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倚孤城(八)
一行人移至人煙稀少的偏殿,進到院內。冬日多陰天,云泛著灰,生悶氣似的,早早暗下來。隨行的侍從俯身啟門,恭請圣人進屋,擺開桌椅,移來小兒臂粗的白蠟燭。 陸重霜在主位落座,見右手邊的位置空著,才發覺夏文宣一路都沒跟在她身邊。她正想叫人去瞧一眼,卻見他同沉懷南一道進來。 “你去哪里了?怎么才來?!标懼厮斐龈觳?,叫他坐到身邊。 夏文宣上前牽住她遞出的手,道:“同翠微公子聊了會兒天,恐是路上耽擱了?!?/br> 陸重霜放開手,又轉頭看向沉懷南,笑他:“沉懷南,我替子實請客,又沒請你,你還眼巴巴過來?!?/br> “能死皮賴臉跟來,也算小人的本事?!背翍涯先P收下她的嘲諷,笑得眼睛瞇起來,彎月牙似的。 他坐到靠近夏文宣的那一邊,又反問:“陛下覺得小人說得可對?” “也是,宮里的男人屬你最不要臉?!标懼厮粭l胳膊搭在紅木扶椅上說。 駱子實看人到齊全,便想拉著顧鴻云,尋個位置,不聲不響坐下。顧鴻云抬了下胳膊,別開他,意思是讓他自己去。 駱子實不死心,身子朝他探去,小聲勸道:“你快坐,一頓飯的功夫,陛下吃完就回去?!?/br> 顧鴻云直挺挺立在那兒,不動。 “他想站就讓他站著?!标懼厮穆曇敉蝗粰M插進來,笑吟吟的?!拔遗c他舊仇無數,若因請一頓飯他便軟了膝蓋,那母狼阿史那女神的后裔,不就成了笑柄?” 她邊悠悠然地說,邊看過來,眼神似一抔雪,眸子里泠泠的光彩映照在顧鴻云的臉上,與他四目相對。 有段日子沒見,她變了許多,卻又說不出究竟哪里變了。 還是那張臉,還是那雙微涼的眼眸,他在與她同坐一輛馬車時看到過。彼時暴雨如注,車廂宛若浮萍飄蕩,她渾身濕透,帶著看透世事的沉靜同他說,或忠信而死節兮,或訑謾而不疑。 現在——不過是看鬧人的寵物。 顧鴻云心口一滯,扯著嘴角冷笑了下,睥睨道:“陸重霜,你何苦在這兒同我假惺惺,要殺要剮隨你,我眼睛不眨一下?!?/br> 陸重霜輕輕發笑,目光羽毛似的掃過他,忽而又被風吹起般,不知往哪兒去了。 她云淡風輕道:“我是覺得你那幾巴掌扇得清脆響亮,好聽,所以請你吃飯,想讓你日后多揍他們幾回……你信嗎?” 顧鴻云不言。 “行了,阿史那攝圖,坐我旁邊來?!标懼厮ζ鹧?,手背朝外、手心向內,優雅自若地揮了揮,嘴畔噙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又與他道,“我現如今是你的妻主。所以,你要么坐下吃飯,要么今夜侍寢,選吧?!?/br> 顧鴻云猶豫片刻,臭著臉勉強坐過去。駱子實怕他半途發作,挨著他坐下,正巧與沉懷南面對面。沉懷南隔著桌子,沖他微微一笑。不知為何,這人的笑總讓駱子實無端發冷,故而他抿唇,點頭草草回禮,便將眼神挪到別處去了。 過不久,天幾近全暗,檐下紛紛掛上剔透的琉璃燈,桌面足有小臂長手腕粗的白燭也被挨個點上。 仍在服喪期,陸重霜特意吩咐侍從去尚食局傳個話,說,此番只當是家里人吃頓飯,起舞奏樂一概免掉,除去那條上貢的東海鯨rou,旁的弄簡單些,略備薄酒,且當暖身。 駱子實聽她的話,真以為是簡單,結果到上菜,他與面前八盤不同做法的野鹿rou大眼瞪小眼。五個人,四十二道菜,若帶甜酪酥餅什么的,林林總總算在一塊,五十八盤。 他瞪著眼睛看,多少有點沒動筷子就泄氣。 雖說陸重霜沒有為適才的鬧劇問責的意思,但駱子實還是有點怕她冷不丁變臉。他覺得,陸重霜有時就像他殿內養的貓,好的時候賞光讓你摸兩下,不好的時候一爪子撓過來,躲都躲不過。 駱子實提心吊膽地扒著碗吃,嘴巴鮮,胃里疼。