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仙(1)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br> 房間內裝飾華美,層層迭迭的窗帷將光線切割得支離破碎,巨大的地圖鋪陳開來,河川纖毫畢現,走獸栩栩如生,細看那墨筆勾的河水扔在奔流不息,飛禽驚走不定。 一枚銅錢被擲出,邊緣已被摩挲得圓潤,在光下如脂玉般清透。銅錢在空中翻了兩番才墜地,就是這般,依舊在顫動著嗡鳴,余音繞梁。當這一切終究平靜下來的時候,銅錢正面赫然纂刻著“大兇”二字,瑩綠的銅銹潛藏在令人不安的深處。 來人赤足踏在圖卷之上,所在之處墨跡褪去,直到離開,墨線才又再度聚合。一只染著殷紅丹蔻的手將銅錢拾起,被遮蓋的地方是一個名為“東瑞”的小鎮,不詳的焦黑色迷霧將整塊區域都籠罩其中,大有四處擴散之勢。旁邊勾勒的九尾兇獸蠢蠢欲動,簡筆的小人四散奔逃,絕望呼之欲出。 那人將銅錢收入懷中,悠長的嘆息裊裊升起。 “東瑞……嗎?” 東瑞。 “天大旱,人相食,屠牛馬,種幾絕,斗粟白金四兩?!?/br> 彼時烽煙四起,戰火燎原,東瑞亦不能免。大國之戰,你死我活,東瑞位于桑國境內,桑與鄰國塢巖積怨已久,可惜技不如人,桑國節節落敗,桑國國君力排眾議,抽了龍脈孤注一擲,雖大敗塢巖軍,但地脈不在,災害四起,兇獸食人,一時間民不聊生,人心凋敝。 地脈干涸之后,東瑞的城隍便碎了,縱香火不絕,到底無濟于事。風調雨順的年景一去不返,若只是如此,隨著龍脈的逐漸恢復,日子也能湊合著過去。 但不光是人的日子難過,妖鬼出山,更是生靈涂炭,十室九空。 東瑞出了鬼患。 端清給城隍上香的時候發現那慈眉善目的老頭眼睛在滲血,雖說城隍早已破損得可有可無,但他還是找了差役,那人也說情況不對,要越級上報,送信的鴿子來來回回到底是沒敲定一個解決方案。 “不宜輕舉妄動?!鄙霞壸詈笳f道。 城隍廟周圍的人家一下子撤得一干二凈,端清的父母死的早,遠親離東瑞鎮又遠,他跟差役說他來守著城隍廟,出了事立馬飛鴿傳書。 差役說好。 壞就壞在了這“好”字上。 沒過兩天那城隍像就和血水里浸過一般,七竅流血,差役請了上面的人來看,說壞了!是鬼患! 沒得商量,當下就叫端清買了只公雞,買了點糯米雄黃符紙。 端清提著公雞腿——雞的日子也不好過,尾巴禿了,他看著那道人一刀斬下公雞的頭——雞身子還在蹦跶,血液濺出完美的半月形,把糯米也染得血紅一片。 他心疼公雞。 道人布了陣,貼了符,雪白的糯米逐漸變得烏黑,城隍像不再流血。道人收拾好東西,看端清還在那,拍了他:“怎么?傻了?” 端清看著陰森的城隍像,當下就朝道人跪下了:“您可愿收我為徒?” 道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就問了端清的生辰八字,想了想:“為何想要修道?” 端清磕了個頭,說父母死于妖患,而今天下大亂,妖鬼橫行,他要除妖降魔。 道人:“不可,殺意太重,易誤入歧途?!?/br> “但我可略教你二叁技,不求殺敵,但求自保?!?/br> 端清還要跪下磕頭,但被道人攔住了,他說等解決了東瑞的鬼患,就教端清。 道人是個心善的,他得知端清沒有父母之后送了他好些衣食,叫客棧的老板娘留了個小房間,這樣他就不用露宿街頭。 端清本來能成為散修。 ——可惜道人當晚就死了。 端清是早上聽客棧老板娘說的。 早上的公雞沒打鳴。 小二罵罵咧咧地踢了雞一腳,說那畜生盡干了些不打糧食的活,說來也怪,好好的公雞頭一歪就倒地不起,嘴里爬出了一只五彩斑斕的大蜈蚣,小二情急之下,把蜈蚣鏟斷了。 回頭小二把這事跟一老頭說了,老頭當下一言不發,轉身就叫棺材鋪先打兩副上好的板材。自己找了幾個壯丁去尋驅鬼道人。 道人死了。 七竅流血,嘴唇烏黑,遍體鱗傷。