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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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回到狄家,雁翎心煩意亂的在床上輾轉反側。 漆黑的天幕上有一輪飽滿的月亮。月亮肥膩膩的,像一個泛著白光的洞xue。洞xue深不見底,好比念慈的心。 誰要是覺得好奇,不明就里的湊到跟前看,一失足掉進去,肯定會摔得粉身碎骨。 肥膩膩的月亮和念慈的心都是陷阱。 雁翎嘆息一聲,煩悶的閉上了眼。 翌日,是廠子里開工的日子。 雁翎一大早就趕到了廠子里。財務室里沒有人。 她收拾著蒙著塵埃的辦公室,直待喬小姐喜氣洋洋的來了。 喬小姐滔滔不絕的說著她在年假里的歡喜。最后,她問起了雁翎。雁翎只是笑了笑,淡淡的說道,一切安好。 那一上午,實在沒有什么事情做。會計室的主任還沒有從老家趕回來。喬小姐和前來辦事的同事們談笑風生。 雁翎沒有搭話的興致,只好蒙著頭看報紙。偏偏報紙上都是很有意思的新聞??裳泗釁s長時間只盯著一行字看。 油墨的清香一個勁兒的往鼻子里撲。那股子油墨清香竟然有醒腦的作用,雁翎從發呆里醒過來了。 真不知道文彬怎么樣了。 這會兒,他肯定是在悲痛里忙碌著。 那天下午放工的時候,雁翎剛準備離開會計室,文彬卻打來了一個電話。 他告訴雁翎,他父親的事情已經準備好了,實在也沒有什么事情了,只等著三日后送行。 這會兒,廖家的人都已經回去了。他還在教會醫院里。 雁翎在電話里告訴文彬,她馬上就會去教會醫院的。 放下電話,她匆匆的出了廠子,坐著洋車來至教會醫院里。 一路之上,雁翎的目光一直定定的停在窗外。流逝的風景里有郁郁蔥蔥的樹,樹頂上靡著的青煙,墳包似的山丘,鬼怪般的礁石,咆哮的海。一切都像是硬生生的貼上去的,毫無人氣。 洋車來至坡上,她居高臨下的看著,看到的還是那些景色。照舊是沒有人氣的風景,凄然,蕭瑟。只能冷眼瞅著,卻壓根沒有能力干涉……不講理的荒誕! 她來到了教會醫院里。 文彬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把頭深埋在雙膝里,一動也不動。 雁翎站住了,遠遠的看著那瑟縮著的身體,心里頓時涌出百感千愁。 她跑了過去,摟著文彬的頭。他聽得見她的心跳,聽得見她的呼吸,聽得見她心里涌動的悲憫。他是深知她的心的。 他在悲愴里感受到了溫存。 雁翎沒有說一句話。這個時候,她說的任何話都是多余的。 冷凄凄的走廊里,雁翎一直站著,文彬一直坐著。 她穿著一件藍底白花的短襟綢棉襖。細看,那一朵朵白花是雛菊。文彬的頭正埋在雛菊叢里。 過了許久。 文彬緩緩的抬起頭,道:“我們還是出去走一走吧。旁邊的病房里已經住上新病人了?!?/br> 雁翎隨著文彬來至樓下。 正好迎著正西的方向,眼睛被落日的余暉刺著。殷紅的一片,燒灼著西邊的天空。 雁翎眨了眨眼,眸光從殷紅的血紅色滑向漸漸逼近的兩個影子。 文泉和夢錦來了。 文泉看到雁翎,眼里直冒火。夢錦眼瞅著雁翎微微的垂著頭,拉了拉文泉的衣襟。 文彬急忙問道:“怎么又回來了?” 文泉道:“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一筆賬沒有結呢?!?/br> 夢錦接口道:“舊的賬簡直太討厭了。整天纏著人!” 雁翎自然聽得出夢錦話音里的嘲諷,捏著文彬的手,沒有吭聲。 文彬故意催促道:“哥嫂還是去結賬吧。我們就不耽誤你們的時間了?!闭f完,便拉著雁翎往前走。 文泉卻偏偏擋在了倆人的身前,道:“我還有話說呢。忙什么?!?/br> 文彬問道:“我們還有急事呢?!?/br> 文泉道:“穆小姐難道要搶著去死嗎?” 雁翎的身體抽了一下。 夢錦接口道:“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女人是仇人家的姑娘,偏偏死皮賴臉的纏著文彬!” 文泉道:“這女人實在惡毒!簡直是不要臉!她和她媽合起伙來逼死了爸爸,現在反過來又裝狐媚子哄騙文彬。只可惜文彬執迷不悟!” 文彬嚷道:“你們都胡說八道些什么?雁翎是無辜的。她和她的母親壓根就不往來。