他想,自己去年這會兒還在林子里刨野菌,如今這鹿羔的腱子rou,外頭不知多少銀錢,吃!如何都得吃! 好在整頓飯,陸重霜都沒怎么說話。 她用完餐,又在駱子實殿內小坐片刻,與他們談了會兒閑話,接著便要走。圣人移駕,殿內人理應一同去送,但顧鴻云硬氣,坐在原處一動不動,看著她起身。陸重霜也不惱,舌尖輕卷,同他道了聲,“阿史那攝圖,我走了”,便披上裘衣,攜夏文宣離去,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顧鴻云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理不清思緒。 不多久,沉懷南也起身要走,駱子實送他到殿門前。 北風獵獵,寒露吹人面。 沉懷南右手壓住脖頸的毛領,頭稍側,似不經意地同身側送行的駱子實說了句:“圣人素來最厭惡后宮相斗,今日非但不追究,反倒對流云公子好言相待,真是難得?!?/br> “顧公子是突厥王子,圣人自然會待他好些?!瘪樧訉嵈?。 “是嗎,”沉懷南語調微揚,“話說,您對圣人從前的事,知道多少?” 泠公子的事,被陸照月欺辱的事,貍貓換太子的事……這些駱子實多多少少聽她提起過,可每一樣,她都提得不多,所以他聽得也零碎。她每回提起往事,都似遮著掩著,剛開了頭,便如一道青煙般,隨風而去,讓駱子實時常理不清,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 沉懷南望著沉默不語的駱子實,微微一笑。 “出身高貴,有一身武藝,卻在深宮處處受排擠,性子高傲,心里誰都看不起,可誰都能趁他軟弱來踩他一腳。于是心里始終揣著一股氣,想著要打斷那些小人的腿,撕破他們夾槍帶棒的虛偽嘴臉?!背翍涯嫌挠牡??!艾F在的顧公子,不就是曾經年幼的陛下?也難怪圣人看得那么開心,想來是回憶起從前,把他當作自己了?!?/br> 后宮男子眾多,沉懷南在其中,絕對算不上貌美。但他看向你時,漆黑的眼珠仿佛黑蝴蝶的翅膀,閃爍著詭譎的光斑。 駱子實心突得一慌,低下眼,勉強應了兩聲。 “圣人的愛很少很少,一不小心,就會被別人占走?!背翍涯系驼Z?!八呀浐芫脹]來見我了,想見她的人太多,我不過其中一個……這段日子,沉某總想,像我們這種出身低賤的人,要是沒有她的偏心,該怎么在后宮活呢……唉,發了一通牢sao,您別往心里去?!?/br> 沉懷南笑瞇瞇地說完,轉身離去。 駱子實心似是被極薄的刀片割過,起頭覺不出痛,只愣愣瞧著男人的背影逐漸隱匿于夜色。 他回屋,抬頭見顧鴻云正坐在陸重霜適才坐過的紅木椅上,舉杯自酌,滿腹心事的模樣。 侍從大多隨圣人與帝君離去,宴飲過后,更顯寂寞。屋內隱約能聽見白燭芯畢剝燃燒凋零的聲兒,一下一下,蟲吟般微弱。 駱子實上前,詢問顧鴻云今夜是預備回去,還是想歇在他殿內。顧鴻云失神片刻,方收回思緒,預備告辭。 臨到門檻,顧鴻云冷不丁止住步伐,略帶著藍意的眼眸直盯著身側人,問他:“你覺得陸重霜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駱子實嚇一跳。 顧鴻云簡明扼要:“她對你好嗎?” “她很好?!瘪樧訉嶎~頭稍低?!半m說陛下愛捉弄人,有時還愛發脾氣,但她沒有壞心,嚇唬人也不是真的,只是覺得好玩,像二餅一樣?!?/br> “呵,”顧鴻云低笑,一口熱氣順著喉嚨滑出?!拔疫€以為,她見誰都是一臉殺氣?!?/br> 駱子實嗯了聲,沒接話。 “她如果還是從前那樣,就好了。那么我與她之間,想必會簡單許多?!鳖欨櫾茟俏Ⅴ?,感慨起來,竟有幾分纏綿?!艾F在這樣的陸重霜,我不喜歡?!?