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仙(4)
猙和俞水華相看生厭,來往甚少。 素華離開后,山上便寂靜下來,隱隱有頹敗之勢。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端清讀書養性,日子也就一天天過去了。 叁更。 端清尚在夢中,忽聞狂風大作,間雜著疾風驟雨般的敲門聲。 “請進”二字話音剛落,俞水華便闖了進來,他今天是成年男子的模樣,一頭銀發披散下來。 他說素華叫你走一趟,且隨他去。 端清不疑有他,跟著俞水華到了前叁宮中的第二宮,當初素華給的權限并不包括前宮,這也是他第一次目睹真容。 猙在那候著,八方刻印中懸浮著和那日一樣的血紅色裂隙,黑色濁液從裂口處溢出,刻印外又布了六十四枚符文,用以壓制污染。 好大的陣勢。端清感慨道。 猙叫他快些進去,說不可叫大人久等,再者符文不穩定,不宜拖延。 端清照做了。 他從裂隙里出來的時候,一眼便看到素華正逗弄著肩上的一只鳥。數日不見她又恢復了奔放的樣子,白生生的大腿根上綁著短刀,妖嬈又野性。 “我本是想讓你白天來的,那孩子也忒認真了些?!?/br> 她長嘆一聲,“來都來了,隨我下山?!?/br> 端清環顧四周,目前位于山腰,樹影婆娑,山下的村子只剩下了斷壁殘垣,幾點微弱的火星帶著稀薄的溫度。 “這是哪?” “塢巖?!?/br> 桑國與塢巖國的戰爭曠日持久,二者實力強勁,難分勝負,數年不見,邊陲之地已經凋敝如此? “為何……”端清還未說完,遠處傳來雷霆之聲,砂礫跳動,石塊滾落山谷,回聲繚繞,熟悉的腥臭撲面而來。 “你上?!彼厝A指了指了山下。 “?” 大概是端清眼底里的質疑過于明顯,素華不耐煩地解釋道:“不然我去?你以為是讓你來喝茶的么?” 端清領命。 他沒有走出太遠,就覺身后有黑影掠過,回頭看去,素華肩上的蠱雕現了原形,騰空而起,她居高臨下,睥睨天下。 還未到村內,端清便看到了鬼患的一角。 體型龐大,遮天蔽日。十年前的鬼患狀如蛇,現在這個怪物渾圓一體,黑色球體外伸出了密密麻麻的青白肢體,有手有腳,大小不一,借助手腳的移動,球體翻滾著移動,沿途寸草不生,越來越大。 大約是被素華砍掉了一些肢體,球體移動著重心不穩,壓塌了房屋,黏膩的濁液散發出惡臭。 素華馭使著蠱雕扶搖而上,她打出數枚被血色絲線牽引的短刀,刀刺穿肢體,在接觸到黑色本體時滋滋冒煙,邊緣的肢體手舞足蹈,試圖拔出短刀,素華用力牽引,怪物倒向一邊,因此減速。 “多謝?!?/br> 端清緊隨其后,“水影?!彼v身向前,打出一枚符紙。怪物的影子如潭水般流動,它小半身體陷了進去,密密麻麻的手腳蠕動著掙扎, “固?!庇白幽Y,靠近地面的肢體被凍裂,碎塊散落一地,惡鬼也動彈不得。 端清不加停留,急速逼近,側身甩出爆破符,黑色汁液和火花迸射,他一個急轉迅速退開,又是兩張符紙命中。 素華在空中遙望,很愜意地伏在蠱雕身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羽毛:“果真是不一樣啊?!?/br> 端清此刻全神貫注,束縛咒并非長久之計,鬼患一旦掙脫,控制難度將增大,到這一步他反而遲疑了。 就在這一瞬,鬼患倒有了動作,球體表層緩緩撕裂,露出純紅的內里,像是骨骼、血液和肌rou的古怪混合,皮rou下游走著一枚黑色的內核,從遠處望去,像是一只眼睛,配上周圍扭動的手腳,說不出的詭異。 腥臭味越來越濃烈,端清暗道不好,干脆使了殺招:“燎原?!?/br> 紅蓮火從天而降,冥火自地下升起。 大約是動靜太大,游走的黑色內核轉向了端清所在的方位,肢體晃動的頻率加快,即將掙脫固影的束縛。 端清不為所動:“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如他所料,rou球很快掙脫,密密麻麻的手腳一齊行動,朝著他筆直沖來,端清維持陣勢的手微微顫抖,但他竭力穩住。 