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華(九)
葶花深吸一口氣,惱怒地拔掉手腕骨插著的一根銀針,哐當一聲將頭上戴著的兩叁支翠玉簪狠狠甩到垂手而立的阿娘跟前。 她一拍桌,起身罵道:“錢錢錢,我是沒給你錢還是怎的,又來要!上月的月俸你取走了八成,這月就沒個結余?才年十叁你就伸手管我要錢,我哪兒來的俸祿!” 身著褐衣的婦人不安地搓著手,囁囁嚅嚅地冒出一句:“取一些,取一些還能取窮了貴人……” “這話你也敢說,”葶花低聲呵斥一句,趕忙揮手讓招來的醫師退下,臨走前不忘往她手心塞了些銅板,示意她在外定要閉緊嘴。 前頭事才完,后頭事又跟上。 幾日前被長庚一刀斬死的小侍本應由王府給家眷送去喪葬費,誰曾想葶花的囑咐下去了,錢卻沒安置好,就那么點銅錢絲帛愣是被人貪了去,鬧得那邊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布衣非要去告官。還是她找司庫調取了叁倍的喪葬費,又尋來相熟的長安吏幫忙私下警告,才把事情順利壓下。 凡事最怕去皮見骨。想那曾經風光無限好的戶部侍郎劉靜閣,只因醉酒多說兩句糊涂話就被斬首示眾,誰又能預料這件小事會引發什么波瀾? 私拿布帛,竊取粳米……上上下下的貪污葶花心里門清兒。 這么大的晉王府怎么可能從上到下沒一丁點臟東西,連作為主管的葶花也免不了偶爾中飽私囊。 出了這種糟心事兒她只能盡量往下壓,不敢往上頭報,萬一晉王殿下出手認認真真查起來,誰也沒好果子吃,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眼下家里老母又來伸手要錢,想必是她那不爭氣的meimei廝混賭坊欠了一屁股債后,跑到阿娘跟前哭訴。 葶花本姓林,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又是家中長女,自小讀的是叁綱五常,學的是經史子集。只因太祖母犯事,無奈家道中落,才到了晉王身邊做活。能給皇女做家奴不算委屈,主子又是晉王這號人物,干得好,未來很可能成為執掌皇宮的內官。只可惜家中一幫子人沒一個爭氣,葶花一個如此強硬嚴肅的女子,治得了晉王府上上下下百來號人,卻治不住家中幾張嘴。 “meimei若是長點能耐,我又何苦自賣為家奴!”葶花罵?!澳阕屗谕忸^嘴閉嚴實了,如有一句話說錯害了殿下,休怪我不講姐妹情誼!” 她話音方落,門外遙遙傳來婢女傳話的聲響,說是殿下喊人。 葶花還想訓斥的心頓時被堵了個干凈。她瞥見婦人伸出的如瑟縮枯葉的手,長嘆一聲,開門喚人,將老母親托付給底下知根知底的婢女照管,并令手下按慣例從公家的賬上取一筆錢填meimei賭坊的窟窿,待到下月月俸發放,再補上此處空缺。 雪后的庭院甚是明亮,從木制廊道走過,能聽見屋檐翹腳細微的往下落雪的聲響。 晉王正端坐露臺與左側的長庚閑談,面前擺著一壺熱酒,一碟羊rou,兩叁盤甜點心。她見葶花,招了招手,兩點靨面嵌在酒窩,面上隱有笑意。 “殿下,”葶花行禮。 “來,坐?!标懼厮赶蛴沂诌叺目瘴??!暗热疹^陰些,你再去備車,隨我去一趟顧公子住處?!?/br> 葶花微微蹙眉,垂首應下,心里總覺不妥。 她的職位是王府管家,而非隨行侍從,殿下要帶也應該帶近衛身份的春泣或是身為內侍長庚。 近些日子她明顯感覺到殿下有意拿她去打壓長庚,不少本應由長庚出面的事被轉交到她手上,其中緣由不得而知,她也揣摩不透殿下的心思。 幾只灰麻雀落在瑩白的雪地,留下一連串小小的爪印,被冰碴覆蓋的灰黑色的卵石露了出來。 “這月的錢,長庚可去取了?”陸重霜問,看的是葶花。 葶花道:“取了?!?/br> 每月長庚都會以主子的名義扣走一筆錢,至于到底用于何處,就不是她有權過問的事了。 “王府的賬目有你盯著,我自然放心?!标懼厮翢o征兆地來了這么一句。