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獸撞倒了謝家的廊柱，大片大片的古老建筑坍塌，天空突然降下暴雨，遠處傳來漲潮的聲音，浪花像是有形，猛獸一樣朝著謝家涌來。謝家本家修在高山上，幾百年從未經歷過洪水災害，但今天要水漫金山了，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化蛇已經出現，洪水必須發生。

    山腳下的部落是謝家族人，他們已經自發抵御妖獸，正在尋求本家的庇護。玉先生愣了一秒，他不是一個很適合主持大局的人，謝家家主謝望昇是個廢人，謝笙被他們弄死，謝遲本來作為謝笙的接班人現在也已經去世。他們本來想要依靠趙曜，卻沒有想到趙曜給他們引來了無數的災禍。

    下一任可以候選的少主年紀太小了，很難擔當大任，果然，侍衛們跑來跑去，謝家的家臣和分家的人已經開始逃跑，有些人想趁著亂奪權，謝家潰敗之勢無可避免，哪怕保全了性命也再也難恢復榮光。

    他們曾經以為每一步都是神機妙算，如今看來每一步都是自食惡果。

    玉先生被嚇得屁滾尿流，他玩砸了，謝家這一代毀在他手里。

    他膝蓋發軟，在仆人的攙扶下想要阻止一切，面對這樣復雜的場面卻不知道如何阻止。

    晏曉看出了謝家的敗勢，咬了咬牙，準備趁亂離這里遠點，可是趙曜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擋在他面前，“曉曉?！?/br>
    趙曜在叫他，聲音很柔和，好像在這個時候趙曜終于承認晏曉是他弟弟，晏曉呲牙咧嘴，洪水馬上就要來了，他不想在這兒給謝家人陪葬，他說：“讓開?！?/br>
    隨著晏曉話音剛落，周遭一切都變了，他們所在的空地逐漸扭曲，其他閑雜人等一律消失，朱紅色的柱子和瓦片融化了一樣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的漩渦，他又捏造出一個幻境，像是精神病畫家的內心世界。

    “滾開！”晏曉又說。

    趙曜腳下的土地開始融化，他半只腿深陷其中，如同一腳踩進了沼澤地，身后的墻面陡然鉆出一個巨大的野獸，好像要把趙曜一口吞沒。

    “曉曉?！壁w曜不為所動，他已經跟朱厭融為一體，見識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苦，區區幻境很難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說：“乖一點?！?/br>
    趙曜一伸手，晏曉就像是被他控制住了，不由自主地超前滑動，下一刻，他的脖子已經被趙曜摁住。趙曜輕而易舉地控制了他的幻境，成為鏡中主人。

    晏曉不服輸，他握住趙曜的手腕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可是趙曜掐住他脖子的手那么緊，鐵一樣無法撼動，他感覺一陣壓力死死摁住自己，他就像那個永遠都翻不出如來手掌的猴子，像是被一只雄鷹按在爪下的兔子。

    他掙脫不了，也活不下去，臉色逐漸變得猙獰，大聲質問：“憑什么？憑什么？”

    晏曉不想出生，他沒想過來這個世界，他是謝無悔的痛苦幻化的，沒有謝玥這個一品大妖守護他，他被迫重生被迫死亡，在下水道里生活，跟骯臟的老鼠們住在一起。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感知到他存在的是個瘋婆娘吳婉玉，吳婉玉照顧趙曜的使命完成之后就死了，沒人知道他的存在，沒人知道他的痛苦，更沒有人愛過他。

    憑什么？憑什么！

    每個生命生活在世界上都有自己的意義，那他的意義到底在哪兒？他只是謝無悔的附屬品嗎？

    趙曜的聲音在發抖，他不知道怎么面對曉曉，這幾乎就是他的黑暗面，曉曉沒做錯任何事，他的左手覆蓋在曉曉臉上，摸到了一片冰冷，曉曉哭了。

    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流下來，從趙曜的手掌蜿蜒而過，然后匯聚在他的下巴，像一滴搖搖欲墜的雨滴，他能感覺到死亡馬上就要發生，他說：“別殺了我，我不想死，求求你了?！?/br>
    他跟第一次見面時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曾經高高在上，只需要掌握禁藥就有一群人圍著他轉，他把趙曜耍得團團轉，是毀滅世界的那把鑰匙。他是晏先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跪倒在地，脖子上是趙曜的手掌，生死全憑對方一念之間。