時機未到。 素華瞇起了眼睛。 “起!”符紙化作十八般兵器,徑直插入rou球之中,此時濺出的已經不是黑色濁液,而是類似人血的紅色,rou球在烈火中灼燒,表皮已經焦黑。 然而rou球速度絲毫不減。 “驚鴻?!倍饲逵昧思铀僖仓豢翱岸氵^一劫。 “破空?!睂Ψ叫袆友杆?,但反應遲緩,他不敢大意,“劍雨?!庇质莾烧新搫?,將rou球捅爛,再配上燎原之火,擴大傷勢,這一古怪的造物已然元氣大傷。 接下來就是單方面的壓制,符紙陣法不擇手段地砸出去,直到所有的肢體都脫落,rou球徹底變成一灘腐rou。 若我當年也有這般實力…… 素華從鳥翼上滑落,很是贊許:“干得漂亮?!?/br> 她走進腐rou堆,從里面掏出內核。甩去附著的粘液,倒像是一枚黑色的卵。 端清道:“不毀掉么?” 素華端詳片刻:“罷了,也是無辜?!?/br> 端清不語。他看這村落并非毀于鬼患,一方面家中有底的細軟包裹都收拾了,人早就離開了,一方面是這鬼眼實際強度不高,很快就會自我消亡,并不能干出東瑞那一日屠城的慘案。 他看向素華,素華還在撥弄著內核,內核里爬出了一條黑色的東西,那玩意兒很快地掙脫了,鉆進了腐rou之中。 端清欲斬草除根,卻被素華攔?。骸傲T了?!?/br> “它是天災!”他意欲爭辯,看到素華冷下來的眼神還是識趣地閉了嘴。 素華再度往山上走去。 “我不知你為何物,師父叫我放了你,望你往后多行善道,不可為害一方?!倍饲宄且欢迅痳ou說道。 說罷,端清緊隨其后,兩人一路無言。 塢巖的山與四極峰迥異。后者蒼翠欲滴,前者層巒迭嶂,白雪皚皚。塢巖人信奉山神,認為山不可攀登,他們只在沿途擺了些貢品,再往上,便無人踏足了。 端清看素華若有所思,問:“敢問大師為何修道?” 素華笑了:“修道?不,我即是道?!?/br> 端清沉默。 “端清,你如何看這天下?” “黑暗之至。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大師以為何?”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眼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生機很快地卷土重來。山也不再神圣,這條路上將布滿人跡,人將會把山的脊梁踩在腳下。那時也許烽火依舊,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往事隨風,英雄垂暮,刀光劍影,江湖遺夢。 “我看這盛世,一片光明?!?/br> “也不用太久,爾等將九天攬月,五洋捉鱉,借命陰曹?!?/br> 素華轉過身,她在笑,眼角分明有兩行清淚:“你我皆生錯了時代?!?/br> 冥冥之中的不詳征兆讓他一陣胸悶氣短,眼前發黑,等端清恢復后仿佛一切如常。 他想從素華那看出一絲端倪,也許是盯得久了些,素華反倒半撩衣袍:“怎么?”羞得端清不敢再看她。 素華帶著端清在塢巖與桑國的邊境走了一遭,一路上遇見了好些鬼患,端清好好感受了一回上天的惡意,長腿的巨嘴,獨眼的肢體,長滿膿包的人頭,給予了心靈極大的震撼。 有的時候素華會讓他放走核,有的時候會親自下場將其碎尸萬段,更多的時候她默許端清將其銷毀。 端清心里疑惑,看素華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也就沒多問。 一路東行穿過塢巖,返回四極,路上的怪物愈來愈多,端清雖然小成,也架不住疲于奔波,他忍不?。骸按髱?,這些東西從何而來?如何斬草除根?” 素華并未回答:“你知道陸長安抽地脈的事吧?” 端清應是。 她長嘆一聲:“那你怎么會不知情呢?” 端清說自己的確不知情。 “陸老賊抽了自家地脈,耗盡了自己的命數,人總是不想死的,對吧?他去搶了塢巖的國運給自己續命,兩地的支脈便異變了,死者不能安息,就成了這樣?!?