她怎么能替她母親承擔責任呢?再說了,爸爸當年確實做過對不起趙家漁船的事情。這是一筆良心債。你們都是留過洋的人,難道不明黑白是非!” 夢錦卻不管不顧的冷笑道:“真好意思。親媽已經把人逼死了,竟然還老臉厚皮的跑來看笑話?!?/br> 文彬回嘴道:“大嫂,雁翎和她那個媽壓根就不來往的。她媽做的事情,和雁翎有什么關系呢?” 夢錦嚷道:“怎么沒關系呢?你要不和她做男女朋友,爸怎么可能被她媽盯上呢?她豈能脫得了干系?” 文彬道:“大嫂。爸畢竟做過對不起趙家漁船的事情。說到底,還是爸先造的孽?!?/br> 夢錦冷笑道:“哼!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親兒子呢?今兒,我算是見識了?!?/br> 文泉冷笑道:“我們都已經說好了。忙完爸爸的事情之后,我們廖家和你就恩斷義絕了!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 文彬道:“我和雁翎準備去留洋!遠離這個是非之地!當然,我和雁翎是一門心思的出去學能耐,不是出去風花雪月的鬼混!” 夢錦嚷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文彬道:“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要不是因為你男人酗酒,你也不會從樓梯上摔下來流產?!?/br> 夢錦跺著腳,拉扯著文泉的衣袖,嚷道:“文泉,他實在放肆!” 文彬接口道:“我既然不是廖家的人了,我們就是路人!對一個路人,我何必要講禮數呢?” 文泉道:“簡直是無恥。你都是被這女人教壞的!” 夢錦冷笑道:“這樣的女人連最起碼的自尊都沒有,實在令人不齒?!闭f完,便啐了一口,拉著文泉匆匆走了。 雁翎正閉著眼。她的頭皮上火辣辣的。那股子火辣一直從頭頂燒到了腳底心。 文彬勸道:“你千萬別生氣。你要是生氣了,就真的讓那對男女得逞了?!?/br> 雁翎掙扎著張開眼,道:“害得你們兄弟反目,母子不和。我實在罪過?!?/br> 文彬道:“你這是說什么呢?那些破爛事兒和你又有什么關系呢?那都是你母親和我父親之間的恩怨。我們為什么要為他們的事情承擔罪過呢?” 雁翎忍住淚,道:“我真想趕快離開這里?!?/br> 文彬道:“我們暫時熬一熬吧?!?/br> 雁翎打起精神,道:“我們還是去大飯店吧。后天一早,爸爸就要登船了?!?/br> 文彬道:“我有些時候總在想,我的爸爸要是和你的爸爸一樣就好了。我的意思是,我的爸爸要是有你爸爸那樣儒雅溫存的性格,哪里會惹出現在的這些麻煩事呢?” 雁翎道:“書上說,性格決定命運。要是所有人都千篇一律,這個世界上就少了太多的故事!” 文彬道:“我知道,你的心里也抱怨著我爸爸。如今,他已經不再了,我們就不要再抱怨他當年做過的虧心事了吧!” 雁翎道:“只能咬牙切齒的忘了吧?!鳖D了頓,道:“我覺得,你哥嫂一直就對我存有很大的偏見?!?/br> 文彬道:“都是夢錦挑唆的。你知道嗎?蘇夢錦是個嫉妒心很強的女人。她之所以對你心存偏見,實在是因為你各方面都要強過她很多?!?/br> 雁翎道:“我卻不覺得自己有多好。為什么總是招人嫉妒呢?” 文彬道:“世人的心都是千差萬別的。要是世人的心都一模一樣,這個世界上就少了太多的故事?!?/br> 雁翎微微的笑道:“你學著我說話的口氣?!?/br> 文彬道:“所以,你不要為那種女人傷心動怒。實在不值得。她即便被妒火焚身,你照舊是你,她照舊是她。你和她的故事還是兩個天壤之別的故事?!?/br> 雁翎道:“我也覺得,實在不必和那種女人一般見識。實在沒有意義?!?/br> 文彬道:“以前,我總覺得你姑母有很多缺點??勺詮哪惆职只貋砗?,我冷眼觀察她,發覺她其實很豪邁仗義!她要比蘇夢錦強多了!” 雁翎道:“所以,在大的波折面前,總會看出一個人的本性?!?/br> 文彬道:“以前,我還對家里人抱有很大的幻想??晌椰F在才驀然發覺,以前的自己簡直很傻?!?/br> 雁翎道:“現在,有我陪著你,你不會再受委屈的?!?/br> 文彬默默的點著頭。 倆人緩緩的朝電車站走去了。 在歐陽藍的那所洋樓里,蘭眉齊正和煥銘兄妹吃晚飯,驀然聽到外面傳來了小汽車的叭叭叭聲。 