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①8Ц.Cм 長安亂(九)
一直等月亮升到天幕最高處,夏文宣才挨著陸重霜勉強睡去。 晨起,身側空空如也。 他翻了個身,埋在她昨夜睡過的軟枕,深深吸了口氣。殘留的氣味再熟悉不過,整張臉埋在里頭,眼前一片黑,不知是不是把眼睛壓痛,他的眼眶兀得溢出幾滴薄淚。那殘余的香氣浸到淚里頭,去聞,好像青娘新洗完發,鬢角微潮。 夏文宣撐起身子,指腹擦去眼角失態的濕意,叫仆役進屋服侍洗漱。 他問:“青娘幾時走的?” “陛下天還未亮便去了,”仆役答。 夏文宣輕輕哦了聲,慢慢低下頭去。 服侍的下人們見他神色落寞,紛紛悶頭做事,知趣地閉口不言。 不知怎得,夏文宣忽得憶起同她無意間提到的小詩,“為君一日恩,誤我百年身”,想著想著,嘴頭便哼唱起來。 哼完這一句,他又嫌不吉利,急忙停下。抬頭,正瞧見一陣大風驚鳥似的掠過,窗前老樹枝頭,綠葉紛紛而落。 那時的夏文宣還不太明白,千秋萬載的帝王究竟意味什么。 陸重霜晨起入宮,是為處理鸞和女帝與陸照月留下的冗雜政務。恰巧,沉念安一早等在殿外求見,免去了專門派人召她入宮的麻煩。 沉念安從守門的宮女那兒得了令,低著腦袋趨步入殿,在殿下拜了又拜,才開口:“參見陛下?!?/br> “起來吧,”陸重霜道,“幾日不見,沉宰相可還好?!?/br> “謝陛下掛念,臣一切安好?!背聊畎驳?。 先前借她之口cao辦太液池晚宴,沉念安還覺得晉王是為討鸞和女帝歡欣故作孝順,如今瞧來,曾經的晉王殿下,如今的圣上,那可真是罕見的孝順,孝順地直接送先帝退位了??蓱z她平白無故被擺了一道,滿朝文武都以為新帝好手腕,竟聯合兩位宰相逼宮,害得沉念安騎虎難下,只得不聲不響地待在府邸避了幾日風頭。 陸重霜輕笑,“你此番前來,所謂何事?朕與先帝不同,最忌諱拐彎抹角,沉宰相有話直說便是?!?/br> 沉念安思忖片刻,不急不緩道:“圣上,先帝退位來得倉促,這幾日夏宰相跟于宰相皆是閉門不出,各部的公文沒法上奏,批閱好的沒人下發,大朝又要等上好幾日。眼下各部議論紛紛,都等著您的旨意,臣思來想去,徹夜難眠,因而一早入宮?!?/br> 一番話從先帝退位講到京官手足無措,儼然是有備而來。 “沉宰相是來催朕開政事堂會議了?”陸重霜仍是笑。 沉念安道:“臣不敢,臣只想著大楚的江山社稷,希冀能早些聽聞圣意?!?/br> “好,既然沉宰相為陸楚的江山徹夜難眠,你我不妨敞開來說些君臣間的貼己話?!标懼厮?,食指在兩人間畫了個圓弧,最終指向案臺上的奏疏,悶悶地敲了敲?!斑@些奏議,朕翻來覆去地瞧,其中有渾水摸魚的,有趁機獻媚的,有意圖借登基這股東風鏟除異己的,然而朕最想知道的,卻瞧不見。好似我們大楚的官員,除掉爭權奪利,無事可做。沉宰相,你來說說,這是為什么?” 沉念安答:“改天換日,百廢待興。朝中多少人有想法,卻沒膽量擔后果,又有多少人濫竽充數,是先太女買官賣官遺留的災禍。圣人若是想重振朝綱,首先要讓敢說話的人放開來說,彼此爭出個治國良方,將見不得人的腌臜事統統拉出來。再者要將胸中無墨的趕出去,把他們斂來的財物悉數充入國庫。所謂士者,國之重器,有了米糧布帛,陛下方可廣納人才。如此一來,國庫充盈,人才濟濟,圣人垂手可治天下?!?/br> 陸重霜則說:“陸照月與陸憐清在朝中盤踞多年,各部官員間的人情債錯綜復雜。就算是你沉念安,當宰相的這些年,想來也賣了不少面子出去,收了不少好處進來吧。