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車子到了?!标愑趾敢獾匦?,是仿佛談興未盡便不得不告辭的那種恰到好處的遺憾。他起身與外婆擁抱告別,套上大衣,拎起包,葉開冷眼看著,無動于衷。 還未走到玄關,陳又涵突然停下,半轉過身漫不經心地笑:“葉開,你不送送我嗎?” 蘭曼如夢方醒:“對呀,寶寶快去送送又涵?!?/br> 葉開跟在他身后,倆人走出別墅門,穿過庭院花圃中的青石路,走到籬笆門,打開,走到院子外,停在車前,心里還沒做好決定,陳又涵已經擅自做主打開車門說:“上車?!?/br> 葉開回頭看了蘭曼一眼,她半倚著籬笆門輕聲喚:“早點回來?!?/br> 這才上了車。 兩人在后座挨著,包扔在副駕駛上。度過沉默的幾十秒,陳又涵懶洋洋道:“生氣啦?” 葉開此地無銀:“沒有啊,我生什么氣?” “氣我出差來加拿大沒有提前和你說?” 那是有一點的??墒强傆X得好像不是在氣這個。葉開覺得這股情緒莫名其妙,又辯解不出,便胡亂地承認下來:“大概吧,也沒有?!?/br> “到底有還是沒有?!?/br> “沒有?!比~開往另一邊側過腿,摸出手機點開游戲界面,還沒加載完就被一只手蓋住了。他抬眸,不解地看向陳又涵:“干什么?” 陳又涵另一只手伸向大衣口袋,從里面掏出一只扁扁的荔枝紋真皮按扣長包,瞧著像是錢夾。葉開不明所以地接過,陳又涵笑:“你不會真以為我出差來加拿大吧?” 扣子是磁的,很輕易便打開了。蓋面兒翻開,露出里面的東西。葉開詞窮,怔愣地看著陳又涵。 “……國際加急人rou快遞,十七歲快樂?!?/br> 葉開做不出表情,他有些慌亂地低下頭,取出那副被黑色方巾卷著的眼鏡。啞光淡金色鏡架,方形帶圓邊的鏡框,薄薄的鏡片上一?;覊m都沒有。打開鏡腿,動作很輕地戴上去,散光和近視都被治愈——一定是他的錯覺,他才會覺得陳又涵的臉在此刻竟是那么清晰分明,眼神幾乎有侵略性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反應。 陳又涵以為葉開會問“好看嗎”,結果對方冷冷呆呆地看著他,半晌緩緩吐出幾個字:“……你有病吧?!?/br> 陳又涵不干了,擼狗似的揉他的頭,罵罵咧咧:“怎么說話呢!” 葉開抿著唇不讓自己笑,但笑意染上唇角,沒憋出什么正經八百的表情,倒憋出了一個全糖過甜的小梨渦。他裝蒜,抬臂枕住后腦勺,閉著眼道:“那好吧,謝謝又涵哥哥?!?/br>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一落地連酒店都不去便風塵仆仆趕過來,全為了這一句,陳又涵認定自己腦子抽了。他要有個親弟弟,親弟弟都得罵他偏心。 到了麗思卡爾頓入住,葉開看在這幅眼鏡的面子上給他當侍應生,幫他寬衣解帶。衣柜做得高,對還在長個子的葉開來說有些吃力。大衣搭在手肘,他伸長胳膊取衣掛,抖落一番后掛好,一低頭,地毯上躺了張白色小紙條。他俯下身撿起,發現上面寫了一串手機號,落款是cherry,后面跟了個可愛的小愛心。是中國號碼,葉開又看了一遍,沒看完被陳又涵劈手抽走。 他脫了襯衫,只留下里面的黑色半高領羊絨打底衫,整個人看著異常冷峻。眉頭微蹙地走到落地窗前,他將卡片正反掃了一眼,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空姐塞的?!标愑趾忉?。 葉開面無表情,怪浮夸地哇哦了一下。 