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寧市的最后一場暴雨在六月末落下, 就好像一場盛大的交響樂序章結束。 時間終于進入漫長炎熱的夏季。 期末考剛過一周, 成績單便發到了家長手機上。天翼不作全體排名公示, 只在通知欄里貼上各年級前五十。這次由于是寧市三十九校聯考, 故而后面還附加了全市名次。 葉開在瞿嘉的一聲尖叫中被提前劇透了自己的成績。 “寶寶!年級第一, 全市前五!”瞿嘉捂嘴掩飾住自己驚喜的神態, “你太棒了, mama好愛你!” 葉開松口氣,總算發揮穩定。學期末枝節橫生, 他復習得不算太好, 本已經做好了滑鐵盧的準備。 他對瞿嘉很乖巧地笑了笑。成績帶來的愉悅持續時間很短, 倏忽而過后,心里起的卻是另一個念頭——陳又涵的那條微信,他還不知道怎么回。 對話框停留在最后那一問,已經是一個多星期前的事情了。剛開始是忙著考試沒來得及回, 后來想再回又覺得突兀。他不回, 陳又涵竟也沒有催他, 好像鐵定了心要等葉開自己作出選擇下定決心。 晚飯時難免聊到暑假安排。他已經報名了美國全封閉式夏令營,是天翼和一所北美排名前50的高中一起合作的,兩校會一起在一所常青藤名校里做半個月的競賽游學。這之后不用想,必然是去溫哥華陪外公外婆。算起來,他注定有一個月的時間不在國內。 陳又涵生日在八月七號,能趕回來嗎?……算了,他回不回來陳又涵應該不在乎,成年人有成年人的五光十色。 第二天返校拿紙質成績單和暑假作業。 蟬鳴聒噪, 叫得人頭暈,整個校園充斥著一種假期中懶散的氛圍。葉開臉上有點過敏,穿著白t,臉上戴了個黑色無紡布口罩,看上去有點拒人于千里之外。班里有一起去夏令營的女生,叫于然然,刷起題來特彪悍,在生物上能血虐葉開的那種,但性格很靦腆。葉開跟她一學年下來沒聊過幾句,今天破天荒地敲她課桌角,問:“夏令營你準備好了嗎?” 葉開的聲音天然冷,氣質因為出身的原因也讓人覺得冷,于然然緊張到結巴:“我、我……要準備什么???”她講話很小聲,不太敢和葉開對視,尤其是在對方戴了一個口罩的情況下。唯一露出的那雙眼睛漂亮銳利,多盯兩秒可能會愛上他。于然然內心只有學習,不太想在這個節骨眼愛上豪門性冷淡貴公子。 葉開笑了笑,他知道于然然是高中才考進來的,第一次入選夏令營,平常交際也不怎么廣闊,估計不太能搞定。他簡短地說:“回頭班級群我加你微信,給你發個清單?!?/br> 于然然很直男式地問:“不是有帶隊老師嗎?” 她同桌聽到差點以頭搶地,一把捂著于然然的嘴:“她除了刷題啥也不會,葉開,別跟傻子計較!” 葉開眼睛彎了彎,轉身回座位。 于然然:“我哪里傻?” 同桌跟她腦袋湊腦袋,低聲說:“于然然,千載難逢,你跟他要封閉式相處半個月,我們全班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 于然然:“?” 同桌:“觀察一下他有沒有喜歡的人!” 于然然:“啊,關你們什么事?” 同桌:“我們開了賭局,我壓沒有,贏了夠我幫愛豆沖一千張銷量——加你一個?” 于然然:“……” 原來你們成績上不去是有原因的。 葉開座位在窗邊,班主任還沒進來,他托著下巴對著窗外發呆。鳳凰木很茂密,雞蛋花開了一茬又一茬,老榕樹下門衛大爺坐著乘涼。他眼神一動,看到陳又涵跟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一起。 