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顧之徒 第1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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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成頓了頓,話像含在她嘴里,又問鐘煜:“你要從大趙離去之后,皇城里怎么辦?還有你先生,你們之間……近日里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鐘煜拼命把情緒都壓抑了起來,只當做沒聽到最后那句話,淡然道:“父親這里,我再叫上些御醫,遣人去溫泉行宮。他不想早點走,能緩解病痛,拖上幾日是幾日。至于我自己的事……” 天色漸暗,城墻后滿是滾滾的烏云。 鐘煜自上往下瞧了一眼,目光觸及底下沈懷霜的剎那,他心口就像被刺了一下,那些割舍不下的東西七零八落地亂晃。 他目光只交接了一瞬,也不管沈懷霜看沒看見他,吞下那半句話,旋身走了。 離去之后,鐘煜成了墻頭上微小的身影,可就在挪動后,他的眼皮顫了顫,走路再不如之前沉穩。 這幾日他經歷了太多大起大落的情緒,所有能掩蓋住的情緒又在沈懷霜面前,掀起了一陣龐然的海嘯。在這海嘯之后,他的心境又逐漸被淹沒,不去想沈懷霜,不去見沈懷霜才能讓他釋然許多,他也就可以當之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沈懷霜立在臺階口,朝上看著,隱約見到了來人遠去的身影,他一路跨上了臺階。這城樓他從前走過,那個時候他站在上面看鐘煜用劍,還給他做了一個劍樁。 如今十年過去了,那劍樁還留在校場上,它用桐油保養,雖然刻滿木劍的痕跡,卻不顯破落。 十年風雨,物猶如此。 “子淵?!鄙驊阉妨松先?,開口喚道,“你等一下我?!?/br> 他怕趕不上鐘煜,提步的時候走得太急,足底一腳踩空,膝蓋磕碰在臺階上,撞得他腿隱隱作痛。痛覺未散時,他又從臺階上爬起來,忍著疼,走上了臺階。 膝頭流了血,血水很快洇濕了他的衣擺。 沈懷霜上了城墻,他很少有這樣快步急行的時候,腿才摔傷,跑起來他都能感覺到傷口的開裂。他走得踉踉蹌蹌,走幾步,都要扶城墻一下。 他立在另一端的樓梯口,極目望去。 天地間,風聲漸響,振得他衣帶獵獵,白衣飄蕩,呼吸間,只有他自己的聲音。 “仙師,仙師,殿下走了?!?/br> 墻下空空如也,沈懷霜站立已久的腿忽然踉蹌著,再邁不下去。他伸手撐住城墻,堪堪脫力前,太監松齡攙扶住了沈懷霜的臂膀。這是鐘煜書房給他伺候筆墨的人,從前他還算是個孩子,如今十年一過,他人也長開了。 “仙師,您還好么?” 沈懷霜靠著城墻,緩緩撐住墻壁,膝蓋上驟然傳來刺痛。 修道多年,病痛這樣的事早已遠離了他,這一疼就算了,偏筋理還抽搐起來,絞在一起,抽了筋。 沈懷霜彎腰下去,忍痛揉著,越揉卻越疼,遲遲不見好。末了,他干脆不動了,只問:“殿下有說愿意見我么?” 松齡勸道:“殿下和仙師多年情分,總不會因一時齟齬而生疏,自然是愿意見的?!?/br> 沈懷霜吶吶地應了聲,又追問松齡:“殿下去了何處?” 松齡答:“今夜殿下不會出宮,應該在文華殿休息?!?/br> 沈懷霜:“你替我通傳一聲,就說我在文華殿門口等他?!? 第106章 要你情愿比什么都難 風過之后,夜露深重。 大趙深冬多雪,天際稀稀落落飄揚了雪花,很快,那零星雪花變得細密了起來。 沈懷霜在冷風口站了很久,他披了件外衣,蓋住了膝上的血跡,腿上依舊隱隱作疼,等松齡給他通傳第三遍,他才能動了動。 松齡手里帶了一把繪了墨梅的傘,朝他打了過來。 傘下陰影蓋住了沈懷霜,他問道:“是殿下說不見是要送我走,還是殿下什么也沒說?” 