。 璇璣見東方夫人站在他身后,靜靜望著他臉上的疤痕,目光中又是愛憐又是痛楚,一閃而過。除了她,誰也沒看見。 第四十五章 浮玉島(四) 東方夫人走了之后,璇璣和禹司鳳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歐陽管事身上,一是想看看讓東方清奇這等好男兒在情場上受挫的人物究竟如何;二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好,令一代佳人如此鐘情。 那歐陽面無表情,先一人斟了一杯酒,聲音低沉,恭恭敬敬地說道:“歐陽敬兩位少俠一杯?!?/br> 禹司鳳笑道:“多謝歐陽管事……小弟冒昧,妄稱一聲歐陽大哥,大哥如此年輕,便身為一島的大管事,真是讓人敬佩?!?/br> 他拿話去刺探,見他有什么反應,誰知歐陽整個人竟像石頭做的一樣,木訥訥,只連連說不敢慚愧,一副老實人模樣。他二人先前只當此人面相忠厚,卻必定舌燦蓮花,所以能周旋與島主夫妻兩人之間,毫無破綻。原來竟是看錯了。 東方清奇拍了拍歐陽的肩膀,他正要仰頭喝酒,被他這么一拍,杯子晃了一下,立即嗆得咳嗽起來,臉上的傷疤更紅了。 “哈哈哈,歐陽啊歐陽,別這么拘謹!堂堂一個男子漢,喝酒怎么能嗆著?都說了叫你沒事跟著我練功,你就是不肯……要知道……那個什么、對了,百無一用是書生!沒事還是和我練劍吧!” 歐陽好容易把嗆進氣管里的酒給咳出來,一面搖頭,沙啞著嗓子道:“謝老爺垂愛,歐陽不是練武之人……” 東方清奇嘆了一聲,搖頭道:“你在島上盡心盡力為我做事,過幾天便要走了,我卻什么好處也沒有給你的。歐陽呀,要知道外面的人大多恃強凌弱,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我怎么能放心讓你走?!?/br> 對面兩人一聽他要走,不由都變了神色。禹司鳳急忙道:“怎么,歐陽管事要離開浮玉島嗎?” 歐陽訥訥地點頭,低聲道:“家兄得了重病,家母又年邁,實在放心不下,只能歸家了?!?/br> 原來他是要走了!難怪東方夫人會那么傷感,想必也是因為她近期情緒不穩,才會讓東方島主看出端倪的。只可惜他把歐陽當作親生兄弟一般,竟沒懷疑到他身上去,白白讓那些弟子擔了冤債。 東方清奇沉聲道:“叫你把你娘和你大哥接來島上,我和清榕來照顧,你怎么就是不肯!莫非浮玉島虧了你什么不成?這么急著離開!” 歐陽急忙拱手垂腰,道:“老爺莫要誤會!只因祖墳都在家鄉,怎好擅自遷移?何況落葉歸根,家母他們也不愿離開故鄉。浮玉島雖好,卻路途遙遠,老人家禁不得折騰……辜負了老爺的厚愛,歐陽汗顏?!?/br> “罷了,都隨你吧!”東方清奇擺了擺手,有些意興闌珊,喟道:“這些年你助我良多,老爺兩個字再也不要提了,叫我一聲大哥吧!” 歐陽眼中一痛,喉頭哽咽,良久,才低聲道:“大哥……我……” 東方清奇自拎了酒壺,給他斟滿一杯,笑道:“何必傷感,男兒志在四方。來,歐陽,干了這杯!大哥愿你來日飛黃騰達,得享利厚功名!” 兩人一口喝干杯中酒,都是暢快淋漓。 在東方清奇差不多喝干了十壇百花清露酒的時候,東方夫人又來了。想必還是放心不下,過來看看。一見自己丈夫醉的趴在石桌上,早已神智朦朧,不由皺眉道:“怎么又喝這樣多……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東方清奇隱約聽見妻子在說話,不由抬頭呵呵傻笑,喃喃道:“清榕……清榕你還是掛心我?你……” 東方夫人嘆了一聲,回頭吩咐亭外的弟子:“你們師父喝多了,好生送他去臥房休息,再讓廚房做些醒酒湯?!?/br> 那幾個弟子急忙答應著上來攙扶,東方清奇雖然醉的迷迷糊糊,心底到底有一根弦繃著,自悔在小輩面前酒后失態,便乖乖地由著弟子們扶走自己,一面回頭笑道:“司鳳,小璇璣……今日盡興了。下回和你們師父爹爹,再喝三十壇!” 他二人只得勉強答應著,見亭中只剩東方夫人和歐陽管事,一個直標標地看著對方,一個卻裝作沒看見,完全躲避狀態地低頭收拾殘留的碗筷。 “晚輩失禮,不勝酒力,這便去休息了?!?/br> 禹司鳳見這會他們留著也是多余,趕緊撤退,拉著璇璣,兩人都裝出一付喝多的樣子,搖搖晃晃地走出去,自己回房了。 歐陽低頭慢悠悠地收拾著杯盞,仿佛根本不知道身后有一個人在盯著自己看。 他永遠是一付渾然不覺的無辜模樣。你急,他不明白;你怒,他不過無奈地看著你;你哭泣,他也只能無聲地安慰你。他就是一團溫吞水,在冰冷的時候感覺溫暖,在火熱的時候卻讓人寒冷。 東方夫人的目光從他沉默無表情的臉上慢慢游離,滑落到他收拾杯盞的手上。