ǒ1㈧. 風蕭兮(六)
鸞和女帝與前來請安的顧鴻云談完話,小憩片刻,待到一覺醒來,方才懶懶挑簾沖外頭守著的婢女喊了聲:“讓晉王起來吧,早些回去歇著,近些日子不必來上朝了?!?/br> 陸重霜騎馬入的宮,待到宮婢奉旨扶她起身,她渾身濕透,臉色慘白,莫說騎馬回府,一時間連站也站不穩。 顧鴻云似是為了等她,特意在宮中留到陸重霜起身,而后讓身邊的突厥女婢請她與自己同坐一輛馬車,說愿先將她送回晉王府,自己再回鴻臚寺。 陸重霜沒有推辭。 宮人礙于圣上的態度,不敢拿手巾給她拭面,更不敢上前為她撐傘。只見陸重霜撩起浸滿雨水的赭紅色綢裙,一咬牙,登上車輦。 雨還在下,蕭蕭聲不絕于耳。跟在顧鴻云身邊的突厥女婢揚起鞭子,隨著一聲嘶鳴,馬車筆直向前,似一葉扁舟晃悠悠飄出重重宮闈。顧鴻云對陸重霜相對而坐,側臉望著車簾外,甚是倨傲的模樣。陸重霜雙膝刺痛,面上不愿顯,靠著波斯軟墊閉目養神。 一出建福門是光宅坊,離皇宮近,路修的既長而又直,石板鋪地,過了這段便沒那么好的路。適逢暴雨,平日塵埃飛揚的夯土路泥濘異常,原先平穩的馬車晃動起來。 陸重霜睜眼,余光瞥過對面的顧鴻云。 他有著極為奇特的瞳仁,有一抹奇特藍弧,可又與散落在長安的景教徒不同,并非如波斯商售賣的玻璃珠一般剔透,而是一種更為幽深的黑藍。單眼皮,眼窩深邃,眼尾微微上挑,顯得此人相當難馴。 阿史那這叁字既指“高貴的狼”,也指“藍色”,“狼”是突厥人的圖騰,而藍色,或許是指代他們這支皇族特有的黑藍色瞳孔。 “我原以為晉王殿下很得女帝寵愛,”顧鴻云忽然說。 陸重霜牽了牽唇角,問他:“怎么說?” “在草原,只有被看重的孩子才有資格領兵打仗,”顧鴻云轉回頭,不再看無趣的大雨,“弱小的孩子只配去牧羊?!?/br> “看來你很受寵?!标懼厮?。 顧鴻云答非所問:“我喜歡騎馬練武?!?/br> “我從未想過會有男人作將軍,第一回見到你還嚇了一跳?!?/br> “所以我討厭你們漢人的風俗,你們令男子軟弱?!鳖欨櫾频??!俺扇震B在深閨不見外人,讓他們讀書識字卻不許在妻主面前顯露,簡直是養一頭待宰的羊,從出生就等著被殺?!?/br> 陸重霜淡淡一笑:“正君需上承宗廟,下繼后世,倘若人人皆兵,豈不要天下大亂?!?/br> 顧鴻云看著陸重霜素白的面容和頰邊漸漸往下落的水珠,忽而道:“晉王殿下總有理,殺人的話說得也比旁人好聽些?!?/br> 她抬手捻了捻滴水的黑發,沒說話。 顧鴻云隨之沉默。 車廂搖搖晃晃,她也跟著車廂搖擺,像殘破的稀疏的雪被風吹動了。濕漉漉的綢袍緊裹身軀,透明的水珠掛在漆黑的睫毛,她一眨眼,雨珠流動,帶著暈掉的紅妝劃過右頰,墜離了尖尖的下巴,落在猩紅的絲綢。 有殷紅的雪嗎? 顧鴻云不曉得。 但如果有,也不過眼前這般。 他垂眸,裝作冷淡的模樣詢問陸重霜:“膝蓋還疼嗎?” “疼如何,不疼又如何,總不能學那些個迂腐老臣,受點屈辱便撞柱而死?!?/br> “聽聞沉大人的前任就是這么走的,上一任中書令?!鳖欨櫾扑剖窃谂c她閑談?!熬砣氤脿幎泛蟊籮ian佞所害,無奈辭官,死在還鄉的路上?!?/br> “是啊,時至今日,我依舊無比感慨……”陸重霜慢慢說,“或忠信而死節兮,或訑謾而不疑?!?/br> 顧鴻云沉默半晌,應和道:“忠信者為氣節而死,小人欺上瞞下卻不受懷疑……古往今來,皆是如此?!?/br> “你的部族呢,也是這般?”陸重霜反問。 “是,與楚朝無差?!鳖欨櫾普f起官話一板一眼?!俺甲訄缶K一死,既為天子臣,自然功過難算?!?/br> “你倒是看得清楚?!?/br> 顧鴻云輕哼,道:“我可不是你們這些漢人養在深閨里的羊?!?/br> 他話音方落,車簾外忽然傳來一陣婉轉的笛聲。陸重霜側身挑簾朝外望,想瞧瞧是誰有這等閑情雅致,只可惜雨下得大,馬兒又一下跑遠,她沒來得及瞧清楚。 “草葉吹起來的聲響比笛聲清冽,”顧鴻云道,“但不如笛聲婉轉?!?/br> 陸重霜放下車簾,揶揄道:“都說笛聲吹亂異客腸……阿史那攝圖,你可是想回去了?” 她喊他的突厥名時,舌尖微卷,像是才睡醒,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顧鴻云學著她先前的話,道:“思鄉如何,不思鄉又如何,總不能學小男人,一哭二鬧叁上吊?!?/br> 陸重霜笑了笑,覺得這人說話含譏帶諷,甚是有趣。興許都是戰場上的過來人,她瞧他,總覺得身上有幾分自己的影子。 “想回去就回去吧,敗了就是敗了,你一個人在這兒,又能做什么?”陸重霜道?!敖粦鸲?,你十九敗,阿史那攝圖,我管這叫作活該呢?!?/br> 顧鴻云攥緊手,不動聲色道:“在這兒,能殺你?!?/br> “既然要殺我,就不該為我撐傘,惻隱之心乃兵家大忌?!标懼厮羁畹??!皯饒錾夏呐缕宸陮κ?、惺惺相惜,到最后也要含淚取了對方的首級,拿一根竹竿掛在城頭示威。這般,方能成統帥叁軍的將領?!?/br> 馬蹄漸緩,車停在晉王府門前。 她到了。 “兩軍對陣,你砍斷我阿姊的一條胳膊,我覺得你可恨。但見你含怨跪在殿外,我又覺得你可憐?!鳖欨櫾葡人徊铰涞?,又轉過身,朝陸重霜伸手,似是示意她扶著自己的胳膊下來?!皶x王殿下,我將此稱之為草原人的道義,你們這些漢人不會懂?!?/br> 他站在暴雨中,握著朱紅的傘柄,微向后傾斜,雨珠子沿著青綠色傘面的邊沿成串地落,像要把那層沁人的綠砸碎了、溶解了。霧氣虛虛罩著他棱角分明的面龐,以及那微微泛著幽藍色的異族眼瞳。 顧鴻云有著典型的突厥男子的身形,高大挺拔,又騎馬打仗,故而肌rou勻實,彷如匍匐著的公狼。 陸重霜不急著下車,反倒看著他,淺淺笑了?!凹热豢床粦T我被小人所害,春獵你又為何與于雁璃聯手?!?/br> “于家以永結同好、共取吐蕃為條件,我沒理由拒絕?!鳖欨櫾普f。 “說謊?!标懼厮??!拔也皇堑谝惶炫c你們這些突厥人打交道,在你們眼里,沒什么比部落和家人更為重要。我殺你族人,那么你我之間便是血仇,你將不惜一切手段殺了我。此次幫我,是看陸照月扶不上墻,而陸憐清遲遲不向你拋橄欖枝,因而故意擺出與我英雄相惜的模樣,以期我放松警惕?!?/br> 顧鴻云不語。 “莫要以為本王是那種會被兩叁句貼心話收買的蠢女人,想當本王的解語花,阿史那攝圖,你遠不夠格?!标懼厮毭嘉⑻?。她的妝融在雨中,那張素白的凌厲的臉露了出來,如同白刃?!熬退隳闶抢?,在本王眼里也只是一條被送入京供人玩弄的狗?!?/br> 顧鴻云看著她,慢慢收回手臂,傾斜的傘被扶正。 “晉王殿下慢走,”他冷冷道。 陸重霜落地,頭也不回地走向晉王府。 很快的,她被一干驚慌地涌出王府的仆役包圍,數不清的傘舉到她的頭頂,接著有個長相陰媚的男子急匆匆跑出,手里拿著氅衣嘩啦一下將她從頭到腳裹住,向四周高喊:“快去備坐輦!” 顧鴻云看著陸重霜被一干人前呼后擁的背影,面無表情地轉身上車。 真是掐媚的嗓音,刺耳得要命,他心想。 駕車的突厥女婢發覺主子的失神,朝內輕輕喚了聲:“少主?!?/br> “走吧,回鴻臚寺?!?/br> 入夜時,雨歇了,鴻臚寺安置外來使臣的廂房旁,彌漫著泥土與草葉混雜的清香,甘冽逼人。 顧鴻云喝了點從家鄉帶入京的烈酒,突然憶起路上聽見的笛聲,手掌在暗紅的小桌上輕輕打起節拍,低低哼道ρǒ1八sんù.c哦м “悲別愁,問鄉關幾年 馬上春風何處 嘆人間” 用得是思帝鄉的調子,原是平康坊的伎人用于取樂所彈,被顧鴻云低低唱來,平增幾分蕭瑟。詞是顧鴻云的某次醉酒之言,自認是粗鄙之詞,不足為道。 “被她說中了啊,那個可惡的女人……”顧鴻云感嘆著,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