陳又涵笑了一聲,推開一點窗戶,熟練地取出煙。遠方是雪山,近處是湖泊,綠茵如毯,幾只散養的綿羊在上面悠閑吃草。是個度假的地兒。陳又涵琢磨著未來幾天怎么安排,卻聽葉開說:“你不留著嗎?” 無奈,他掏出手機扔過去:“密碼357159,微信點開看標簽?!?/br> 葉開依言打開,一長列標簽滑下,果然還是“空姐”倆字最獨特醒目,后面跟著頗為壯觀的括弧98。繼續點進去,一水兒的cherry lisa apple lily,頭像一個賽一個漂亮。葉開震驚到失語,陳又涵叼著煙欠揍地說:“忙不過來?!?/br> 去你大爺的。葉開把手機扔回去,套上羽絨服,高貴冷艷地說:“我要回去寫作業了?!?/br> 陳又涵拿好學生沒轍,摁滅只抽了一半的煙,拉住葉開胳膊,垂首凝視著他,沉聲溫言:“陪我吃個飯吧,好嗎?” 外公外婆一定在等他吃晚飯,葉開內心掙扎著回絕了,陳又涵臉色低落了些,仍拉著他不松手,退而求其次地問:“眼鏡我親自挑的,喜歡嗎?” 葉開打從戴上就沒摘下,他透過一個矯正過的無比清晰的世界看陳又涵,仍是只看到他冷峻英挺的眉目,里面壓著黑色濃云般的侵略性,唇角微微上勾,不管什么時候看過去,都覺得他有股漫不經心的壞。送眼鏡本身只是葉開隨口一說,或許里面還夾雜著自己都無法排解的自嘲和自我懲罰。他心里回答說,不好,是假眼鏡,一點用都沒有。 但卻抬眸正視陳又涵,認真而鄭重地說:“喜歡?!?/br> 現代醫學救不了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孩子,他看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 第13章 葉開洗完澡爬上床,手機里消息塞了一堆,他習慣性地先點開微信,剛好蹦出葉瑾的視頻請求。 “起這么早?” 北京時間應該七點不到,葉瑾放假喜歡睡懶覺,這個點起床著實神經病。 “醒了,想你了,聊完再睡?!?/br> 葉開被她rou麻得一激靈:“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br> 葉瑾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葉開的臉毫無章法地塞滿了屏幕。這死亡角度要擱普通人身上早就成歪瓜裂棗了,然而葉開還是好看,鼻子眉眼下巴甚至牙齒都透著精致耐看,葉瑾甚至能數出他根根分明像小扇子一樣自然上翹的睫毛。她羨慕嫉妒恨:“都是一個媽生的,我怎么覺得你比我還好看呢?” 葉開低下頭笑了一下,露出t恤下一截細白的鎖骨:“你睡傻了吧,誰有你好看啊,葉家五口數你最美,靚絕思源路?!?/br> 思源路是一條僻靜的臨海山路,住的人家一戶比一戶顯赫,夸葉瑾靚絕思源路,那是把整個寧市的上流圈子都給比下去了。 葉瑾吃了這記彩虹屁,沒忍住笑了,嗔怪地說了聲“你呀”,而后卷著頭發不經意問:“聽說陳又涵去加拿大了?” 葉開笑容淡了點,“嗯”了一聲。 消息真快。事實上,他和陳又涵在酒店里討論空姐那會兒這消息就不脛而走飛躍太平洋了,全拜蘭曼女士所賜,把陳又涵如何從天而降,如何紳士倜儻在群里拿著小喇叭叭叭一通亂吹,連瞿嘉都給炸了出來說:“媽,陳又涵給你多少錢我出雙倍,那黑心錢咱不屑?!笨上m曼對陳又涵一見傾心,高調宣布明晚要請他家宴,還特意艾特了葉瑾。 “他去加拿大干什么?不是印度洋小島度假嗎?” 