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季薇薇是不一樣的。 夏知薔總記得第一次見季薇薇的場景。 剛滿9歲的小姑娘,眼眸明亮, 神采飛揚,在夏知薔只知道躲在爸爸身后偷看的時候,季薇薇已經知道主動走上前一步,昂起尖尖的小下巴:“聽說你叫夏知薔。哪個字啊,薔薇的薔嗎?” “嗯?!?/br> “我叫季薇薇,薔薇的薇,”她伸出手,突然笑了,“咱們是天生的好朋友?!?/br> 在此之前幾年,夏知薔一直被忙于工作的夏勝利寄養在郊縣姑媽家,剛搬回廣云,在這邊還沒來得及交到什么朋友。 天降好友,她自然開心壞了,表現出來只是幾不可察的淺笑。 早熟又聰慧的季薇薇,來廣云定居不過幾個月,便成了這一塊兒的孩子王,鬼點子層出不窮,帶著一幫小弟小妹四處歡騰撒野。 這樣奪目的女孩子,本來就招人喜歡,偏偏人成績還好,闖了再大的禍,大家也只說她是鬼機靈,起碼有本事翻出浪、撞出響,總比沒用的悶葫蘆強。 夏知薔就是那個悶葫蘆,反應還慢,常常前腳剛跟上大部隊東邊追野貓的步伐,回過頭,季薇薇已經領著人西邊跳房子去了。 一開始她跟得吃力,卻也是開心的,季薇薇還會特地回頭來牽她: “知知,你別掉隊??!” 一次兩次還好,等次數多了,不好讓所有人都等她一個,夏知薔于某次掙開季薇薇的手,讓她繼續,自己則獨自候在一旁,看著她被人群擁簇,拿主意,定方向,直言快語,大膽表達。 夏知薔不是不羨慕,可再羨慕,再努力,也成不了季薇薇。 “知道你喜歡熱鬧,以后……我常來?!?/br> 一個多小時后夏知薔才站起身來,和定格在17歲的季薇薇道別。 淅瀝瀝的雨再次下起來,她沿著逼仄的墓碑間隙往外走了幾步,抬眼,發現那個人還沒離開。 季臨淵手里多出一把黑色長傘。 他將它撐開,走近,舉到夏知薔頭頂,示意人跟在自己身邊。 靠太近了不自在,隔遠了,傘又等于白打,夏知薔老不自然地亦步亦趨了會兒,就見季臨淵將傘遞到手邊: “自己撐吧?!?/br> 她愣愣地不知道接,僵持幾秒,他竟是將傘扔到了地上,置氣般地大步往前。 沒走多遠自己折回來,季臨淵撿起傘,再次遞給夏知薔:“你好不容易來一次,要是淋雨感冒了,薇薇看見會不開心?!?/br> 發絲上已沾滿了白霧一樣的水滴,等水滴凝聚,順著發梢滴到臉上,夏知薔用手背擦了去,接過那把傘。 季臨淵這回沒搶到前面去,而是跟她并排走著。 他說:“我每年都會來這邊好幾次?!?/br> “哦?!?/br> “但從來都沒碰見過你?!?/br> “嗯?!?/br> “還以為你這輩子不會來看她?!?/br> 夏知薔收緊捏著傘的五指,抿唇:“之前我……是我來晚了,”又接一句,“對不起?!?/br> 忽然停住腳,季臨淵又生氣了,眉頭壓得低低的,半吼半斥:“對不起對不起,你生下來就只會說這一句話,不會講別的了嗎?!” 肩膀都嚇得聳了起來,夏知薔改成雙手執傘,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 路基并不平整,排水溝也深,她一腳踏空失去重心往后栽,多虧有個墓碑在身后頂著,才沒真的坐到地上去。 只是胳膊肘被粗糙的石材表面硬生生搓掉了一層皮,傘也脫了手。 很快讓自己站穩,夏知薔沒去扶季臨淵伸過來的手,而是彎腰撿雨傘。他先一步拾起來,瞟到她手肘傷口往外滲血,拉住人手腕,皺眉:“讓我看看?!?/br> 夏知薔不假思索地抽回手:“沒大事?!?/br> 深覺季臨淵最近奇怪得很,她別扭完忍不住就抬眼去打量這人的神情,眼神是小心翼翼的好奇,和弄不明白。 季臨淵能理解她的不明白。 他自己才剛剛弄清楚的事情,也不好指望對方一點就通,何況,她原本就鈍鈍的,被不講道理地質問指責,也只會說對不起對不起,傻里傻氣。 可是,季臨淵多希望夏知薔能聰明一點,敏銳一點,好早點發現自己那些言不由衷和詞不達意。 要么罵醒他,要么留下來,告訴他她到底要什么。 怎樣都比現在好。 季臨淵回望著夏知薔:“我媽是不是打過電話你?!?