放開說話、趕人出去,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別忘了,你此刻腳下站的地方叫作長安,是大楚的心脈,咱們這兒亂了,天下就要亂。你就不怕朝局不穩?” “臣方才所言,乃百年大計,陛下不必急于一時?!?/br> “哦?”沉念安此言一出,陸重霜旋即起了興致,微微挑眉,側耳去聽。 “自先帝當政以來,戶口多漏,當務之急是命各地方官員大索貌閱、檢括戶口,揪出逃稅者。若一人不實,解職流放,若糾得一丁,則令被糾之家代輸賦役。如此來,便能以最快的速度緩解戶部捉襟見肘的現狀?!背聊畎灿袟l不紊?!捌溟g,陛下可借此事,提拔朝中官員,調入各州有才干的刺史,或以監督的名義將部分京官外放?!?/br> 陸重霜微微一笑,心道:沉念安對陸照月那蠢貨犯下的事兒還真是一清二楚,這么多年,揣著明白裝糊涂,面上不聲不響、獨善其身,好耐性啊。 此令一出,買得僧人道士身份,或是偽造戶籍年齡以來避稅的,無處可逃。朝中濫竽充數且靠山不大的,皆可明升暗貶,調往蠻荒之地等死。陸照月買官賣官的窟窿,算是勉強堵住了半邊。 沉念安琢磨了下陸重霜的神色,見她未有怒意,便道:“陛下若是覺得此法可行,還請盡快頒布詔令?!?/br> 陸重霜倚在御座,沉默半晌后,又冷不然開口:“沉宰相……依你所見,朝中有誰能任監察史,幫朕去盯戶部呢?!?/br> 沉念安聽聞,身子狠狠一哆嗦,冷汗爬滿后背。 要說晉王登基,誰獲利最大,無非是早早識得千里馬并將獨子嫁出去的夏鳶。不出意外,那夏家公子便是大楚未來的帝君,她夏鳶既是大楚宰相,又是帝君的親娘,其地位朝中無人能及。 讓她推薦監察史去盯戶部,亦是讓她選人去盯身為陸重霜婆婆的夏鳶,去盯夏家本分不本分。 此人若玩忽職守,沉念安免不了被牽連,若剛正不阿拂了夏鳶的面子,沉念安保不齊就要被夏鳶針對。 她抬眼,目光顫抖著觸到少女言笑晏晏的面頰,手腳失了暖意,冷森森墜入冰窖。 沉念安突得憶起自家太奶奶尚在人世時,回憶起初次君前奏對,四肢發軟地叩首,連話都說不清楚。她自詡官場沉浮多年,安穩地熬過了鸞和朝,此時竟在一位年輕帝王身上,嘗到了何為天子威儀。 帝王,終究與凡夫俗子不同。 她們是昊天所命,鳳凰真身,御座之上,黃袍加身。 沉念安深深垂下頭顱,一時陷入思量,閉口不言。 陸重霜頗具耐心地等她,隨意地翻看眼前的奏議,唇畔噙著笑意,分不清喜怒。 良久,沉念安深吸一口氣,終于開了口:“陛下,臣心中有兩名人選?!?/br> “說?!标懼厮燮げ惶?。 “一位名叫周悅,入仕之處在青州歷練五載,后累遷雍州監察御史七載,約是前年調入長安,在臣手下任職。她平日深居簡出,不喜宴飲,做事謹慎?!?/br> “另一個?” “另一位名叫陳蒲若,其上叁代為官,曾任冀州刺史十載,因屢次奏請先帝懲處先太女的竊國之舉,被罷黜官職,此刻賦閑在家?!?/br> 陸重霜嗤嗤笑了兩聲,抬眼望向沉念安,柔聲道:“聽著不錯,有空朕會親自召見她們?!?/br> 沉念安松了口氣,“謝陛下,臣……” “不過——”陸重霜清雅的一聲轉折,截斷了沉念安未落的話音?!胺讲诺哪切?,都是粉飾皮rou。這血rou模糊的傷口,光是敷藥包扎,卻不將里頭的尖刺挑出來,怎么能愈合呢?!?/br> 沉念安細細聽來,旋即明白陸重霜是在暗指吳王陸憐清跟于雁璃。 她行禮,擲地有聲:“陛下,子貢曾問孔子,管仲非仁者與?子答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br> 陸重霜笑道:“桓公殺公子糾,管仲不能從死,又相之,而后一匡天下。