/br> 駱子實靜靜聆聽著顧鴻云的慨然長嘆,忽然想起,陸重霜也很久沒來自己這里了。若不是顧鴻云與那些公子斗毆,動靜太大,她今日斷然不會到這寥落的院子里用夜食。 算起來,他能有幸見到圣人,是借了顧公子的光啊。 駱子實的心切實疼了下,是先前心口劃開的縫終于察覺出了疼。 他明白,這叫嫉妒。 因為她所給予的特殊而嘗到的……嫉妒。 第二日,依舊是陰沉沉的冷天。 顧鴻云一覺睡醒,發覺嗓子疼得厲害,渾身輕飄,提不起半點力氣,猜是昨夜受了風寒。他勉強披衣下床,去尋侍從,想叫他們去太醫署找醫師。冬日苦寒,殿內的火盆早熄了,也沒多余的份額添炭。他自臥房蹣跚至前廳,空無一人,大概全去偷懶。 額頭與臉頰都guntang,手心直冒冷汗,走幾步便喘不過氣。 顧鴻云倚著門框坐到地上,想歇會兒,再走去敲離他最近的駱子實寢殿的門。 他望著空落落的院落,陰天,到處是寡淡的灰白。望著望著,突然的,他很想自己的家鄉。 那兒冬日一定會下雪,皚皚的厚雪覆蓋草原,一家人聚在暖帳,聽雪落的聲音。jiejie們會分給他從漢商手里買來的絲綢帶子,縫上小鈴鐺,一起系在腰間,大家跳舞唱歌,金鈴叮當作響。待天晴,薩滿婆婆會前來覲見伊然可汗,捧著母狼的頭骨,用低啞的嗓音向母親述說北塞草原明年的運勢。 有一年雪不大,滿地斑駁,牛羊背著耀眼的日光吃草。他偷偷溜出暖帳,解開拴馬繩,騎著自己的黑馬“烏衣”,飛一般掠去,踏雪而無痕。他不知跑了多久,歇息完的雪云跑了回來,雪粒子迎面吹。 那時顧鴻云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他冒雪朝太陽落下的方向跑,跑到滿身是汗,才愿拉著胯下的烏衣摸黑回家。幾個父親嚇得半死,見了他便要罵。母親倒是不氣,反而滿意地摸著他的腦袋,說:“果然,我的攝圖是草原最矯健的公狼?!?/br> 我這一輩子,難道就這樣了嗎?作為質子,耗死在宮里,永遠、永遠不能再騎馬了……顧鴻云問自己。 他不知想了過久,竟暈死過去。 半夢半醒間,突得,一陣舒心的暖意向面上拂來,冷得動彈不得的手腳也逐漸回暖。耳邊傳來零碎的人聲,接著是腳步聲,一切寒意皆離他遠去。他手指朝身下探去,摸了摸,覺察出是一塊厚實的羊毛氈子。顧鴻云記得他娘親的睡塌用的便是這樣的羊毛氈子來隔潮御寒,小時候他頑皮,受了風寒,母親就會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給他煮熱馬奶喝。 “阿娜,阿娜……”他呢喃。 阿娜,突厥語中代表母親。 “醒醒吧,少做夢了,你娘不在這兒?!蔽⒗涞纳ひ羟秩肓诉@陣暖意。 顧鴻云猛然睜眼,瞧見床畔正看著自己的陸重霜。 “我要再來晚點,你怕是已經凍死在門口?!标懼厮f著,擊掌兩聲,叫簾外候著的侍從呈一碗二十四氣餛飩來,端到顧鴻云跟前。二十四個餛飩包法各異,餡料也各不相同,盛在豇豆紅的小瓷碗,湯水浮著油花。 顧鴻云瞥了眼,不接。 “自己吃。難不成還妄想讓我喂?”陸重霜挑眉。 “不用,我沒事?!鳖欨櫾茡沃觳沧?,發覺自己只穿了件內衫。 “隨你,”陸重霜擺擺手,叫侍從端走。 她起身,抻個懶腰,恍若一匹華美的錦緞在他眼前展開。 顧鴻云手掩了下衣襟,遮住袒露的胸膛,“你怎么在這兒?!?/br> “你覺得,我會讓一個突厥王子待在我的后宮,卻不派專人監視?”陸重霜輕笑,微微歪著頭道?!暗故悄?,怎么回事。傷寒發熱也不派侍從去太醫署拿藥,一個人坐在殿門口,是想把自己活活凍死?該不會是因為我昨日請你吃飯,你自覺受辱,今日便要自盡?顧鴻云,我真瞧不出你居然這么貞烈?!?