    “求你了，哥……”

    趙曜的身形晃了一下，因為這一聲“哥”幾乎有點站不穩，這是晏曉第一次叫他哥哥，他第一次明確地感覺到這是他的至親，這個世界上最懂他的人，陪他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輪回，跟他在一個肚子里待過，那是他的同胞兄弟，更像他自己。

    晏曉想要趁機掙脫束縛，可是趙曜只是失神了一會兒，手里根本就沒松懈。

    祙鬼從極端的痛苦里產生，他們大多數心態無法平和，放任出去只會天下大亂。

    “曉曉?！壁w曜死死捂住曉曉的臉，把他半抱在懷里，讓他的額頭靠著趙曜的胸膛，這是一個很溫暖的懷抱，如果對方不是想殺了他的話，趙曜的聲音很溫柔，“乖一點，很快就好了，我會陪著你的?！?/br>
    我會陪著你的，你死了我也不會活著。

    苦rou計沒有用，哪怕晏曉放棄了尊嚴趙曜仍然不為所動，晏曉認清了這一點，臉變得很猙獰，五官逐漸移位變成混亂的黑色漩渦，他的聲音像是惡毒的詛咒，“不得好死，趙曜，你不得好死！”

    ·

    謝家這個屹立兩千年之久的古老家族徹底覆滅，千年難見的大型洪水淹沒了謝家主宅，那些豐功偉績，那些千秋萬代統統一筆勾銷，他們滅亡于貪婪，妄想自己可以駕馭朱厭這個兇獸。

    趙曜走出謝家，城市開始坍塌，洪水已經來了，猛獸就不會遠。

    逸城最著名的商業中心出現了一道萬米長的裂縫，土地松動，水泥塊炸裂，這里曾是朱厭的埋骨之地，跟他一起埋葬的還有無數妖獸。如今大地裂開，大規模地出現妖怪，城里亂成一片，世界分崩離析，不斷有妖獸闖入人間。

    那些人們看都看不懂的妖獸涌進來，有些人呆呆望著，從未這么近距離接觸過這種級別的怪物。

    巫師世家傾巢出動，他們給逸城設下了結界，像是給這里套上了玻璃罩子，假如逸城真的失守，也不至于讓禍亂蔓延。高速路通道有一個小口子，機場和火車站已經停止運行，現在想出城的話高速路口是唯一的出口。

    趙曜在高速路口通道遇到了葉連召，對方跟葉家巫師站在一起，看到趙曜的時候愣了很久。

    “你怎么……”趙曜問，他在這種時候看到熟人都有些恍惚。

    “謝玥讓我回來的?！敝x玥教授葉連召封印術，讓他回去支援現在的巫師聯盟。在上次謝笙的葬禮，葉家就已經背叛了謝家，轉而投向三陰府。此時葉連召站在結界之下，他是葉家的后備軍，一輩子學習巫術都沒學出個所以然來，這時候卻成了葉家的主心骨。

    趙曜聽到謝玥的時候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把謝玥扔掉了，這種時候沒有想過去見他最后一面，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要進城嗎？”葉連召問。

    “對，我要進城?！壁w曜說，現在逸城封鎖，進去比出去還難，但他必須要進城，現在才不到晚上八點，他還有機會阻止很多事。

    葉連召沉默了一會兒，他也不問趙曜這時候進城是要干什么，他大概早就知道趙曜身上發生的事了，現在也并不意外，他說：“我幫你?！?/br>
    趙曜進去的時候路過了政府救災大巴。

    政府大巴需要提前申請，好像是末日里的諾亞方舟，需要申請才能出城。不論貧富，每個家庭都有一張票的份額，階級差距在這個時候失效了，哪怕再有錢也買不到一張多余的船票。剩下那些沒有能力出去的人，政府有自己的隔離避災點，之前修建的大型避難防空洞這時候起了作用，無數人趕往避災點。如果不方便出行的人，政府給的建議是在家居家隔離，儲存好食物和水源，政府軍隊遲早會前來救援。

    丁洵案爆發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必須啟動一級警報系統。

    地下避災場所儲存了大量食物，里面設施完善，人類做的最壞的打算是戰線失守留在城里的人類從此退居地下城。

    一個家庭只有一張票，家里有孩子的大多數是把機會讓給孩子，沒有家庭的會讓給妻子，但是這是最理想的打算，多的是家庭成員為了存活下去的車票互相殘殺的事件。人心經不起考驗，這個時候更甚。