沉念安啊沉念安,你這是以朕比桓公,以于雁璃比管仲,以陸憐清比公子糾??蓪??” 沉念安道:“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一旦您將吳王囚禁深宮,其麾下之人自然會依附于您?!?/br> “你們這些臣子啊,可真是有意思?!标懼厮龆锌??!昂喼笔呛笳锏脑故獭拗鲗櫺伊艘粋€,其余的便要眼紅吃醋。但要是妻主隨手給朋友送去一個玩耍,其余的便突然惺惺相惜起來,抱作一團?!?/br> 沉念安默然片刻,躬身道:“朝堂正是用人之際,還望陛下不計前嫌,海納百川?!?/br> “也是,滿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腳下,又有哪個不像后宅等著妻主臨幸的怨侍呢?”陸重霜自顧自地說著,雙眸微瞇,斜嘴打了個哈欠?!澳愕囊庖婋抟阎獣?,下去吧……朕乏了?!?/br> 沉念安心肝顫了顫,向御座上的女帝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繼而趨步退離。 批閱完一迭囤積的奏議,已是下晌。 報時的打鐘聲遙遙傳入葶花耳中,敦促她招來奴仆備好車馬,預備起駕回府。內庭四下寂靜,瞧見最多的,并非宮女宮侍,而是披堅執銳、不間斷巡邏的禁軍。宮城外辦事的大臣們想來也好不到哪兒去,在一眾不知所措的官員中,唯獨禮部忙得焦頭爛額。新帝的登基大典與宮中布置,后宮各位公子的安置,先帝遷往洛陽的儀仗隊…… 回府的路上,陸重霜一直在想沉念安最后的諫言,令隨行的葶花見了,忍不住詢問主子的為何煩心。 陸重霜慢悠悠說:“沉念安勸朕放過于雁璃,只囚禁陸憐清……她說的有幾分在理,可惜朕沒法這樣做?!?/br> “婢子愚鈍,還望陛下解惑?!陛慊ǖ?。 “陸憐清的正君是蓮霧公子,正與九霄公子一同囚禁在宮內,此事文宣應當一早便告訴夏鳶了?!标懼厮f?!吧忟F公子乃蕭氏一族所出,夏家跟蕭家幾代姻親,情誼深厚。夏鳶的一個女兒,文宣的一個嫡親jiejie,曾因蓮霧公子的緣故在吳王手下辦事,頗得賞識,算舊相識了。更別說陸憐清此刻有孕在身,朕已經殺了陸照月,奪了鸞和帝的皇位,倘若再對血親下手,一尸兩命,恐引來朝中好事文臣的口誅筆伐?!?/br> “那陛下不如除掉于宰相,等吳王生產后,奪去她的骨rou,再將其囚禁?!陛慊ㄕf。 陸重霜難得孩子氣地皺了皺鼻子,又道:“于雁璃不是陸照月那樣子的蠢豬。你看她,兒子失蹤那么多天,退位詔書也下來了,她依舊躲在府里不出面。多年謀劃毀于一旦,于雁璃不甘心,卻沉得住氣,我也捉不到她的把柄?!?/br> 葶花啞口無言。 “我的魚鉤已經掛好餌食放下去了,至于她咬不咬鉤,還需耐心等候?!标懼厮D而一笑,緊繃的神色漸漸松弛。 她挑起車簾,那雙清透的眸子映著薄暮的余暉,仿佛天下的榮華都傾入她的雙眼,風徐徐吹來,兩側旌旗招展,有如連綿的波濤。 葶花望著輝光下主子淡金色的面頰,不知從何處萌生一股悵然。 有的人吃飽熱飯便懶洋洋倒在草席不再動彈,有的人費勁心力終于坐擁天下,卻依舊得不到滿足。 陸重霜顯然是后者。 只能說,世上的事皆是如此,難求一個完滿。 車輪慢慢向前走著,陸重霜忽而抬起手,指向遠方,聲音輕輕地說:“看到了嗎?這便是朕的江山……未來這片每一寸疆土上的每一位子民,都將傳誦朕的名號?!?/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