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看來不僅是個心善的土豪,而且還是個盡心盡力的土豪。 葉開順手揪下一片葉子:“剛好請教他一些問題?!?/br> 他第一天就累得夠嗆,結結實實地感受了一把當初姜巖一個月走壞一雙亞瑟士、天天占領朋友圈封面的榮光。日落后他步數已經超三萬,成功登頂,被眾人瘋狂點贊。瞿嘉連發十幾條微信,一會兒問他腳起泡沒,一會兒問他鞋子帶得夠不夠,一會兒又突發奇想要給他安排個阿姨過來。他吃過飯,干脆給瞿嘉回了個電話。牦牛發出哞哞的叫聲,瞿嘉:“你跟動物住一起?” 葉開一邊笑一邊不得不解釋這就是藏民的習俗。 轉過一層樓梯,整棟屋子悄然無聲,昏暗的電燈下,一副藏服卓瑪少女油畫掛在刷了明黃色粉漆的墻上。 瞿嘉:“你一個人住會不會有危險?” “不會,這兩天有鄰居要來?!?/br> “鄰居?” “支教的大學生?!比~開懶得解釋,隨便謅了個最能讓瞿嘉放心的說法。 “藏餐吃不吃得慣?我聽說都是吃糌粑的?寶寶要不你還是快點回來——” “今晚上吃的牦?;疱??!?/br> 瞿嘉閉嘴了。 葉開又轉上一層狹窄的樓梯,里面隱約傳出扎西和他妻子低聲用藏語交談的聲音。 瞿嘉終于再找不到能叮囑的,啰里八嗦地下總結陳詞:“總之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按時作息,衣服要穿暖,記得隨時補充葡萄糖和紅景天,肺水腫不是開玩笑的……” 葉開敷衍地“嗯”了一聲又一聲,手揣在羽絨服口袋里微微出汗。 四樓的燈亮了一間。 他以為自己出門忘記關燈——或者說是扎西以為他怕黑,細心地提前幫他打開了燈。 然而隨即他發現錯了,亮著燈的是另一間臥室。他精神一振,在瞿嘉的絮叨聲中走完最后三級臺階,順利掛掉電話??紤]著是直接打招呼好還是等下再說,木門便吱呀一聲,從里面轉出一個沐浴著燈輝的高大身影。黑色高領修身針織衫,寬肩窄腰,露出隱約的胸肌,手里還拿著個衣架,似乎正在整理衣物。 咚的一聲,手機掉在地上。 葉開一口氣提不上來,心臟瘋狂跳動,定定地看著陳又涵半晌才問:“……怎么是你?” 第69章 陳又涵訝異地挑眉, 半舉起雙手無奈而溫和地說:“先聲明, 我也很意外?!?/br> 葉開彎腰撿起手機, 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燈光昏暗, 陳又涵看不清他的臉色。他猜想, 或許是有些黑的。驚喜在達到巔峰后瞬間回落, 陳又涵心底遲緩地泛起鈍痛。他依然是被反感的那個人。 葉開其實是做不出表情。他暈暈乎乎地轉身想回房,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像是要確認陳又涵的存在。陳又涵倚著門, 沒忍住笑了一聲, 遲遲沒有掛起的沖鋒衣和衣架一起收在懷里。 葉開終于重新返回, 這次他靠得很近地盯著陳又涵的臉。都怪姜巖晚上一定要騙他喝馬奶酒,又一路吹著風穿過村莊回到這兒,高原反應水土不服加上酒精的作用,他腦袋和心臟一起嗡嗡地叫囂。 陳又涵伸出一只手, 在他臉上掐了一把。 葉開低聲叫了一下, 抬手捂臉:“你干什么?” “幫你確認不是做夢?!?/br> 不知是誰先回想起了那年在溫哥華的異國相見。他也以為是做夢, 怕疼,不擰自己反去擰陳又涵,兩人隔著白色籬笆打架,阿拉斯加在旁邊哼哧著轉圈添亂。 空氣莫名安靜了下來,只余下扎西一家睡前的低語和小馬的響鼻聲。 葉開垂下眼眸,纖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洼陰影。他輕聲問:“學校是你捐的?” 陳又涵點點頭,隨即意識到葉開并沒有在看自己,便“嗯”了一聲。 “上次你說的在鄉下蓋房子, 就是指這個?” 陳又涵笑了笑:“差不多?!?/br> 葉開終于抬起頭,怔愣地問:“你真的舍得gc?!?/br> “只是暫時交給別人打理,就算真的以后也回不去,那就當提前退休了,”陳又涵淡淡地自嘲,“聽著也不錯?!?/br> 心口一股積郁已久的情緒在此刻委屈而憤懣,眼里迅速地積起水霧,葉開狼狽地扭頭走開:“有時候真的看不懂你?!?/br> “小開?!