葉開切出微信,隨意點開一個學英語的app開始訓練閱讀,嘴里敷衍道:“不知道,他說臨時來考察項目?!?/br> 葉瑾那邊不知道什么表情,靜了會兒才說:“你什么時候回來???” “明知故問啊你,”葉開心里做翻譯速讀,臉上若有似無地笑,“還有一周多吧?!?/br> “那你到時候和他一起回?” 葉開終于把沒看進去幾段的紐約客放棄了,但也沒切回微信。他仰躺著面對天花板,雙臂舒展疊在后腦勺,輕聲說:“不知道。你是不是想來加拿大?” 葉瑾猶豫了一下:“昨天外婆讓我來呢?!?/br> 葉開無聲地勾了勾唇:“那你來嗎?” “不來?!比~瑾利落地說:“來了我們蘭女士肯定讓我帶陳又涵到處玩,我吃飽了撐的飛一天去給他當地陪?!?/br> 話聊到這兒就結束了,葉瑾回去睡回籠覺,葉開了無睡意,擰開臺燈隨手翻開一本外文小說。這一看便到后半夜才睡,第二天起來時,眼底下烏青的兩個黑眼圈把蘭女士嚇一跳。 “半夜不睡覺考哈佛呢?” 葉開慢吞吞地喝完一杯牛奶,反應遲鈍地“啊”了一聲,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漬,說:“考劍橋牛津不行嗎?” “行,哪遠你跑哪?!庇⒓{給風濕腿疼的蘭曼留下過深重傷害,她坐在對面,看葉開動作遲緩地切培根和煎蛋,閑聊問:“真想去英國念書?” 這個問題葉開沒怎么想過,他才高一,許多人生的大事還沒有進緩存條,隨口道:“不去,還是哈佛吧,離我們高貴優雅的蘭女士近一點兒?!碧m曼端莊地淺笑了一下,又嘆一口氣:“你跟葉瑾兩個人一個比一個有主意,一個比一個倔強。你看她,三十多了還不結婚?!?/br> “外婆,mama在給jiejie挑著呢?!?/br> 提起瞿嘉,蘭曼更生氣了:“我說你們倆小祖宗這么難伺候,原來是凈得我親女兒真傳?!?/br> 外公瞿仲禮晨間散步回來,腋下夾著幾份報紙和信件,像個做派古典的老紳士。他抖落開當地華人商報,喝了一口紅茶問:“又涵什么時候來?” “下午呢?!?/br> 瞿仲禮“唔”了一聲,窩進沙發里:“聽你那么夸,我倒要看看這陳飛一教出什么好兒子?!?/br> 蘭曼掩著手對葉開悄悄說:“吃醋了?!?/br> “我聽到了啊?!宾牟俣读硕秷蠹?,故意哼了一聲,引得祖孫倆發笑。 葉開一睡不好就沒胃口,一份早餐貓似的只舔了點便上樓去練競賽題了。拼了兩個小時實在熬不住,趴回床上昏天暗地地睡了起來。再醒來時斜陽照進西窗,將原木色的書桌和白色的飄紗渲染得一片金黃。他疲倦地從被窩里摸到手機,看到數條未讀信息。 其中兩條是陳又涵的,一條問他起床沒,另一條是問他外婆喜歡什么花。 糟了。葉開揉揉頭發從床上跳下,一個箭步躍至窗前。他的窗戶正對著前院花圃,見外婆正在給玫瑰修剪枝椏,再一錯眼,外婆佝僂的背挺直了,面向門口揮了揮手。葉開的視線順著飄過去,見陳又涵沐浴著一身夕照,推開籬笆門走了進來。他穿著休閑西服,很英倫的款式,懷里抱了一大捧花。葉開不怎么認識花材,遠遠看去,只覺得那是一片如山嵐霧靄般的紫。 外婆喜歡紫色,陳又涵居然只見一面便猜到了。 葉開看著他從容地穿過院落,停下,將捧花送到外婆懷中。過了兩秒,外公也出來了,昂首闊步地走向他,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人說笑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上二樓,在暖陽的光柱中散漫地漂浮。他看著他們站在夕陽下閑聊,看得入了神。 