/br> “我倒是想派人去太醫署,可惜走遍寢殿,找不到一個?!鳖欨櫾谱I諷地彎起唇角?!拔疫@種棄子,注定此生無寵,困死深宮。在侍從眼里,去馬廄洗馬都比來我這兒好?!?/br> “這樣講,要怪我?!标懼厮燮ど缘?,淡淡道?!皼]管好奴從?!?/br> 顧鴻云冷哼,別過臉,久久地沉默下去。 陸重霜站在他跟前,垂眸看著床榻上的他,也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淡淡的。 屋內一時安靜的出奇。 忽得,她嫣紅的唇瓣迸發出一聲笑,陡然撕裂沉默。 顧鴻云困惑地朝她看去,只見她背著手,居高臨下,緩緩吐出兩個字:“懦夫?!?/br> “顧鴻云,你不是說來長安殺我的嗎?上元日又是放火又是派刺客?!标懼厮㈨??!暗纯船F在,你連話都不敢同我說,何談殺我?!?/br> 顧鴻云面有慍色,五指朝被褥下探去。 “為什么不敢?顧鴻云,我就在這里?!标懼厮归_雙臂,繼續說?!翱诳诼暵曊f要為族人殺我,現在卻躺在床上當懦夫。阿史那攝圖,就你也配作阿史那狼神的后嗣?” “閉嘴!”顧鴻云怒吼。 他左手掀開被褥,右手握著被褥下藏著的黃金彎刀,朝陸重霜刺去,空中隨之劃過閃過一道金色的光。 這一切發生地太過突然,簾外的侍從聽見那一聲惱怒的喊聲,剛轉頭去看,便見所謂的流云公子不知從何處拔出一柄彎刀,朝圣人心口刺去。 陸重霜紋絲不動。她早預料到對方的動作那般,右手迎著刀鋒打向他的咽喉,恰似疾風奔馳,未等刀鋒逼近,便一手擊中他的喉骨,一手擒住他的手腕。緊跟著,半步近身,右手回旋,手肘最堅硬處對準他的關節內側下擊,左手順勢掰開他的五指,奪過他手中的彎刀。 “圣、圣人……”電光火石之間,觀戰的侍從皆癱軟在地。 “沒你們的事,下去吧?!标懼厮允悄堑纳裆?。 她調轉刀口。 顧鴻云仰頭,氣喘吁吁地看向她,長發披散。 “顧鴻云,在宮里,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彼齽χ秆屎?,森冷的劍光沿著男人起伏的喉結,步步下移,挑開了衣襟,也帶出一道淺淺的傷口。任何人在她的刀下,都如同融化的油脂,不堪一擊。 殷紅的血繞過男人暗粉色的rutou,往下流,在結實的小腹干涸。 “張開你的腿,竭盡全力討好我,”她笑著,手腕輕抬,彎刀歸鞘,“或是拿上你的彎刀,讓突厥人的鐵騎踏平我的尸體?!?/br> “你不殺我?”顧鴻云問,后背滿是冷汗。 陸重霜反問?!澳闩鋯??” 她說完,上前幾步,俯下身,幾乎要貼到他面頰上那般看他。 她的脖頸彌漫著馥郁的芬芳,沉香、龍涎香、蘇木香,宛若大團的云霧,徑直壓在他的身上。 “阿史那攝圖,我一直蠻喜歡你的?!彼??!八詣e讓我失望,趕緊爬起來,盡可能讓我在你身上多找點樂子?!?/br> 顧鴻云嗤笑?!氨菹伦砸暽醺?,以為人人都想爬上你的床搖尾乞憐?!?/br> “旁人跪在我腳邊想搖尾乞憐,都不一定有這個資格,”陸重霜的手下移,沿著血痕,撫摸到結實的小腹,溫熱的吻恰如藤蔓,隨之纏繞在他的雙唇。 她對他,究竟是真心想征服,還是逗弄小貓小狗般,當成一時解悶的樂子? 顧鴻云分不清。 他只能感覺到濕熱的舌一步步侵入到自己的唇齒間,壓著他的舌,輕柔地擺動。 這是他第一次被女人吻。 顧鴻云后仰,脫開她狡猾的濕吻,側過臉去。陸重霜單手撫上他的脖頸,跨坐在他腰上,紅唇落在他的脖頸,留下一串青紫的吻痕,些許唾液混雜著嫣紅的口脂,留在他的肌膚,亮晶晶的。 碩大的硬物支在她的胯下。 陸重霜挑眉,淺笑著挑起他的下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