    高速路口堵了很多人，有個單親mama送自己的孩子出城，她把活下去的機會讓給了自己的女兒。小女兒一直在哭，大概無法理解世界為什么變成這樣，mama把破破爛爛的毛絨玩具塞進她懷里，摸她的腦袋，說：“囡囡，乖一點知道嗎？”

    小女孩點點頭，她止不住哭泣，一直在叫：“mama?！?/br>
    母親很想抱著她走，心想假如世界末日她們應該在一起，小囡囡從來沒離開過她。她不知道上了大巴之后囡囡到底會不會活下去，世界上意外那么多，誰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呢？可她阻止了自己，這是存活率最高的方案，她不能剝奪女兒活下去的權利。

    她狠狠抱了下囡囡，用勁兒太大了，甚至有些疼痛，她說：“聽叔叔阿姨的話知道嗎？”

    囡囡點點頭。

    她又說：“mama會去找你的?！?/br>
    在那種情境下，這句話怎么都像是一句謊言，囡囡發現了，她想拉著mama的手問為什么不能一起上車，但有人強行拉開了她們，大巴車要發車了。

    “挺常見的?！比~連召突然說：“我來這兒二十六個小時，這種事每小時發生十幾次?！?/br>
    悲劇不斷疊加，無數個受害的家庭累積在一起就是一場災難。這樣的場景很熟悉，趙曜在晏曉的幻境里看到過，不周山崩塌時的就是這樣。

    趙曜捏了捏拳頭，他想說些什么，但沒來得及開口，猛地捂住后頸，整條脊椎骨都在發燙，像是一條點燃的炭鑲嵌在他身體里。感覺有一股力量在拉扯他，朱厭的妖骨埋藏在地下，假如趙曜還活著，妖骨會過來索取他的妖元。

    “我要走了?！壁w曜要走了，這條路他只能自己走。

    葉連召給他準備了一輛車，很多人開車私家車來到出口然后廢棄在這兒，葉連召很想問，那我還能見到你嗎？可是趙曜已經走了。

    他沒時間跟葉連召告別，快速趕往市中心，他必須要在九點之前去約定的地方，他路過了那條商業中心，看到地上裂縫里涌出很多妖物。

    遠處傳來了引擎轟鳴的聲音，數百架戰斗機陳列在空中，遮天蔽日得像是由鐵皮和火/藥組合而成的巨大妖獸。人類政府沒有坐以待斃，經過科技的演變，人類和妖怪的戰斗力相差已經不大。

    人類軍隊對準地面上出現的裂縫，有些妖獸剛爬上就死了，有些妖獸飛躍上空成為漏網之魚。人類軍隊分三層網絡，第一層失敗了后面一層會兜住。無數軍隊朝逸城趕來，這里絕對不能出事。

    沖天的火光正在彌漫，把黑夜的逸城照得明亮，像是給天空開了一盞橘黃色的暖燈。天空變成溫暖的橘黃色，炮彈在穿梭，妖獸和人類的尸體正在跌落。時間被拉得很慢，畫面好像一副藝術品，戰爭有時候是那樣華麗而殘酷。

    此時，裂縫里傳來一陣巨大的嘶鳴，一條手臂已經鉆出地面。

    所有人都看呆了，他的手掌大概有五米寬，手臂足足有三十米，一條手臂鉆出橫掃整條商業街，數十棟大廈頃刻間崩塌，絕對的力量就是這么不講道理，讓人難以估量假如他完整地從地下鉆出來，逸城外那個巫師設置的結界根本沒有絲毫作用。

    朱厭的妖骨醒來了。

    朱厭感覺到自己的妖元，正在迫切希望妖元回到自己的身體。

    背后的脊椎更燙了，好像要一直把趙曜燒穿，趙曜看了朱厭一眼，本能地受朱厭妖骨的召喚，他本應該墜入深淵和朱厭融為一體?？伤Я艘а?，突然回頭，猛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必須回逸城附中老校區，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祁休已經等在那兒，他是今天解決趙曜的劊子手。

    今天是圣誕夜，晚上九點的鐘聲響起時，就是他給自己預設的死亡時間。

    只要他死了，一切都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