陳又涵似有所感,悠悠地一抬眸,準確捕捉到了二樓窗臺后的人。兩人隔著上下的距離靜靜對望,視線在空中交匯。陳又涵笑了笑,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仿佛剛才只是不經意瞥到了一只飛鳥。 葉開離開窗臺,臉被夕照曬得通紅。 他后來一直夢到這一眼,夢到他捧著花沐浴著落日走向他,只是外公外婆都消失了,漂亮的花,漂亮的笑,都成了他的。 葉開梳洗好下樓,對剛才的事情只字不提,假裝剛睡醒的樣子。他穿著寬松的奶白色細絨毛衣,腳上一雙可愛的兔子棉拖,是蘭女士為了滿足惡趣味而硬塞給他的。陳又涵在客廳里陪瞿仲禮聊天,葉開悄無聲息地坐過去,拿起了一顆車厘子。 陳又涵目光含笑地瞥了他一眼,好像在看誰家小孩。 過了會兒,蘭曼抱著花瓶過來:“又涵,你看看,好看嗎?” 簡單的白色玻璃花瓶里覆著那一大朵紫色的云。近了看才知道是深淺不一的紫,由數十朵花材組成的一場輕盈的夢。 “好看?!标愑趾α?,“和您今天的耳環特別配?!?/br> 葉開抬眸,發現外婆今天戴的是貝母鑲紫水晶的復古耳釘。 成精了,難怪哄誰誰投降,撩誰誰中招。 葉開問:“什么花?” “淺紫色的是落新婦,香芋色的玫瑰是伊迪絲,像煙霧一樣淡綠色的是柔絲?!?/br> 葉開拆臺:“記一路吧,是不是挺難的?!?/br> 陳又涵說:“何止,記備忘錄里了,知道外婆要問,剛剛才復習了一遍?!?/br> 蘭曼和瞿仲禮都笑。 四人的小家宴到處透著股溫馨的氣息。復古精美的餐具,完美的光影,相得益彰的燭臺,盛放得燦爛的鮮花,以及毫無隔閡和冷場的笑談。話題多半是圍著葉開和陳又涵進行,尤其是小時候那些糗事,被第一百次不厭其煩地提起來。什么裹在襁褓里被阿拉斯加叼走,和柯基賽跑,被陳又涵遛狗似地扔皮球,在迪斯尼里迷路了一邊哭鼻子一邊說要找又涵哥哥……哪怕都已經會背了,外公外婆還是笑得前俯后仰。 在這種場合,年紀小的除了被打趣沒有任何人權。葉開叉起一塊厚切牛rou粒,幽幽地說:“這種事到底還要說幾年啊?!?/br> 陳又涵剛好坐在他對面,光影錯落地流轉在葉開精致瘦削的臉龐上,在他的背后,鎏金陶瓷花瓶中插著一束落日珊瑚。聽到葉開小小的抱怨,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說:“說到你二十歲吧?!?/br> “……不止吧?!比~開抬眸看他,那清冷的一眼正襯著背后的濃墨重彩,畫面美得像電影。 “是不止,”陳又涵慵懶的嗓音響起:“……說到八十歲也新鮮?!?/br> 吃完飯又陪著閑談了許久,喝了兩盞茶,城市陷入燈光濃影,陳又涵才起身告辭。他自己跟車行租了車,然而晚上剛喝掉瞿仲禮十幾萬的紅酒,顯然是不能酒駕回去的,唯一滴酒不沾的葉開承擔了這個光榮責任。 葉開發動車子,見陳又涵沒有系安全帶,出聲提醒。陳又涵應了一聲,垂首閉眼捏著眉心,一臉疲乏的樣子。葉開拿他沒轍,俯身過來拉出安全帶,摸索著插扣。 “咔”聲輕響,葉開松開手回身,卻猝不及防地陳又涵一把抓住手腕。 陳又涵不知什么時候睜的眼,他看上去面色如常,神志清醒,只是酒后的眼神愈加深邃,襯著城市的霓虹繁華,恍若星辰散落。 那種心口虛浮的感覺又重新出現,攫取了葉開所有的感官。他好像漂浮在了一團燈影之中,指尖連接著心室輕顫,少年人的喉結微妙地滾動。 “怎么了?”他聽見自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