他戳同桌:“那個是我們老師嗎?” 同桌楊卓寧見多識廣——尤其在收集美女方面更是江湖百曉生級別,馬上甄別出對方身份:“今年剛來的行政老師,因為過于漂亮,老被趙副校拉去商務接待?!?/br> 葉開淡漠地點點頭,看陳又涵跟漂亮女教師并肩緩行,偶爾停下來看看校園建筑,神色認真,會點頭回應——還他媽會笑。 可能還撩了。 畢竟女老師笑得花枝亂顫,不是很嫵媚地低頭笑,就是柔情萬種地撩頭發。 “我靠,旁邊那個霸總是誰?”楊卓寧湊過來看了會兒,誕生了有點多余的危機感:“是不是她男朋友?” 葉開收回視線。 不知道是不是楊卓寧的錯覺,這年級第一的心情比他這剛經歷了男女混合雙打的吊車尾還差。 班會開始,教室里安靜下來。 葉開口罩未摘,雙手抱胸后靠在椅背,一腿屈膝一腿踩課桌橫杠,滿身低氣壓。 陽光太亮,他刷地一聲拉上窗簾。 布置作業時整條走廊都是鬼哭狼嚎,一科更比一科狠,卷子飄得如同六月飛雪。楊卓寧生不如死,葉開無動于衷,他不禁欽佩:學霸就是學霸,不僅直面作業的狂風暴雨,說不定背地里還給自己加料。 葉開:上次說的不找了是指不找男朋友嗎?成年人套路怎么這么多……什么?發了八十張卷子?! 漫長的一個小時后,班會結束,班主任前腳一出教室門,后腳就聽到身后跟月圓之夜狼人變身似的。書包再沉重也阻擋不了十七八歲的輕快腳步,教室空得眨眼之間。眾人約了晚上聚餐,有的先去逛街,有的回家打扮臭美,葉開落后一步,鎖了門,黑色口罩下的臉面無表情。 還沒走到樓梯口,跟陳又涵撞了個正著。漂亮女教師不見了,他一個人靠墻站著,穿一件紋樣獨特的垂紡襯衫,肩膀寬而平直。長腿屈著,腳上一雙經典黑色樂福鞋。 葉開瞥他。 像看一只不檢點亂開屏的孔雀。 陳又涵姿態慵懶,看到葉開才站直身朝他走了兩步。兩人站在答疑室外面,葉開被他一堵,后背靠上了窗臺。 “怎么戴口罩了?” “過敏?!彼浔鼗?。 陳又涵欺身靠近他,故意幸災樂禍:“毀容了啊,來,我看看?!闭f著就去拉口罩。 腕間有香味,是李先生的花園。 柚木蘇打水的氣泡感,像在心里下了場雨。金桔樹和茉莉花都被打濕。 葉開在這香味中恍惚,一個愣神,黑色口罩被拉到下頜。他膚色白皙剔透,襯得臉頰上幾個小紅點都有點可愛。這哪門子過敏,跟美女畫雀斑妝似的,都是變著法兒的漂亮。 見對方反應冷淡,陳又涵收起玩笑心思,意有所指地問:“你看到我怎么一點都不驚訝?” 葉開拉上口罩撇過頭:“早看到你了?!?/br> 陳又涵不知道為什么解釋了一下:“不是要建圖書館嗎,今天來看看,趁暑假動工?!?/br> 有理有據。 葉開:“哦?!?/br> 陳又涵觀察他,說:“接待的女老師挺漂亮的,你認識嗎?” 葉開:“不認識?!?/br> “忘記問她要微信號了?!?/br> 葉開抬眸,眼神淡漠,隱約有點譏諷:“我幫你問問?” 陳又涵饒有興致地看他。兩人挨得很近,又有快十厘米的身高差,他不得不低下頭,臉上掛著笑,氣勢很有壓迫感。 有人經過,覺得這人在欺負人,透著漫不經心的壞。 葉開被他看得有點慌,幸好蒙著口罩,他才能維持面無表情的假象??上哪_底升騰起一股空而輕的感覺。他被陳又涵這樣注視著,莫名其妙腿軟。 陳又涵慢條斯理地說:“你們校長約我好幾回了,特意挑的今天返校日來參觀。知道為什么嗎?” 葉開果然中計,懵懂地抬眸看他。 “因為你忘記回我微信了,我只好親自過來問一問?!标愑趾瓋墒謸沃芭_,簡直把葉開圈在了懷里,“三好生,暑假有空嗎?” 