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五)
宮人傳話到大理寺寺卿戴弦那兒時,她正與女兒在帳中玩耍。 聽聞陛下召見,她眼皮一跳,隨即遣女婢拿些小錢塞給傳話的宮人,自己則遞上一碗放涼了的甜香面繭,輕聲細語地詢問圣上為何召見自己。 寧可得罪共事的官員,也別得罪宮闈內的近侍ρǒ1八sんù.c哦м這是鸞和女帝登基以來,一代代朝臣總結出的至理箴言。 身為天子的帝王一旦放松禮法,縱容地位低下的近侍僭越到朝臣的頭上,叁省六部九寺與各道、州、縣便會隨之紊亂。 所謂“犯上作亂”,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大楚的朝堂從來不缺滿腹經綸的聰明人,但聰明人往往比常人更愛惜自己的腦袋。 “是于宰相有要事商議,才提請陛下傳您去一趟,除您之外還請了突厥來的使臣大人?!睂m婢避開送來的甜湯,沖戴弦福了福身子?!皠e的小人也不敢多聽?!?/br> “使臣?哪個使臣?!?/br> “是突厥可汗的長子,顧公子?!睂m婢有一答一。 阿史那攝圖?于雁璃能有什么事需要用他?戴弦暗自琢磨著,隨宮婢出帳。日薄西山,天際濃稠的紅壓向一望無際的綠野。春風混雜著新鮮血rou的腥氣,撲面而來,雙頰好似蒙上一層未干的羊血,又腥又熱又黏。 千萬念頭在腦海糾纏,短短的距離,戴弦竟走出一身汗。她捻著袖子揩拭額頭的細汗,快步走向端坐在最高處的金帳。 青紗帳外,容貌姣好的侍女左右各站一位。二者向戴弦行禮,纖纖素手撩起一點簾幕,好使她躬身穿過。熏人的香霧海潮般涌來,先前縈繞在戴弦鼻尖的血腥頓時被眼前的浮華所掩蓋。 “好一個賊喊捉賊,于宰說得當真透徹?!卑殡S一聲輕笑,女子窈窕的剪影浮現在戴弦眼底?!安贿^距離大理寺結案怎么著也有個十天半月,憐清想知道,于大人為何不在前幾日早朝給母皇陳奏?非要在春獵害母皇掃興?!?/br> 戴弦心口突突直跳。 吳王陸憐清講話一貫綿里藏針,先抬后砸。方才一番話先是順著于雁璃砸了對家,又話鋒驟然一轉,將槍口對準于雁璃。寥寥幾句,里外都是人,里外都不是人。 戴弦與太女、吳王同朝為官叁載有余,深知兩位皇女的脾性,尤其是吳王陸憐清,同父親九霄公子一般,表面瞧去是個好相與的人,實則手段狠辣。 她畢恭畢敬地上前給圣上行禮,又給在座的幾位皇女、宰相作揖。 “正好戴弦來了?!背聊畎矝_戴弦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坐下?!坝谠紫嗯率亲砭?,不清醒,硬說陛下的禁軍在東西市惡意縱火。你處理上元走水的奏議我是看過的,你來說說?!?/br> 沉念安話音方落,不同方向的幾束目光一齊落在戴弦身上。 戴弦沉吟片刻,忖度道:“有關上元的處理,臣已在奏議中寫明。杏月經陛下恩準,大理寺與刑部一同捉拿賊寇,如今各項損失已同戶部報備,犯人則交由刑部處置。具體事宜,于宰相還需尋夏尚書細問?!?/br> 她特意搬出女帝批閱過她的奏議來壓于雁璃,為得便是不提過程,只談結果。 “找夏鳶?哼?!庇谘懔Ю湫??!按飨野〈飨?,你親手寫得奏議,總該知道自己查了些什么?!?/br> 陸重霜漫不經心地轉動著瓷盞,淡淡笑了聲,道:“于宰相,您光憑戴大人的奏議和一封來歷不明的信箋,就開始質疑大理寺的辦事與本王的清白……唐突了吧?!?/br> “噯,別這么著急為自己說話,”陸照月含沙射影,“還有一個人沒到呢?!?/br> “你說得左不過是顧鴻云,”陸重霜道,“本王著實奇怪,太女殿下不信大理寺的話,非要等一個外族人來……居心何在?” “少陰陽怪氣地說我勾結外族人!”陸照月拍桌?!暗降资钦l欺上瞞下、暗結黨羽,還說不準呢!” “說事只管說事,莫要為小事傷了和氣,”陸憐清正打圓場,忽而瞥見倚在男寵肩頭的鸞和女帝一臉倦意。 她起身,叁步并做兩步走到女帝身旁,溫聲道:“母皇,您可是又頭疼了?” 女帝挽住陸憐清的手,低聲道:“無礙,你們繼續?!?