ǒ18.p 大雨淋漓(七)
眼瞧著臨近七月,陸重霜仍以身體不適為由,告病不朝,吳王反倒不顧身孕,早早返回朝堂。在太醫署的調養下,女帝疲弱的身子有所好轉,但依舊深居后宮,命太女代理朝政。 陸照月公然向身旁的幺娘嘲諷,“我大楚果真是人才杰出,幾個叁腳貓的小賊就把堂堂右將軍嚇得閉門不出、夜不能寐。要我說,邊關的款也別撥了,整個西北面的突厥蠻子加起來也不一定有我大楚一個道上的子民多,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哪里還用什么……呵,將軍士兵呀,保家衛國是假,吃白飯是真?!?/br> 末了,她又笑陸憐清心比天高,大個肚子還不安生,真以為靠九霄公子就能爬上來與自己平起平坐。 幺娘素來嘴大且自命不凡,不出半日,這話便傳到了陸重霜耳朵里。 彼時陸重霜正與夏文宣在假山底的石窟內納涼,聽葶花小心翼翼地轉述這么一大段荒唐話,輕輕笑了聲,揮手示意葶花下去,莫要打擾她與文宣閑談的興致。 假山正對小池,背靠竹林,先巨石底部鑿出細長的幽徑,再向前造一個四方的洞xue,又在洞xue四壁鑿出透風的窗戶,以最輕薄的絲絹作簾幕。端坐其中,一面水光滟瀲,一面綠影婆娑。 “青娘……”夏文宣低低喚了聲。 葶花方才的轉述夏文宣聽得一清二楚,妻主在外被如此羞辱,他的面色遠沒有陸重霜好看。 “宴會的請帖,你記得要派人給東宮送一份?!标懼厮迫坏?,眼簾低垂。 夏文宣聽聞,忍不住皺眉?!罢埶鍪裁??來了鐵定惹事?!?/br> “陸照月不會來的。她正春風得意,非但不來,還會大肆宣揚,對外折辱我一番?!标懼厮f著,伸手握住夏文宣的搭在石桌邊的手臂,五指順著他的小臂滑到指尖,松松捏住?!坝谧映绮煌?。他好面子,不論如何都會來一趟……到時還需你來同他周旋?!?/br> “于子崇?” “就是寒川公子?!标懼厮忉??!坝谧映缡撬谋久??!?/br> 男兒家的本名不可輕易告訴外人,陸照月與陸重霜素來不和,他寒川公子的本名又是怎么傳到晉王耳朵里的?左不過是與自家妻主關系不佳,覬覦起別人家的妻主了。夏文宣酸溜溜地想。 “你出閣后頭一回以主夫身份辦事,又是宴請同僚,若有為難要同我說,莫要逞強?!标懼厮^續說?!拜慊ㄞk事可靠,但她的家眷不行,你要多加小心。駱子實不像是有壞心的人,你要愿意就用。至于長庚……我另有安排?!?/br> “青娘有什么安排不能同我說?”夏文宣脫口而出。 陸重霜的眼珠子躲在懶懶垂著的睫毛后,掃他一眼,含笑道:“還沒怎么呢,就急著吃醋了?” “沒?!毕奈男缚诜裾J,耳根忽得發紅。陸重霜正握著他的手,捏了下,又與他十指相扣,中指與食指的指腹從他的手背朝指根撓,嘴上繼續說正事?!皩脮r我與諸位同僚共游,恐無暇分身。除去寒川公子,六部九寺的家中男眷也需要你留心,不能怠慢,免得他們小肚雞腸回去吹枕頭風?!?/br> 夏文宣被她一雙手摸得心尖發癢,耳朵卻要仔細去聽她的囑咐,一時間除了接連幾聲的“嗯”音,說不出其他話。 “你可不許事后鬧脾氣,怨我跟其他人游湖?!标懼厮α讼?。 夏文宣撇過臉,面頰浮現一層薄紅:“青娘身為晉王,身負軍國要務,成日與我膩在一起像什么話——難道在青娘眼里,文宣就是那種纏著妻主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的下流胚?” “你不是?!标懼厮缴?,朝他的耳蝸吹了口熱氣?!翱晌沂??!?/br> 夏文宣身子一抖,險些后仰栽倒,幸而被陸重霜一把拉了回來,挑起下巴親了下面頰。 宴會地點設在王府內,說是雅集,只談風月不談公務。 晉王遇刺的事兒還沒見苗頭,受邀的戴弦心里七上八下。途中恰巧碰見同在九寺任職的鴻臚寺寺卿李柚,便請她與自己一起入府,免得被那年紀輕輕就摸不清是喜是怒的晉王殿下捉住落單。 