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符屋
葬禮就在第二天,吳婉玉已經死了十八年,她后面活著的狀態類似于活死人,謝伶給她身上下的咒法只有十八年的期限,期限過后吳婉玉的尸體就以極其夸張的方式迅速腐爛。她被抬進三陰府后腐爛速度加快,以分鐘為單位迅速潰爛,最后已經變成了一灘尸水和骨頭,半點研究價值也沒了。 三陰府秉承人道主義,沒給家屬看原貌,看的是一具用障眼法掩飾的其他人的尸體。 趙曜一眼就看出來了躺在棺材里的不是吳婉玉,但他沒說話,趙付舟跟他一起并肩站著,他神情有些復雜。 趙付舟對吳婉玉沒有情,他們是因為兩個家族湊在一起,可好歹做過一段夫妻緣分,趙付舟平時總是把自己收拾的一絲不茍,這次胡子也沒剃,發白的發茬沒有打理,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下葬的時候是個大艷陽天,墓地選得很巧,就在吳婉玉的孩子“曉曉”身邊,她這輩子無故撿了一條命,多體驗了一遭結婚生子,然后便長長久久陷入喪子之痛里。 吳婉玉死了,卻能跟她的“曉曉”葬在一起。 吳家人也來了,趙曜罕見地看到了他年邁的外婆,對方坐在輪椅上,望著棺材看了許久,她年紀太大了,據說中風之后就不太清醒。 不知道外婆是不是在想當年的事,如果她不逼迫吳婉玉,成全她跟那個酒吧調酒師的情郎會不會一切都會好?或者給她一點關愛,不要讓她只是個單純的聯姻工具,別一遍又一遍地說:“你真給我們吳家丟臉?!?/br> 葬禮請了個大師過來主持,大師已經喊完最后一道儀式,人們鞠躬之后外婆還是動也不動,吳家老太太這時顯出了一些不甘愿來。她手忍不住發抖,后來被隨行的吳家人帶走了,一直到走,趙曜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后悔過。 葬禮結束了。 趙付舟和趙曜好久沒見,再次相見就是這種場面,趙付舟看著趙曜的背影,感覺趙曜變了很多,孩子氣褪去了些,大人樣有點出來了,比以前的性格要穩重了,就是眉間有化不開的愁,趙付舟覺得心里堵得慌,這兩年為了賺錢錯過了這孩子成長最關鍵的時候,他說:“我以后不走了?!?/br> “嗯?”趙曜轉身看他,其實理論上來說趙付舟不算是他父親,但不妨礙趙曜把他當親生父親一樣看待。 趙付舟一拍他肩膀,說:“我回去交接下工作以后就在國內發展,錢難掙屎難吃,我錢賺夠了,不玩了?!?/br> 男人一生建功立業重點就是這幾年,趙曜覺得趙付舟看上去沒什么,其實吳婉玉的死大約給他影響挺大,聲音都變得虛了,問他:“不是說要當首富嗎?” 趙付舟一曬,“不當,誰愛當誰當,好久沒回來,咱倆去吃楊記去?!?/br> 楊記是家街邊麻辣燙,在趙曜學校門口,趙付舟唯一一次去開家長會,順手吃了一點街邊小食從此就愛上了,趙曜笑他:“瞧你那點出息?!?/br> “就饞這口?!?/br> 父子倆勾肩搭背地走,剛走了兩步,看到墓園門口停著一輛警車,祁休靠著車抽煙在等他。 趙曜的步調頓了下,他還沒說話,趙付舟抓著他肩膀的手緊了緊,趙付舟說:“別去,讓律師處理?!?/br> 公安局有幾位他的老熟人,趙曜的事兒趙付舟托了各種關系來問,問了半天沒問出了個所以然來,沒有細節沒有懷疑對象,只說讓趙曜配合調查。吳婉玉的死疑點重重,但趙曜卻被卷入其中,這什么意思?暗示趙曜弒母嗎?趙付舟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前妻,不能失去自己的兒子,他知道趙曜絕不是能干出這種事的人。 “爸,”趙曜捏了捏肩膀上的手,說:“沒事,我去去就回?!?/br> 趙付舟沒松手,總覺得趙曜這么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趙曜又說:“我得給人家一個交代?!?/br> 趙付舟覺得趙曜瞞了他很多事,沉聲問:“你到底有多少事兒沒告訴我?” 莫名其妙跟家教扯上的關系,無端卷入了吳婉玉的死亡。 趙曜變得讓他有點看不懂了。 