/br> “您是說這些怪物是死人化的?” 素環看了端清一眼:“還有妖?!?/br> “可兩者水火不容?” “所以陸長安故意催化了媒介?!?/br> “這對他有什么好處?” “你真不明白?”素華恨鐵不成鋼,“這東西能消耗氣運,失了氣運——倘若塢巖內亂,獲益的是誰?” 端清剛要反駁這有違人倫,轉念一想,一般的鬼患沒了人氣也就消亡了,最是無情帝王家,橫豎不過死幾個城的人,何樂不為? 端清思忖片刻:“陸長安雖貴為一國之君,但不懂道法,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命數未盡,自然有人輔佐啰?!?/br> “您信命?” “不,我只信因果?!?/br> 素華又想了想:“也能說是‘信命’吧?!?/br> 端清沉默不語。 他想:我不信。 “我知道你不會信,但到了我這個程度,你會信的?!彼厝A停下腳步,瞇著眼睛看著端清,“你會的?!?/br> 端清偏要想:我絕對不會。 他問素華:“什么是因果?” “你都不信,我為什么要解釋?” “……” “那大師我們現在前往何處?” “回四極?!?/br> 素華喚出刀,每到節點處就劈出裂隙,很快就穿過了塢巖國,朱雀峰下,猙和俞水華已經等候多時。 平時日里見兩位總是一副邋遢的樣子,今天到破天荒地換了正裝,俞水華一身鮫綃,頭發也挽了起來,一串流蘇流光溢彩;猙上身是一件立領胸衣,下身緊身褲配上系帶式的高跟鞋,皮膚微黑,繪有符文,頗有異域風情,五條細長的尾巴耀武揚威。 素華問道:“都準備好了?” 兩人應是。 素華對肩上的鳥說:“你也去拾掇一下?!毙M雕應聲飛走。 她又看向端清,“你拿著司南?!?/br> “這是……?” “災害四起,你總不能坐視不理?” “是?!?/br> “所以我給你個除鬼的機會,你若下山,跟著指針走,錯不了的?!?/br> 端清隱隱覺得不對:“您放心?” “我有什么可擔心的?你來我這不就是為了這樣么?” 端清無言。 “別太緊張,”素華笑道,“我看你命數未盡,不會有事?!?/br> 后面素華說了些什么端清已經記不得了,當他從她手中接過司南時,有無法言說的興奮,似乎這東西天生與他一體,涼了許久的熱血再次沸騰。 ——執劍在手,天下我有。 “大師,我什么時候可以出發?” “隨意。你覺著到了時候,就可以離開了?!?/br> 但這一“隨意”就“隨意”了很久。 沒了國運的塢巖很快衰敗下來,桑國勢如破竹,很快就打下了全境,塢巖的國君被人斬了首,殺了全家,那顆圓滾滾的頭掛在了城墻上,死不瞑目。 即便如此,四境之內仍有零星的反抗。 據說陸長安凌遲了朝中大臣,殺雞儆猴;族中女眷抬出去的時候,下體都臭了。 也許是怨氣過于沉重,鬼患也愈加兇狠。 端清和素華說他要等局勢穩定后再下山,素華看著有些失望,但也沒說什么。 端清:“我初心不改,天災我尚能抗爭,人禍實在是無能為力?!?/br> 塢巖亡國了之后,四極峰的局勢也變得微妙,一方主張順應時局,歸順桑王,響應號召,下山除鬼;另一方以素華為首,主張避世不出。 前者構思很美好,獲利也多,權勢唾手可得。 “你怎么看?”峰主召集了素華在內的宗主,觥籌交錯,各懷鬼胎。 “如今桑王得勢,我等須順勢而為……” “我不怎么看?!彼厝A道,“你們要如何我管不著,我自在慣了,不喜歡別人拘束著。你覺得呢,端清?” 端清沉吟許久:“我等是修道之人,恐怕……”他話沒說完,意思卻到了。 兩方鬧得不歡而散。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峰主還是找了素華,很是恭敬:“您可知未來?” “我知道又如何?我能左右他們么?”素華不耐煩道,“我不是算命的,大可隨他們的意思去,不必管我?!?/br> “但……” “我只知因果,要有因才有果?!闭f罷,素華也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