過了一會兒,篤篤篤的敲門聲便傳來了。 蘭眉齊來到棕漆雕花木門前,打開了上面的一個小圓窗。 門外面站著一個巡捕。 巡捕笑道:“歐陽長官想和您聊一聊,派我來接夫人。請夫人換衣服?!?/br> 蘭眉齊向身后的客廳看了一眼,看到煥銘兄妹正專注的聽著,隨即回過頭,低聲道:“他在哪里?” 那巡捕道:“歐陽長官在他常去的那家咖啡廳里” 蘭眉齊微微的點了頭。 巡捕笑道:“我在外面等著?!闭f完,便扭頭下了門前的臺階。 蘭眉齊覺得胸口有些微微的刺痛,不由得伸手摩挲著那里。她一直站在門前,對著兩面深掩的棕漆雕花木門。烏沉沉的顏色,擋在她的眼前。她的眼里是一片混沌的棕漆。分明雕琢著花紋,她的眼里卻壓根看不到花紋,看到的只有陰沉沉的棕漆。 混沌的棕漆上有東西在晃悠。那是她的影子。她覺得,她的魂早已被封存在了棕漆里。 細煙跑來了,攙著蘭眉齊的胳膊,問道:“媽?怎么了?” 蘭眉齊抬起眼皮,盯著細煙的那雙純嫩的眼睛,心里像是發了洪水。洪水把她心里閃爍著的羞憤,凄楚,掙扎和罪責統統的沖刷的支離破碎。為了她的一雙兒女,她必須咬牙切齒的忍耐。 細煙又緊跟著問了一聲。 蘭眉齊勉強的答應道:“我有事情出去一會兒。不過是去喝咖啡罷了?!闭f完,便匆匆的跑到了樓上。 煥銘早逃到了樓上。他沖到自己的臥室里,猛然拉開密密遮掩著的金絲絨窗簾,整個身體撲到窗玻璃上,大口的喘息著。 他也覺得心里憋悶至極,索性推開窗戶。 那輛汽車停在遠處的樹影里。隱隱約約的,那巡捕正悠悠的抽著香煙。 煥銘睜著一雙仇恨的眼睛,盯著那輛黑漆漆的小汽車,一直盯了很久。 街燈亮了,發著昏黃的光。 蘭眉齊裹在咖啡色的駝絨大衣里,匆匆的走進了汽車里。 汽車緩緩的開走了。 煥銘頹然的坐在木地板上,抓起地上的一張報紙撕扯著。 嘶啦一聲,嘶啦又一聲。 隨著那一聲聲嘶啦,他覺得,他的心也撕裂了。 細煙進來了,帶著眸光里的掙扎、哀怨和悲憫。 她坐在哥哥的身邊,道:“媽為了我們,做出了這么大的犧牲,我們絕不應該頹廢。上次,你也答應過我和媽,也振作起來。你決不能食言?!?/br> 煥銘道:“我自然記得說過的話?!鳖D了頓,呢喃道:“可我總覺得,媽對歐陽藍并不是絕對的敷衍?!?/br> 細煙嚇了一跳,懵懂的問道:“這是怎么說呢?我瞧著媽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br> 煥銘道:“昨天中午,媽躺在搖椅里午休。她竟然說夢話了。那時候,我正巧從她身邊路過?!?/br> 細煙道:“媽說什么了?” 煥銘冷笑道:“媽竟然說……歐陽藍很像牛半百……” 細煙緩緩的搖了搖頭,道:“簡直是造孽啊。世界,怎么可能有兩個很像的人呢?” 煥銘狐疑的道:“媽從來沒有讓我看見過牛半百的照片。趁著這會兒她不在,我們試著找一找?!闭f完,便站起身,匆匆的出了屋子。 他來到蘭眉齊的房門前,發覺屋門竟然是虛掩著的。 方才,蘭眉齊匆匆的換好衣服,忘記了鎖門。 煥銘兄妹進了屋子,倆人細心的找著相框之類的東西。 在蘭眉齊的衣柜里,煥銘發現了一張劇照。 那張劇照是牛半百當年唱《牡丹亭》時候的劇照。他一副斯文的小生打扮,神采飛逸,眉目傳情。 煥銘和細煙打量著那張發黃的舊照,發覺牛半百和歐陽藍確實長得有些像。 細煙呢喃道:“這就是你的親爸爸?!?/br> 煥銘緊趕著把相框放回原位……厚重的衣物底下……默默的退出了母親的房間。 細煙的話讓他覺得心里五味陳雜。 那就是他的親爸爸! 煥銘實在覺得牛半百是個溫存婉約的男子??吹贸?,牛半百也是一個心思細膩的男子。 細煙道:“他和歐陽藍長得有些像。難怪媽會那么說呢!” 煥銘冷笑道:“偏偏媽是在夢話里說出來的。她藏著的心事在夢里溜了出來。這很奇怪。不要怪我多想。我實在不能不多想!”說完,便匆匆的回到自己的屋里,深掩上了屋門。 細煙嘆息一聲,回到了樓下的客廳里。 她沒有開燈,而是點燃了燭臺。 紅燭搖曳,光影沉沉。她靜靜的蜷縮在沙發里,埋首于一本經典的小說里。 經典小說里寫的是愛情故事。細煙覺得,她好像是在看母親的故事……一個還沒有結局的悲劇。 煥銘歇息了??尚⒉贿^是裝恍子。他哪里能真的睡得著呢? 牛半百的那張舊照像是剃須刀片,正一下一下的割著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