趙曜還沒說話,趙付舟又說:“真做了什么錯事,大人有大人的處理方式?!?/br> 趙付舟這話說得很委婉,但趙曜一下就聽出他想干什么,要么疏通關系,要趁著事情還沒發酵送出國。趙曜有點無奈,趙付舟的思路跟林寶太像了,簡直讓人懷疑他倆才是親父子。 可惜妖怪的世界里趙付舟所有的處理方式都沒什么用。 “老爸?!壁w曜說:“我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擔?!?/br> 趙付舟愣了,孩子幼年時父親對他的教導是要讓他正直要他溫和善良,人類最好的品質要灌輸給孩子,因為大人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怎么現在變成這樣了? 趙付舟松了手,發覺趙曜眼神既不退讓也不委屈,相反很堅定,好像什么事都能自己擔著,他看著跟實際年齡不太符。 孩子已經長大了,趙付舟心想。 “我在家里等你?!壁w付舟松了口。 趙曜笑了,謝伶用自己的生命給趙曜換了一生,長在趙付舟身邊比在謝家好上千百倍。 “回來跟你吃楊記?!壁w曜對趙付舟招了招手,上了祁休的車。 · 祁休這次沒開他的牧馬人,三陰府有時候出任務還是需要偽裝下,趙付舟從公安那邊施壓,搞得祁休煩得不行,好幾年沒做這種偽裝措施了。 “你爸挺厲害?!苯o祁休施壓的幾位大人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相比什么妖怪巫師的壓力,頂上幾個人類的施壓其實更麻煩。 “我會解決的?!闭f服趙付舟是一件挺困難的事,不知道老爸會不會起疑心。 “放心,這點小事我可以幫你?!边@事兒對祁休來說不算特別難,趙付舟區區一個人類不會掀起什么花樣的,隨便讓他國外的公司出一點危機,或者讓經偵科的同事去查一下趙家的賬本都能讓趙付舟再忙活很久。 趙曜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這扇門上有很多咒印,但他沒有在乎,陽光的光斑打在他臉上,一塊又一塊地游移,說:“我都答應你去三陰府了,你這是不是有點夸張?” 后面跟著三輛警車,趙曜慢慢鋪開了感官,前面還有兩輛偽裝的民用汽車,無數攝像頭隨著趙曜的移動而移動,一條街道上布置了四個狙擊點。這看上去春風和煦的,簡直像是在押送什么窮兇極惡的罪犯。 “小心駛得萬年船嘛?!痹诎掩w曜送進三陰府之前祁休都不敢放松。 三陰府在這件事里一直處于一個非常邊緣且被動的地位,在祁休的帶領下,三陰府真的做本職工作,好像一個勤勤懇懇擦屁股的機構,沒有半點血性。但就趙曜幾番接觸祁休下來,覺得他大概是個笑面虎,一面在各方勢力面前賣慫,一邊網羅了不少好處。 看著像是懶得去管三陰府內部的腐敗,其實比誰都更堅守三陰府的祖訓:天理昭昭,陰私難藏,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他一心想要推行三陰府內部的改革。 謝家耗費周折都沒有抓捕到趙曜,趙曜輕而易舉落入祁休手里。 真正的黃雀捕蟬螳螂在后。 趙曜跟祁休做了一次交易,祁休沒有把他特殊對待,給他指了一條明路。妖物在進入人間時都要去三陰府報道,經過各方面評估要看他適不適合在人間生活,有沒有危害,不合適的堵死在妖境大門,合適的進入人類社會,每半年會回三陰府一次重新接受評估,這套規矩適合所有的妖物就連謝玥也不例外。 當妖物發生異變時第一時間會啟動清理程序。 但這兩年妖物作亂的勢力很少,更多的是巫師,通緝名單里前十個有七個都是巫師。 趙曜進入三陰府之后沉默地觀察著這個有一千年歷史的機構,三陰府外部是現代建筑,走進去之后是一道長長的走廊,據說這個地方以前是廢舊的市醫院改造的,掛號大廳變成了接待大廳,收費窗口改造成了服務臺,二樓以上就是各種各樣的部門。 剛進門登記的地方長得像是人間警察局,如果有人誤入大概會以為是什么國企單位。 但只要再往前走兩步就能發現有些部分不太對勁,一個看著像是換藥室的門打開,里面是六十年代的風格,墻上還掛著主/席畫像。