葉開垂眸。昨天對著日歷算半天,今天翻臉不認,狠心說:“沒有?!?/br> 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陳又涵心里還是被蜇了一下。 他很多年沒喜歡人,早就忘了喜歡的感覺,更忘了求而不得的感覺。沒受過苦的人疼痛閾值都低,蜇一下就心口發麻。 被躲了這么多天,他每天要點開對話框幾十遍,手機震一下都疑心是葉開肯理一理自己了。結果當然不是。這暗戀有點苦,才一個星期他的心就已覺得千錘百煉。喬楚備了一瓶三十來萬的麥卡倫,準備追人成功時給他慶祝,這兩天盡陰陽怪氣了:“看見沒,1972年的,知道下次重見天日是什么時候嗎?我看得十年后?!?/br> 陳又涵退開一點,對葉開束手無策。他記著伍思久的話,像對待一只珍珠鳥,生怕自己貿然的喜歡會把他嚇得飛走。 他退而求其次:“我生日那天有空嗎?” 葉開明知故問:“你生日幾號?” 陳又涵忍辱負重:“八月七號?!?/br> 連回國的機票都買好了,葉開卻說:“在溫哥華?!?/br> 獅子座哪有那么容易屈服,陳又涵找理由耍賴:“人到不了,生日禮物總有吧?!?/br> 葉開問:“你想要什么?” 套子下在這兒呢。陳又涵看著他漂亮的眼睛,氣勢逼人:“錢對你來說不算什么,我要你最貴的東西?!?/br> 這話聽著有點耳熟。 葉開怔愣,還記得當時陳又涵那囂張桀驁的答案。他起了個開頭:“我最貴的東西是——” “時間?!标愑趾瓝尨?。 “真心?!贝疱e了。 他不按套路出牌,陳又涵愣了一下,眼神溫柔下來:“這個也可以?!?/br> 葉開慌得緊緊抵住窗臺,話趕話地嘴硬說:“你想得美,不給?!?/br> 可怎么聽怎么像調情。 cao,這天兒怎么會聊成這樣? 葉開終于招架不了這樣的氛圍,忍不住求饒:“又涵哥哥,”他看著陳又涵的眼睛,很小聲地說:“……不要這樣對我?!?/br> 聲音里沒了氣勢,也失去了冷漠,像跌入獵人圈套的小梅花鹿,聽在陳又涵耳里輕顫而膽怯。 陳又涵一秒之間就潰敗了。 駕輕就熟的套路此刻都成了作繭自縛的網。想觸碰,怕輕薄了他;想調侃,又怕他當了真。那些曖昧的小把戲長在骨子里,他天生就會,可葉開隨口說了一句他就潰不成軍,覺得自己是個欺負人的畜生。 “哪樣?”他咬著牙狠心問出來。 葉開硬著頭皮推開他,腳步輕重不知,一如他現在七上八下的心。他顧左右而言他:“我幫你問女老師的微信號吧?!?/br> 說什么心里便想的是什么。什么“不要這樣對我”,原來是不要像對女老師那樣對我。 可在他心里陳又涵對女老師是哪樣? 陳總裁什么情商什么敏銳度?反應過來后,忍不住笑。獅子座的控場感又回來了,他悠哉悠哉地追上葉開:“我說過明年夏天之前不會再找了,你不信我?” “信信信?!比~開一疊聲地說,低頭走得飛快,心里想,管我屁事。 但口罩下的冷冰冰早已融化。 不關陳又涵的事,一定是夏天來了太陽好熱。 蟬鳴聲越來越重,人走空了它們占山為王,喧囂得人心煩意亂。葉開穿過長長的林蔭道。兩邊老樹接成遮陰蔽日的弧形穹頂,光斑成片灑下,落在他的肩頭、發間、穿著白t的挺拔瘦削的身體上。他低頭走過,像少年泅渡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陳又涵的心也被這些光點盛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