他的手有些不穩,偶爾不小心會把筷子摔落。 “你……”她喃喃開口,拖了一個尾音,卻不繼續下去。 歐陽手上微抖,將杯盞放在桌上,回身行禮,恭恭敬敬地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她微微蹙眉,咬著唇,有些為難地低聲道:“真的要走?” 歐陽訥訥地答道:“我離家已有十年,早已該回去照顧老母了?!?/br> 她不相信,定定地看著他,雙眸比璀璨的星子還要明亮?!笆裁蠢夏浮隳睦飦淼睦夏浮彼穆曇糨p柔,近乎誘惑。 她這種美色的存在就像一個罪惡,既讓人沉迷,又令人害怕。歐陽垂頭退了兩步,“沒有父精母血,哪里來的人。夫人說笑,我自然也是有父母的?!?/br> 東方夫人哀怨地看著他,伸手撥了一下烏云般的長發,嘆道:“還在騙我。那我問你,你的老母和我,誰更重要?你要走了,我會死的?!?/br> 你要走了,我會死的。這話她已經說了無數遍,歐陽如今只有苦笑,喃喃道:“夫人莫要再說笑,我……承擔不起?!?/br> “你有什么承擔不起的?你這個騙子?!?/br> 一雙柔軟的胳膊纏上他的脖子,軟玉溫香依偎過來,足以把鋼鐵練成繞指柔。 歐陽渾身如同僵住一般,失神地望著遠方不知名的地方,仿佛懷里的絕世佳人只是一根木頭。她貼著耳朵,說許多呢喃的話,沒有意義的,卻讓人意亂情迷。 他怔了半晌,終于還是將她輕輕推開,低頭道:“夫人……請自重。島主是個千載難逢的偉男子,你莫要為了一時貪歡,負了真心?!?/br> 她卻不惱,咯咯一笑,“我偏不要那個偉男子,我偏要你?!?/br> 歐陽早已習慣她這般輕佻香艷的說話,也不答她,將石桌上的杯盞收拾好,端起來自出了八角亭。走到一半,卻聽她在后面笑道:“你走也沒用,我偏要跟著你。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你離開浮玉島,我也離開浮玉島?!?/br> 他頓了一下,輕聲道:“夫人不要再貪玩了,莫忘了那些無辜被島主趕走的弟子們。他們現在還不知自己被驅逐的理由?!?/br> 亭子里的絕世佳人沒有一點心肝,輕飄飄笑了一聲,道:“他們為了我被趕走,也是他們的榮耀呢?!?/br> 歐陽沒有再說話,快步離開了八角亭。走得老遠,卻聽有人在唱歌,聲音凄婉清越,蕩氣回腸。風聲吹過,他隱約只聽見“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類似的句子,手腕忍不住又是一顫,杯盞差點就要砸碎在地上。 ※※※ 接下來的幾天,由于東方清奇忙著準備簪花大會的事情,璇璣和禹司鳳也不好總是打擾他,便干脆自己在島上找樂子,每天都熱衷于探索沒去過的地方和景色,倒也在島上找到了許多如詩如畫的美景,日子過的很快活。 唯一讓他們擔心的,就是還留在浮玉鎮等候消息的那些弟子們了。鑒于此事不是降妖除魔之類正大光明的東西,涉及人家的家務事,況且他們又是小輩,這幾天都找不到可以開口的機會。 好在簪花大會的準備事宜比較多,東面的演武場那里要重新修葺,東方清奇每天都忙著在那里轉,倒也暫時與弟子們相安無事,沒出現什么趕人的事情。 這日,璇璣和禹司鳳又起了個大早,先到北面的山上逛了一圈,餓了就隨便吃點野果,渴了喝點山溪,這一路就沒有停腳,很快就爬上了山頂。 山下蔥蔥郁郁,一片青翠,而青翠外,卻包裹著無邊無際寶石一般的藍色,那是大海。這里是浮玉島最高的地方,四面沒有任何遮擋,風是從四面八方吹過來的,沖擊在身上臉上,衣袂飛揚,有一種飛在空中的錯覺。 “司鳳,離澤宮那里的大海是不是也這么好看?”璇璣站在最高點——垛在一塊大石上的小石頭,那里很有些不穩妥,石頭顫巍巍地,隨時會滑到下面的深淵里。但她竟然站得極穩,一晃不晃。 禹司鳳知道她的輕身功夫厲害,也不擔心,只笑道:“離澤宮的海更廣闊,只不過那里一年大部分時間是陰天,所以海是灰色的,很少見這么漂亮的蔚藍色?!?/br> “那下次我可以去看看嗎?”璇璣隨口一說,說完突然就后悔了。她想起離澤宮的規矩,好像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入內,而且弟子也不能隨便和女人接觸,更不用說婚嫁了。 “呃,你當我沒問好了?!彼晕医獬?。 禹司鳳卻微微勾起唇角,道:“你若想看,我可以帶你去?!?/br> 璇璣愣了一下,終于反應過來他答應帶她去看離澤宮,不由拍手喜道:“真的可以去?那你以前怎么說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