再往前一間屋子是民朝時期的建筑,擺著老式電話像是舊時代老爺的書房。第三扇門背后又是古派的建筑風格,雕梁畫棟古色古香,像古代某個王爺的寢室。 三陰府里的巫師和妖怪入世的時候年代不太一樣,但大多都很念舊,總覺得自己來的那年是最好的時代,所以愛好什么樣的都有,辦公室裝修全憑自己喜歡。 簡直像是人類建筑活的博物館。 趙曜一進門就被扣上了鎖妖環,他太不穩定了,祁休沒把他扔進高壓爐里讓他就地處決已經是很有耐心的做法。 他沒資格進任何一間辦公室,直接被拉進了一間類似手術室的地方,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在給他做例行檢查。 有人抽走了他大概500cc的鮮血,這個劑量對他來說不算多,他的鮮血更像是某種戰略武器,三陰府的人不會輕易讓他去死,哪怕把他當做一個造血的羔羊都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緊接著他被領進一間屋子,門砰地一聲被關上,他一挑眉,發現這里不太尋常。 房間四面都沒窗戶,只有一盞瓦數不太高的白熾燈在閃爍,關門之后趙曜下意識的回頭去看,發現他根本找不到剛才那扇門在哪兒,甚至連門縫都沒有。 天花板地板墻面都被刷成黑色,空間逼仄如同壓抑的牢籠。 用膝蓋想也大概能猜出來這是個什么類型的地方,他伸手摸了下墻面,這上面暗藏玄機,符文凹凸不平的寫滿了正面墻,像是被關進監獄的變態那樣瘋狂地圖畫,符咒從天花板蔓延到地板瓷磚縫隙,密不透風。 這是豢符屋,在這里不能使用任何妖法和巫術。 體內的妖元十分暴躁,墻上的符文對他血脈里的東西造成了負面波動,太陽xue突突跳動,讓他想起了某些血腥電影里的裝置,只要他有一點出格的舉動,就會被符文就地反噬,他的鮮血將會淹沒整個房間,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他被吞進怪獸的口腔,對方隨時隨地都有掐死他的權利。 他沒有任何不滿,因為對方好歹給他留了一張椅子,既來之則安之,趙曜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靜默的坐在椅子上,像一個打坐的道士。 他從小都在玩一場關于生存的游戲,要跑要活,要評估自己生存的可能,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應該是最適合玩這個游戲的高中生。 而在他看不見的墻面,突然睜開了一雙眼睛。 “他好厲害?!泵蠘O說,房間外對趙曜的狀態一覽無遺,他們正在計時,進入的人是沒有什么時間觀念的,時間久了很容易崩潰?;糠菔菍iT給需要審訊的罪犯使用的,甚至可以成為一個簡易的處刑機制。 像白諾諾那樣的小妖進入一分鐘就會崩潰,二等通緝令上的巫師堅持半個小時就會大喊大叫。有些血脈低賤的妖物在里面從崩潰到死亡不過一分鐘,外面的人還沒來得及去救他出來對方就已經成了豢符屋的養料。 而趙曜已經進去三個小時了,一動不動,他們最高紀錄是一個變態,他在里面9小時3分零7秒。 祁休點了根煙,“我想知道他的極限在哪兒?!壁w曜越淡定,祁休反而越不安,有句俗語怎么說來著,木強必折,太強并不是什么好事。 孟極有點心疼趙曜,畢竟這孩子也算是在他的庇護下長大的,他看著還是個少年樣子,呆坐的樣子顯得很乖巧,他理應在學校課堂學習,而不是在這里被當做通緝犯對待,孟極嘆了口氣,心軟的毛病又上來了,感嘆道:“他變了很多?!泵蠘O說完這句話覺得有點多余,任何一個人經歷了喪母和跟謝笙一戰都會變。 祁休不那么認為,他從來也沒有覺得趙曜這人是個簡單角色,問:“你確定他是變成這樣的嗎?” 他重重咬著“變成”兩個字。 孟極打了個寒顫,覺得后脊背發冷,問:“你什么意思?” 此時趙曜突然一回頭,眼皮一挑,朝祁休的方向望了一眼,像是在隔空對視。 趙曜好像察覺到了房間里監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