/br> 陸照月見陸憐清先自己一步獻殷勤,慌忙喊道:“幺娘!還不快去傳太醫!” 這頭幺娘接旨,那頭宮侍傳來通報。 顧鴻云到了。 男人身著玉色菱紋圓領袍,是與春光正相符的打扮,白狐毛的系帶旁掛一木蘭繡囊,胡味甚濃的大翻領頗為拓落不羈。 有段時日沒見,頭一眼,陸重霜險些沒認出他是阿史那攝圖。 他給女帝叁拜行禮,坐到于雁璃身側。 “于宰相,戴某一向敬重您老?!贝飨艺f著,眼珠子悄然一滑,瞥向顧鴻云?!翱赡屢粋€外族人登堂入室,有失妥當?!?/br> 顧鴻云道:“寺卿,鴻云此番前來,是為討一個公道?!?/br> “公道?”沉念安挑眉,隱隱預感到于雁璃此回是鐵了心要發難。 “是?!鳖欨櫾铺谷坏??!按罄硭陆Y案后,我請鴻臚寺派畫師為獄中的突厥人描摹畫像,再托驛站將這些畫像帶回草原,以便告知家眷。不曾想幾日前,母親回信與我,說這些入獄的族人皆以行商為生,從未參軍。鴻云深感此事蹊蹺,又聽聞于宰相是一代賢臣、剛正不阿,這才請她出面徹查此事?!?/br> 鸞和女帝擰眉,語調拖拉地喚了句:“戴弦ρǒ1八sんù.c哦м” “臣在?!?/br> “說說吧,”鸞和女帝道,“事是你辦的,現在人家來討說法,你要擔起責任?!?/br> 戴弦頭皮發麻。 彼時礙于于、夏兩家的爭斗,以及叁位皇女的博弈,她并未徹查上元大火的主謀。眼下舊事重提,顧鴻云又代表突厥當面責問,她怕自己一出口就是把柄送到于雁璃跟前。 “徇私枉法,這可是個大罪呀?!标懻赵鲁脽岽蜩F?!按鞔笕?,您是為哪位不得了的大人物做事?居然連母皇的旨意都不放在眼里!” “微臣不知太女在說些什么,”戴弦四肢著地,朝女帝重重磕了個響頭,“陛下,臣任大理寺寺卿已有六年。這六年來,臣為大楚鞠躬盡瘁,從未有過結黨營私的念頭!望陛下明鑒!” “你會不知道?”于雁璃背手,抬了抬聲調?!昂?,你不知道,我知道,我替你說!” 簾外的風驟刮了進來,只短短一瞬,席卷而來的暖風沖散了彌漫在屋內的香霧。熱浪自背后襲來,不一會兒,戴弦便又嗅到了入帳前那粘稠的血腥。 “查上元走水是大理寺的責任,也是你戴弦的責任。王子殿下遠道而來,為得是與我大楚結百年之好。而你為討好權貴,不惜顛倒黑白、栽贓無辜!這縱火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家的鬼!是自家的賊!是為陷害忠良賊喊捉賊!”于雁璃振振有詞?!按飨?,回話!究竟誰指示你這么干的,你又收了誰的好處!” 未等戴弦說話,一陣清朗的笑忽而剖開劍拔弩張的氣氛。 陸重霜譏笑著緩緩站起,呼喚一只調皮的猧子般,沖顧鴻云招招手?!邦櫣?,本王也有事想問你?!?/br> 她眉眼和煦,目光清朗,可落在顧鴻云眼里,笑面遮掩之下的分明是凌厲的殺意。 顧鴻云垂下眼:“晉王請講?!?/br> “您既然覺得大理寺的結案有古怪,為何不提請鴻臚寺上報,而是尋到于宰相?” 顧鴻云道:“鴻臚寺職不在此,而鄙人又湊巧同于宰相碰見?!?/br> “好一個湊巧?!标懼厮??!澳且寥豢珊钩齾s與你說這些突厥人從未參軍外,可還說了其他東西?” 顧鴻云稍稍一頓,道:“不曾?!?/br> “這些經商之人離家多久?” “鴻云不知,”顧鴻云說,“興許是四五載……” “當日本王帶人去往西市救火,卻遭刺客襲擊。事后經查驗,幾位乃突厥女子,且身手不凡?!标懼厮従徆雌鸫浇??!坝谠紫?,您對此可有異議?” 于雁璃瞇起眼看向陸重霜,最終輕微地擺擺頭。 “于宰相,本王奉圣上的旨意遠赴邊關,為大楚守了兩年的雁門。這兩年,征戰無數,死傷無數。試問哪個突厥人不恨本王?不想著要扒本王的皮,抽本王的骨?”陸重霜道?!叭缃耦櫣佑盟奈迥昵暗奈丛鴧④?,為自己牢獄內的族人開脫。而您身為大楚宰相,靠一封信箋,就口口聲聲說朝堂內有鬼,那本王問您,內鬼是誰?您但說無妨!您只要開口,本王即刻帶兵將她捉拿歸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