松齡答:“殿下說,仙師若回答了從大趙離去的具體時日,今日便送仙師走,仙師若有別的話想和殿下說,這傘奴才便替仙師收著?!?/br> “選第二個吧,我想進去見見他?!?/br> 其實沈懷霜兩個都不想選,時至今日,也沒得他去挑了。 松齡抬頭,對他福了福,引著沈懷霜入了文華殿。 吱呀—— 文華殿的木門在沈懷霜身前打開,又在他身后閉上。 沈懷霜踏入門口,身上的落雪融化,他才覺得身上寒氣和夜露很重,燃燒的地龍把水汽都蒸騰了, 他抖了抖披風,才抬起頭,就看得他心頭發悶。 書架下,鐘煜沉默地靠在椅背上,他姿態很疲憊,后背都貼在椅背上,眼底像是強撐了多日的模樣。他發髻松散,肩頭有皺痕,再華貴的衣袍都像把他襯得像個空架子。 明知道了人來了,鐘煜只是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他低著頭,換了個姿態,整個人落在夜色的陰影里,脖子上的那塊勾玉早被他脫下。 勾玉他在指節上轉著,繞了一圈,又一圈。 一圈就像他們的一年,繞滿指節,正好是十年。 沈懷霜站在門口,竟也不知道該怎么再走進去,無數數不清的感覺從他心頭涌出,那種感覺從頭到尾澆灌了他,把他封在了原地。 那塊玉被鐘煜戴了很久,邊緣都磨出如水潤過的光澤,越見光越剔透。 鐘煜很少有摘下它的時候,再普通的一塊玉,他都當一個愛物去珍惜,就像沈懷霜送給他的那把劍,無論沈懷霜提過多少次,鐘煜都沒有答應去換。 都說戀舊的人長情,鐘煜就是一個戀舊的人。 可長情的人也不易放下過去。 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齟齬得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從前隨便找個什么話題都能聊下去的兩個人,如今再也不如過去。 沈懷霜半抬頭,繞過文華殿的桌子,到底還是他先邁出的那一步。 就像十年前,他們也在這里一起讀過書,雖然當時回憶并不愉快,但曾經也是他們的過去。走那幾步,沈懷霜從書架、地磚上穿梭過,恍然覺得時間縮地成尺,原來十年,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最終他立在了鐘煜的三步前。 聽到沈懷霜挪動的聲音,鐘煜從交椅上動了動,木頭發出沉重的悶響,他平靜地對上了沈懷霜的目光,眼底有些許暗紅。他再收手,那塊玉便留在了桌子上。 “戴這么多年,我到底還是不想要了。如今,我把它還你?!辩婌嫌殖驊阉迫チ四菈K玉。 沈懷霜后知后覺鐘煜對他說什么了,他低下頭,應了一聲,收起了那塊玉。玉仍有余溫,他站在那里,像個局外人,只覺得身邊水汽蒸騰,悶得他眼前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東西還你之后,師徒也就不用做了?!辩婌蟿e開目光,低眉顰緊眉心,沉沉吸了兩口氣,“沒別的要說的,你就走吧?!?/br> 沈懷霜手里還握著那枚勾玉,玉收了又收。他只能先把它穿在自己手腕上,朝后三步,俯身一拜:“那臣拜別殿下?!?/br> 他口中稱的是臣,禮也行的是君臣之禮,膝蓋觸地,俯身到了一半,他身前多了個人,俯身下來,摁住了他的手腕。 沈懷霜抬起頭,一眼撞進了鐘煜的眼底,那雙眼睛分明藏著克制,卻幾乎失控:“誰許你稱的臣?!?/br> 那塊玉被他收在掌心,膈得兩個人都生疼。 沈懷霜沒動,只望著鐘煜,道:“你我之間,既非師徒,便只剩下了太子與少師?!?/br> 他故作輕松地笑了下:“若是你登基……我也算是帝師?我怎么就不能稱一聲臣?!?/br> 鐘煜吞下了沉沉的嘆息聲,咽下了滿腹的愁緒:“沈懷霜,你故意的?” “因為我不那么講,你就不會和我好好說話?!鄙驊阉獢苛诵Υ?,“你不想見我,也總是在和我置氣,連找你也找不到?!?/br> 笑容斂去的過程很刺目。