标愑趾凶∷?。 葉開在房門口停住。 “gc是我的責任,我救它不是為了富貴權勢,也不是因為那是我愿意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而是因為gc不僅僅是姓陳的一家的gc?!标愑趾D了頓,“出事前gc有近三千名員工,其中半數在這里干了超過十年。gc一旦倒,為了孩子房子老人,他們第二天就要去送快遞送外賣開滴滴?!彼恼Z氣很溫和,但收起了往常玩世不恭的成分,“對不起,讓你失望了?!?/br> 這些道理葉開都懂。陳又涵知道的,他的葉開怎么可能會想不明白這一點。 他只是,從始至終都欠他一句解釋。 葉開沒有回頭,砰地一聲重重甩上門。 村落里的作息時間與自然同步。 葉開天剛亮就睜開了眼,心里第一個念頭很不爭氣,竟然是陳又涵也在這里。 媽的。 整棟房子都很安靜,手腕探出被窩外五秒,被冷冽的空氣凍得一哆嗦。他縮回手,睜著眼睛賴了五分鐘的床,直到聽到窗外傳來隱約的笑聲和馬群的嘶鳴聲。 葉開鉆出被窩,裹上羽絨服去洗漱。小客廳和浴室洗手間都是共用的,葉開端著牙杯出門,見陳又涵的房間門禁閉。他昨天舟車勞頓,想必還在睡。這樣想著,洗漱的動靜便有意識地放輕了許多。 叼著牙刷回到臥室,他推開厚重的玻璃窗。清晨的新鮮空氣夾雜著青草、雨水和牲畜的味道被風吹了進來。黑色的額發吹起,半睜的眼睛向外眺望,隨即迅速清醒了過來。從扎西院子綿延出去的綠色草甸上,小白花被夜雨打得蔫頭耷腦,馬群四散,陳又涵騎在一頭棕色的高頭大馬上,正揚起了馬鞭。扎西在旁邊大笑,他五六歲大的小女兒也跟著拍手掌。馬前蹄高高揚起,陳又涵拉緊韁繩,狠狠在馬臀上抽了一鞭子。劇烈的嘶鳴聲后,棕馬帶著他在草場上跑了起來。 葉開看得心都提了起來,牙刷叼在嘴里半天沒動作。直到陳又涵順利跑完一圈,他才面色不虞地從窗邊退開。 昨晚上白感動白心疼了,狗男人他媽的是來度假的。 收拾妥當下到二樓,扎西的妻子多吉正在給眾人分碗筷,因為有兩個重要客人,早餐顯然超過了他們尋常的豐盛度。銀壺坐在小火爐上,蓋子被頂得噗噗冒著水泡。葉開跟她打了聲招呼,發現餐廳的窗戶也能看到草甸。陳又涵利落地翻身下馬,把卷起的馬鞭遞給扎西,又拉著轡頭親昵地逗了會兒棕馬,接著便往院子里來了。葉開生怕被他看到自己正在打量他,忙一轉身躲在了陰影中。 “您和陳先生還住得習慣嗎?”多吉給他倒了杯酥油茶。 樓梯上傳來陳先生上樓的動靜。葉開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陳先生看到他已經坐在餐廳里用早餐了,居然有點驚訝:“聽說你昨天睡到了八點多,今天怎么起這么早?” 葉開被藏式rou餅噎了一下,瞪著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關你什么事”。 陳又涵經過他,輕率地順手揉了把他頭發,接著又去逗多吉的小女兒拉姆。 學校里要教中文,拉姆的中文比她爸媽都流利標準許多,被陳又涵逗笑,兩只黑乎乎的小手勾著扭捏了一會兒,甜甜地叫了聲“又涵哥哥”。 陳又涵夸她乖,把人拎到自己膝蓋上圈坐在懷里,給她掰了個包子。他做這一切都駕輕就熟,葉開看著看著,覺得今天的酥油茶咸得有點苦。 扎西拿自己小女兒打趣:“拉姆,你是不是早就想見到又涵哥哥了?” 拉姆的眼睛黑亮,一邊害羞地玩著發飾上的小翠色珠子,一邊點點頭:“給又涵哥哥當女朋友?!?/br> 連葉開都忍不住笑。扎西拍拍手,讓拉姆到自己懷里來,而后梳著她的小辮子笑道:“那你問問又涵哥哥有沒有女朋友?” 葉開手一頓,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低頭安靜地看著茶杯里酥油茶表面漂浮的那層馬奶。 熱鬧的氛圍靜了靜,拉姆烏黑的眼珠子懵懂地盯著陳又涵,等著他的回答。 陳又涵溫和地說:“沒有,一直都沒有?!?/br> 葉開吃力地咽下牛rou餅,心口噎得慌,不得不端起酥油茶大口大口地灌下半杯。 余光似乎瞥見陳又涵看了自己一眼。 陳又涵慢條斯理地給自己盛了碗白粥,逗拉姆:“你怎么不問問小開哥哥?” 拉姆很聰明,立刻說:“小開哥哥有女朋友,我知道!” 陳又涵的笑容淡了些:“是嗎,你怎么知道的呢?” 