她神色淡淡的,似是隨口談起,蔥白的指尖撫過紋銀鴛鴦紋的杯盞,燙熱的米酒彌漫出甜絲絲的香氣,令寒涼的五指泛出紅暈。 “殿下謬贊?!陛慊ú虏怀鲋髯又懒硕嗌俚紫碌氖?,只得含糊其辭。 哪朝哪代不貪?關鍵在于貪得多、貪得少,是不是貪得恰到好處。 皇太女私結商賈、買官賣官是大貪,可舉國上下哪個不長眼的敢揭舉?頂多是關起門來嚼舌根……身為大楚宰相的中書令與太女結為黨羽,自然是一塊難踢的鐵板,這也是陸照月春風得意的資本。 百官之所以服從皇帝,必然有所圖謀。帝王與文官相輔相成,共同構建出一套精密且復雜的機構,用于支撐偌大的疆土與成千上萬的百姓。底層官員將報告匯報中樞,在層層遞交中,事物被不同層級的官吏化解,而皇帝作為真龍天子,需將自己的絕對權利分化出一部分,交付于有能力的人,任命其為宰相,并在各方勢力發生纏斗時做出決斷。 在一代代政權交替中,這套機構被不斷微調,從禮儀到思想、從法制到倫常,最終形成一種獨有的慣性。 大楚建朝,太祖吸取前朝教訓,下令提高官吏俸祿,力求增大明面收入,收縮不明不白的情分錢??稍俳∪闹贫纫惨腥司S持……治國如行舟,不進則退。 “看你這模樣……”陸重霜抬著酒盞,似笑非笑的模樣最是駭人?!澳銈兊踩〉檬潜痉?,我又何嘗說過一句?” 杯沿留下一抹濃郁的口脂,染紅了酒盞上陰刻的云霞。 ……她什么都知道。 葶花咽了口唾沫,跪伏道:“婢子有罪,請殿下責罰?!?/br> 陸重霜放下酒盞,伸出手點了下她的眉心,嗓音似有寵溺?!跋拐f什么呢,莫要胡鬧,去備車吧?!?/br> 此話說完,她又添上一句:“文宣入府前,晉王府需你倆照管。入府后,也需你倆各方面幫襯……各類雜事自己多注意,莫要讓本王憂心?!贝嗽捠钦f給面前兩人同時聽的。 葶花惴惴不安地叩首,起身招呼下人備車。她順道找來信得過的婢女,傳話司庫,讓她該整頓的整頓,該趕走的趕走,萬一殿下著手去查,也不至于丟了性命。 水清無魚,葶花家道中落,看透世間冷暖,豈會不懂這層道理。 進晉王府干事的奴仆哪個沒給管事送過錢財,入了王府后自然想撈點油水回去。 這大楚朝堂,亦是如此。 葶花思量著為主子前去取出防風的狐毛裘衣和鎏金仙鶴紋手爐,心頭總覺得殿下話中有話。那根手指不僅僅點的是府里的貪污,還點了些別的還沒琢磨過來的東西。等不及她進一步細究,仆役便將馬匹牽到。 料峭的風刮了起來,吹得路面揚起一層薄薄的白霧。 顧鴻云暫住鴻臚寺內的館舍,由典客署負責接待。說起鴻臚寺,寺內倒有一位陸重霜相識的人ρǒ1八sんù.c哦м前任隴西節度使,現任鴻臚寺卿,李柚。 突厥此次來訪,還需她多加配合。 車內葶花捂著嘴悶悶咳嗽兩聲,生怕吵到小憩的主子。她捏著掐灰黑色毛邊的兜帽,腦海中忽得想起殿下先前的警告,緊跟著聯想到那句夏公子入府,這叁叁兩兩的事一收攏,冷汗刷得一下就下來了。 彼時長庚越禮,殿下在晨起挽發時說:“日子安逸太久,我生怕那些跟著我的舊人們忘了自己的身份?!陛慊ㄔ詾槭情L庚與春泣的爭寵惹惱了殿下,此時細細想來,這話分明是說給她聽。 府內之事,一半交予葶花,一授權長庚。如今晉王有意借葶花打壓長庚,便將原先的對半分化為一六一四,葶花持的是六。 事情至此終結便也沒什么,可偏偏殿下與夏公子木已成舟。待到夏文宣入府,必然會以整頓王府為由收權立威。權,收的是葶花的權;威,立的是正君的威。 她這個活生生的靶子立著……是留給夏公子打的。 晉王在正君入府前便抽出了兩分的權,故意留下借口等夏公子來練手。一來能清一清晉王府的雜魚,二來給尚書令夏鳶賣了個好,叁來是給諸位舊人潑冷水清醒。 她以葶花、春泣打壓長庚,又以夏公子打壓葶花,待到正君真正入府,恐怕要用那沉懷南去牽制夏文宣。 “這便是當帝王的人吶?!陛慊ㄠ痪?,遍體生寒。 鴻臚寺的門已經開了。 (連續掛水七天,一天雷打不動五瓶……我已經進化到能筆記本放膝蓋單手打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