/br> “嗯,這次多虧了阿姨幫忙?!?/br> “我拜托她的,”他說,“鐘敏兒是沖著我來的,我不太方便自己出面,所以就……都處理好了吧?” 夏知薔微怔,像是沒聽懂,隨后說處理好了,默默走到了前邊。 傘很大,很重,她不得不把它架在肩膀上,季臨淵從后頭看過來,只能瞟見一截藍灰色的裙擺,和兩條玲瓏纖細的小腿。 他很少能看到她的背影,沒想到也這么好看。 視線再往下,季臨淵才發現夏知薔左腳的鞋跟要斷不斷的,應該是剛才那一下崴到,弄壞了。 真是又傻又鈍,這都沒發現。 他疾步上前,想提醒她,或者干脆將人抱起來,車停得不遠,正好可以送她回去。 夏知薔突然加快步伐。 “馮殊!”她向前邊跑邊喊,輕快得像只燕子。跑出幾步停住,看了眼手上的傘,夏知薔回頭,收好后還給了季臨淵。 這次,夏知薔說的是謝謝。 她吐字清晰,話是看著他眼睛說的,沒人會懷疑這句感謝的誠懇。 葉青曾哭著罵季臨淵,說自己很后悔,后悔沒把兒子也帶在身邊好好教養,以至于他學會了季同輝的放浪形骸、自私自利、孤家寡人的做派,還學到了…… 挾恩圖報。 現在夏知薔終于說了謝字,季臨淵卻發現,自己并沒有為此感到高興或滿足。 他所圖的原來不是這個。 季臨淵看向道路盡頭,一個長身玉立的白凈男人正撐傘等在那里。 夏知薔鉆進那把傘下,輕車熟路地貓在了人懷里。 他看見她伸出胳膊,急吼吼舉到馮殊眼前;他看見她指了指自己的鞋跟,眼神委屈。 他讀出了她的唇語。 夏知薔說:“手上磕破皮了,鞋也壞了,好疼好疼!” 原來在另一個人面前,她是這樣的。 等兩人消失在視線中,季臨淵還是沒挪動半步。 冷清蕭索的風從身體穿過,他孑然立在空曠的墓園,踏不出,回不去,仿佛被困在了時間和命運圈出的閉環里,被所有人拋下。 只有他沒走出那個夏天。 * 拿礦泉水沖洗傷口的時候,夏知薔一直呲著牙說痛。心疼又好笑,馮殊動作不由更輕柔了些,比給三歲小病人引流還小心翼翼。 夏知薔喊完痛又解釋:“我沒跟他約一起,湊巧碰到的?!?/br> “知道?!?/br> “我來這邊是看我meimei,她叫薇薇,她……” “知道?!?/br> “還以為你趕不回來?!?/br> “我說到做到,”馮殊讓夏知薔坐回副駕,“先不著急回爸爸家,有個東西要在這里給你?!?/br> 他從后備箱取了個方盒子過來。 夏知薔沒認錯的話,是自己工作室專用的生日蛋糕包裝盒。 馮殊將它打開,一個賣相并不完美的百利甜凍芝士蛋糕映入眼簾,蛋糕上還杵著兩根數字蠟燭。 18。 他親手給她做的嗎? “胚子做得也太歪了點,都不圓,丑死了?!北撬岬貌恍?,夏知薔想掩蓋丟人現眼的哭腔,故意挑刺。 “這還是靠秧秧幫忙才成型,知道你喜歡芝士,就選了這款,沒想到這么復雜。我第一次做,沒什么經驗,別嫌棄?!?/br> 馮殊大清早就回了南江,為了這個蛋糕忙了幾個小時,中途返工無數次,可不比做手術難。 夏知薔還在犟:“我26了,不是18?!?/br> “我知道,”馮殊點燃蠟燭,“今天就當給18歲的知知過生日了,好不好?” 這些年,夏知薔經手的蛋糕沒有一千也有幾百,參與過的生日宴更是數不勝數,但她從沒給自己做過一個蛋糕,18歲那年以后,也沒再過過生日。 考慮到葉青的感受,夏勝利每逢這天只能偷偷給女兒煮碗長壽面,還會特地臥兩個蛋在面里。 夏知薔根本沒胃口吃,卻只能在父親愧疚而無奈的眼神中全部吃完。 她今天也吃了很多。 大口大口塞著糖粉放多了、齁甜齁甜的蛋糕,夏知薔一邊抽噎,一邊吞咽,中途嗆到好幾次,狼狽不堪。 馮殊沒阻止她這種自虐式的進食,只是遞水,拍背,一言不發。 把自己折騰得快斷氣,夏知薔才終于停了下來。 馮殊輕柔地幫她擦拭嘴角的碎屑,擦著擦著,手順勢向后,包住脖頸將人往前一帶,輕輕吻住。 她跟平時很不一樣,咬著牙,一直不張嘴,身上還在抖,僵硬地抖。 馮殊只得停在她唇邊,說:“知知,生日快樂,要一直快樂?!?/br> 夏知薔卻搖頭:“我不配?!?/br> “怎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