偏偏手里還攥著要給端清的桃木劍。 小二也死了。 渾身潰爛流膿,哭爹喊娘了叁天還是咽了氣。 大家都說這是大兇,雞克蜈蚣,道人驅鬼,結果雞死了,道人死了,這叫什么?正不壓邪??! 兩副棺材到底沒用得上,一把火就燒了個干凈。 道人還留了些符紙朱砂之類雞零狗碎的東西,大家說端清雖然只能是個散修,這些東西就給了他罷。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守靈的事也叫他擔任了。 “他沒收我為徒?!边@話端清到底沒說出口。 一把火都燒沒了,端清也守不出個所以然,幾根白蠟燭很凄慘地搖曳著,襯著幾杯薄酒也影子憧憧。 逢魔之刻,百鬼夜行。 陰氣撞靈,惡鬼現身。 城隍的木胎泥塑碎了個徹底,從里面爬出來了不詳。那東西的尾巴一眼望不到頭,像蛇一樣,但看著又黏答答的,前面是好多張扭曲的人臉,下面伸出了四條手,支撐著身體移動,所到之處寸草不生。見到人就吞了,那么多張嘴啃兩口人就成了骨頭架子,它倒是愈吃愈大。 也不是沒人逃跑,瘴氣四溢,跑了兩步出去也倒下了。 端清舉著桃木劍虛張聲勢,符紙扔了一張又一張,那鬼患不以為意,轉身撞塌了了房子,把端清埋在了地下動彈不得。 人間烈獄。 活生生的人轉瞬就成了白骨,尖叫聲像錐子一樣扎的人生疼,濃厚的尸臭味揮之不去。 素華是在那時來的。 端清只瞥到了赤紅色的一角衣料,很鮮艷的顏色,他想莫不是見到了神仙,掙扎著往外爬。 神仙胯下是一匹異獸,其狀如赤豹,五尾一角,天上還飛著只鳥,鳴聲如鳳。 神仙是個長相頗為明艷的女子,著裝清涼,白生生的大腿,白花花的胸脯。 “陸長安真是胡來,為了地脈連人也不管了么?” 兇獸嗚咽著吐出火星。 “重明,”尖銳的鳥鳴自上空傾瀉而下,“退魔?!?/br> 那鳥一個翻身俯沖而下,啄掉一個頭,那頭上的嘴一張一翕,等黑水全都吐出,赫然露出一個腐爛的人頭。 “東瑞的人也活該,這等陰損的事也做的出來?!?/br> 重明鳥又是一個俯沖,羽翼生輝,直接斬下了怪物的一只手。失了一頭一手的鬼嘶鳴著翻滾,長尾甩在地上又是一片狼藉,鬼用僅存的叁爪直起身,身長萬丈,好似接天之川,口吐之息,臭氣熏天。 紅衣女子全然不在意,猛獸馱著她走近,直到惡鬼作勢撲來,女子才有了動作。 “天照?!?/br> 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血色長弓,凌冽之氣繞其左右,還未等惡鬼近身,弦已拉滿。 瞬時,箭雨從天而降,將惡鬼釘著動彈不得,黑色的濁水從創口流出,滋滋冒煙。 “星弓?!?/br> 女子再次拉弓,干脆利落地射爆了對方的頭,濁水化煙,消散于空中。 端清狼狽地從廢墟中爬出,這才看清怪物的全貌,失去了黑色的連接物,不過是些青白腫脹的死人頭和斷肢。 紅衣女從坐騎上滑下,彼時端清一身破布衣裳,灰頭土臉。 “真是,看不見都難啊?!泵麨樗厝A的紅衣女喟嘆一聲,無數的因果線遍布天際,將端清緊緊纏繞,扭曲糾纏出明滅不定的未來,因果的源頭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東極——日出之處。 重明鳥和猙口吐烈焰,焚盡污穢,素華看著衣不蔽體的端清,笑了。 “吶,只活了一個?” 端清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 素華也不覺得冒犯,因果線在重新連接,馬上日出,她不便多留,召來猙便要離開。 眼見神仙就要離開,端清張著嘴,片刻之后才發出嘶啞的聲音:“你能教我除魔之術嗎?” 素華沒有回頭,聲音遠遠地傳來,“好啊——” “來四極找我?!?/br> 若你能活到那時。 端清目送著素華朝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