鐘煜自上而下看著沈懷霜,明明想好了要去說什么,可真的站在沈懷霜身前了,他才發現自己并不僅僅只是想說話,眼前的這個人,他只要看著,就會舍不得。一舍不得,他就會讓步,不想再讓局面維系如此。 鐘煜別開目光道:“行,那你說?!?/br> 沈懷霜對著鐘煜勉強地笑了下,用著以前一樣耐心又平靜的口吻道:“我走之后,崐侖那里都給你打點好了?!?/br> “這些話,我一定要當面和你說?!?/br> “崐侖的人都很想你,掌門、還有長老他們都想你快點回去?!?/br> “你在那里也不會缺教你的師父,也許過不了多久,你的師父也沒什么要教你的了?!?/br> “再到了以后,世人會敬畏你,你會突破壽數的極限、看盡王朝更迭,直至靈氣不能再承載的一日。你會去武道的巔峰,甚至成為某一個派別的開山人物?!?/br> “有了這一切之后呢?” “沈懷霜,為什么你還是這樣?” 鐘煜那雙漆黑的眼瞳里,像是把某種情緒壓抑到了極致,又硬生生擠出了平靜。他本來以為自己刀槍不入,回想前半生,那些苦痛的,教他久久不能忘懷的事,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刀劍、謾罵,近乎冷情的生身父母,他都已經不在乎了。 因為他找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和人。 可他找到了,又如何? hela 鐘煜緩緩啟口,他沒松手,又朝下靠去道:“我所想的一切,都曾與你相關,你想教崐侖的學生也好,外出也好,今后的路,我無時不刻地想陪著你一起走?!?/br> “聽山居這地方太冷,我總想著替你修一下?!?/br> “你之前總是一個人,如今我有足夠的本事了,可以替你沖在前面?!?/br> “沈懷霜,你的一切、你的所有,我愿意拿出全部的東西,連同這顆真心都捧在了手上,來給你換?!?/br> 鐘煜說到這里,沈懷霜心就像被扎了一個孔,血rou絲毫不剩地往外漏:“可是你不要,沈懷霜?!?/br> 鐘煜眉心細微顫抖著,又顰眉,將眉峰壓了下去。他極力忍住了顫抖,深吸了口氣,又嘆出:“你又能讓我給你回答什么呢?連同今日你都在說這些不相干的話?!?/br> 沈懷霜嘴角撇了下去,劍眉下目光清明又堅毅,卻是在眉頭抽動兩下后,幾乎用氣音回答:“子淵,有些事我遲鈍,不代表我不明白……可很多事,都是無可奈何的?!?/br> 他快不能去看鐘煜的眼睛,微低頭,答:“謝小將軍,蘭陵,崐侖人,還有很多你前半生沒有遇到的人,都會希望看到你有那樣的一天。其實還有很多很多人都很在意你?!?/br> “飛升不算什么大事,就像尋常離別,等你習慣我走了、再遇見足夠多的人以后?!鄙驊阉值吐晣@了口氣,“你也會覺得……我沒那么重要了。我不過是你前半生遇見的一個人?!?/br> 殿里落下微不可聞的顫聲。 鐘煜的身形在顫抖了,他竭力忍住,又長吐了一口氣,像是陷入了極沉的夜色,啟口道:“沈懷霜,你當真無情?!?/br> 有guntang的東西順著沈懷霜的眼角滑落,一路淌下去,從溫熱變得冰涼。 那東西讓沈懷霜覺得陌生,從前誰的離去都沒有讓他如此。他抬手觸了觸,撇下那行淚。 鐘煜松開抱緊的臂膀,斂眉,再不肯看他:“畢竟要你情愿,比什么都難,哪怕事到如今你也不肯說點別的?!?/br> 沈懷霜眼角下的淚,倏地落了下來,他費力地眨了兩下眼,低頭看著地上洇染開的水痕。他看了一會兒,點了點,應道:“你知道的,我們修的道義本來就不同?!?/br> 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變成了沒有劍柄的薄刃。 最開始是鐘煜握著劍身,刺穿了自己的手掌,沈懷霜也接了下來,弄得滿手是血,磨得兩個人都很疼。 但認識鐘煜的時候,沈懷霜大部分的情緒是快樂的。 少部分焦躁,偶爾煩惱過,很少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