拉姆這會兒有點不好意思了,勾著手指低頭輕輕說:“我聽到他晚上打電話?!?/br> 一屋子的人都轉頭看他,葉開避無可避,硬著頭皮點點頭。他是和lucas通過幾次電話,他追得緊,葉開雖然有點逃避,但不討厭他——也可以稱得上有好感。既然有好感,那么氣氛到了聊兩句曖昧點的話也是情有可原。 葉開笑得尷尬,但在多吉眼里就是害羞。多吉說:“小開哥哥和女朋友感情一定很好了?!?/br> 沒等葉開回答,陳又涵推開椅子站起身。 眾人都仰頭看著他,再開口時,便聽到他剛才還如沐春風的嗓音瞬間干澀沙啞,仿佛一早上的好心情都在瞬間被蕩平。他低頭走開,一邊走一邊失禮而倉促地說:“抽根煙?!?/br> 葉開的項目是針對鄉村公益教育的,今年暑假的支教志愿者已經先行入駐,姜巖帶著他去老校區找校長和支教帶隊老師。 村小學坐落在海拔三千三的山腰,葉開走得氣喘吁吁,到地兒了一句話來不及說,先擰開葡萄糖喝完一支。甜得齁。等呼吸平靜下來,下課滿cao場跑的學生都圍著他笑。這個高高瘦瘦的老師比單雙杠皮筋彈珠和抓人游戲都好玩好看。 校長是納西族的小伙子,姓是納西族大姓,木,單名瓊字,是最早一批希望小學的學生,念了師范后便決定回來支援家鄉。姜巖和他簡單聊了幾句,木瓊和葉開握手,拍拍手讓小朋友們安靜下來,介紹道:“這是新來的葉開老師,大家就叫他小葉老師好不好?” 學生們齊刷刷地鼓掌,“小葉老師好!” 葉開第一次被這么多人圍在中間,個個眼睛都閃亮亮地充滿著,也絲毫不掩飾喜歡,饒是見慣了大場面,他也陡然生出了緊張的感覺。 這個學校一個年級開設一班,cao場幾步就能走完,維護得最潔凈的大概就是正中間的升旗臺了。校舍還是磚泥結構,很多地方的黃泥掉得禿了,露出里面風吹日曬的石灰色磚頭。 葉開觀摩了兩堂課,一個班稀稀拉拉的十幾二十人,課桌參差不齊,桌面有些已經爛得漚了進去。葉開坐在教室最后,情緒復雜地聽了一節語文一節數學。瞿嘉早就想做鄉村公益教育,最早的設想便是捐希望小學。但她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天翼這十幾年的深耕開拓中,捐建校舍費錢費時費精力,她擱置多年,直到去年才騰出手來細想。但她聰明,最終決定和寧通的鄉鎮小額貸一起下鄉,去搭建系統性結構性的慈善公益基金,而不是真正跑到一線去改善這些校舍、cao場、跑道。 中飯前最后一堂是通識課,拉姆也在這個班里。支教帶隊老師郁敏敏鼓勵葉開:“小葉老師來講講?” 葉開什么都沒準備,郁敏敏帶頭鼓掌,全班小屁孩都起哄。郁敏敏輕聲說:“通識課講什么都可以,只要讓大家能接觸到新事物新知識就好?!?/br> 葉開定了定心,走上講臺。 墨綠色的黑板很久了,他從粉筆槽里抓起半截粉筆,寫下第一筆。 粉筆在黑板上發出時斷時續的摩擦聲,小朋友都托著腮,仔仔細細地看小葉老師在黑板上畫畫。他白皙纖細、骨節分明的手可真好看,還好像有魔力,一筆一畫,黑板上,房子出現了,茂密的樹林出現了,湖泊出現了,長長的林蔭小徑上有小人捧著書,高高的旗桿上紅旗飄揚。 很久沒畫板報了,在手臂覺得酸之前,葉開完成了自己的幾幅簡筆畫。 他一扔下粉筆轉過身,看得癡掉的小學生們紛紛坐直了身體,眼巴巴地等著小葉老師要給他們說什么。 葉開拍了拍沾了粉筆灰的手:“好啦,有沒有哪位同學可以認出那四個字?” 大家都舉手,他選了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小姑娘站起身,胸前的紅領巾雖然黑乎乎的,但打得利落端正。她收著下巴,黑亮的大眼睛看著葉開,一下子忘了自己的使命。 葉開不得不把問題重復了一邊。 小姑娘輕輕地、怯生生地說:“小花老師?!?/br> 葉開一愣:“什么?” “小花老師,”她摳著課本的頁腳,“小花老師今天要講的題目是:我的校園?!?/br> 全班都笑得東倒西歪,連郁敏敏都笑得捂住肚子。尖叫起哄聲幾乎掀開屋頂,葉開哭笑不得:“是小開,不是,是小葉老師,不是小花老師?!?/br> 小姑娘看他一眼,垂下眼睛,點點頭:“……小花老師?!?/br> 笑聲穿過破敗的黃泥窗臺,像云雀飛向高原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