二人起頭聊公務。太女意圖削減邊防、外事兩項開支,戴弦問李柚她是預備迎合太女意思還是向躲在后宮中的女帝上書。李柚則問戴弦晉王遇刺的案子進展如何。 “李大人,你不是第一天當寺卿,我也不是第一天當寺卿?!贝飨业??!安榘鸽y,比查案更難的,是如何把案子說出來?!?/br> 李柚笑而不語,白胖的臉仿若發好的面團。 沉念安收到晉王府發來的請帖,先是派女侍四處打聽,得知緋袍官員大多受邀,才回帖表示將按時赴宴。 宴會持續到入夜,眾人游湖賞景,聽琴作詩,的確是只談風月。天色逐漸暗沉,晉王請來客坐上支著小棚的扁舟,與文德公子同游的男眷亦悉數歸來,幾位相熟的官員結伴,攜男眷共坐一條小舟,順著府內人挖的河渠飄蕩。 沉念安并無男眷隨行,便獨自登上小舟。她躬身,下到內里的小棚,忽得看見里頭坐著一個黑影。男子用火折子點起蠟燭,橙黃的燭光驟然照亮了他的面頰,不過十八九,身著寶相花紋的竹葉色圓領袍,面容清癯淡雅,似笑非笑。 沉念安早已過了與樂伎小侍嬉鬧的年歲,瞧見這么個面容不俗的年輕男子端坐舟內,只淡淡道:“晉王府的人?” “晉王的人?!背翍涯陷p聲糾正。 他將點名的蠟燭擱在一邊,向沉念安拱手?!白笱a闕沉半煙之子見過沉宰相?!?/br> 好人家的兒郎,沉念安回過味,難怪說是晉王的人。 下人們早已全回避,剩一位藍衣女婢立于船頭,手中竹竿一撐,扁舟離岸。 “原是在這兒等著我?!彼f著,坐到沉懷南對面。 二人間穩穩放一張小桌,桌上酒已斟滿。 “既然是晉王的人,那就不是來陪著看景了?!背聊畎查_口?!罢f吧,晉王費心將我請上船,為的什么事?!?/br> “晉王想請沉宰相幫忙促成一場蓬萊山夜宴?!背翍涯喜痪o不慢?!芭鄄∏楹棉D,卻久居后宮,不愿上朝,希望能請您借太液池夜宴,將女帝請到太極殿主持大政?!?/br> “這要找禮部,或去找她的婆婆?!背聊畎驳?。 “夏宰相與晉王算一家人,若是夏宰相上書,以太女的性子必然會駁回?!背翍涯咸嶂?,語調更穩?!芭圻€未退位,太女就先一步親政。等女帝身子調養好,愿意上朝了,您覺得太女可還愿意把權利乖乖獻上?到那時,朝局動蕩,對誰都不是好事情?!?/br> 沉念安不語。 “再說,如今太女臨朝,于家扶政,將來就是一個軟弱的女帝和強勢的父族……沉大人,您未來還有甜頭可嘗?”沉懷南不知自己切中幾分,提著心說下去。今日這一番是陸重霜交給他的考驗,能將沉念安說動,便是一步登天,說不動,前功盡棄,連身子也白給出去。 他準備賭了。 “您與我同為沉姓,同是小門小戶出身,太女可是連一母同胞的晉王都要背后嘲笑的人兒,將來做了人主,最吃苦的并非晉王、夏家,而是家母這等青衫灰袍?!?/br> 沉念安一頓,驟然想到些什么,抬眼望向對面的男子,“在我看來,太女跟于家,晉王跟夏家,并無不同?!?/br> “如果只有晉王,沒有夏家呢?”沉懷南輕輕笑了一聲。 沉念安眼皮一跳,不自覺重復:“只有晉王,沒有夏家?!?/br> “世上很快就要有一個新的望族,小人希望它能姓沉?!背翍涯鲜持刚淳?,在桌面緩緩地顛倒著寫下四個大字——成王敗寇。 小舟忽得顛簸,酒盞傾斜,眼見要掉落。 沉念安面色不改地伸手將酒盞托住,推回桌面,繼而道:“晉王殿下孝心可嘉?!?/br> 此時,另一邊的夏文宣與寒川公子并不曉得自己撞上了沉念安與沉懷南的船,只因突如其來的顛簸雙雙擰眉。 寒川公子因獨自前來,無人作陪,正與身為主人的夏文宣同坐一艘。公子們的關系與妻主密不可分,何況,于子崇未出閣前以才學聞名,夏文宣亦是以博聞強識聞名,同是世家子弟,難免相輕。 短暫停滯后,兩艘船背對著朝相反方向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