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慢(一)
鳳澤大帝,諱霜,鸞和女帝第叁女也,父為如月公子。鸞和叁年正月生于東宮之麗正殿,彼時蒼鷹擊殿、太白經天。五年,封晉王。十六年,任右武侯大將軍,北擊東突厥?!冻?鳳澤本紀》 長庚自下而上依次點燃燈樹。 十五連盞金燈,共七層,呈枝丫狀向上延伸,錯落有致。燈上鏤空雕有大雁叁只,其下造有兩位身披鎧甲純金小人,一個執劍、一個拿弓,守在巨樹狀的燈塔旁,筆直地站在燈樹基座上。 這盞宮燈是一年前晉王殿下大敗東突厥時,由陛下賞賜。 鸞和十八年,當今圣上大擺宴席,犒賞邊關歸來的將領,預備論功行賞。幾輪杯酒后,副將皆有升職,唯獨主將晉王仍未得到嘉獎。正當眾人翹首以盼,揣度陛下將會以何種方式來犒賞功勞最大的主將,同時也是她的親生女兒——晉王陸重霜時,鸞和女帝卻突然命人將此宮燈呈上。 她言笑晏晏地以一盞燈奪了女兒的兵權,并給她安了個不痛不癢的南衙諸衛,統領安置在皇城內的十六衛禁軍。 十六衛禁軍乃是皇家私軍,叁千余人,雖名頭響亮,但直接聽命于女帝。身為南衙諸衛的晉王只能幫母皇練兵,不得擅自調兵。 此事一出,時人無不扼腕嘆息。群臣幾度上奏,直諫鸞和女帝賞罰不當。 女帝迫于壓力,改晉王為司衛少卿,掌管宮廷、祭祀、朝會之儀仗帷幕,并兼任南衙諸衛。 與旁人的義憤填膺不同,晉王本人似乎并無多大怨意。闊別帝都兩年之久的她重修晉王府,安安穩穩地在長安住了下來,這一住,便到了鸞和十九年冬。 長庚點明宮燈,晃動的燈火照著他陰媚的臉,微弱的光與幽深的影如水波般蕩漾。 他膚色瓷白,眼眸細長,唇瓣櫻粉,男生女相。身姿更是高挑纖細,近乎孱弱。大楚以端正雍容為美,女子講求氣宇軒昂,男子講究端正溫雅。長庚這種男生女相的宦官,不管眉目有多精致,一統都被歸為上不得臺面的狐媚子。 此時為叁更天,家家戶戶皆已閉門,只剩巡夜的隊伍提燈舉火,在夜色中穿行。 晉王亥時叁刻睡下,卯時便起。五更時城樓將擂鼓四百下,以來報曉、開市。五更五點前,百官上朝。 長庚負責守衛后半夜,五更鼓響后也由他服侍晉王洗漱穿衣。 宮內設有巡邏軍一支,二十五人,皆負甲帶刀。寢宮留兩名心腹輪班值夜,分別為:大女子春泣,小男子長庚。 長庚持劍,身著胡粉圓領袍,立于純金燈樹旁。右邊是白羊毛編織而成的厚重帷幔。帷幔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常換常新。春為桃紅絹羅,夏為碧玉素紗,秋以姜黃錦緞作簾,冬則為奶白綿羊毯。而在重重帷幔后,睡著的便是他誓死效忠的主上。 寒鴉若有若無的鳴叫自遠方傳來,乘著凌冽的西風,化為薄薄的冰刀。 隆冬將至,今夜甚寒。 忽得,殿外傳來細微的聲響,接著便是樹葉被風吹落的聲響。 長庚第一個念頭是野貓跑進來了,興許是天漸寒的緣故,原本在偏殿安家落戶的野貓最近總愛往暖和的寢殿跑。晉王府兩年無主,這些野貓趁著下人懈怠,臭不要臉地把王府當成自家居住。待到晉王殿下回來,灰貓、白貓、花貓生了一窩又一窩。 屬下本打算將這些個野貓驅逐,卻被晉王阻止。 “我晉王府能容天下名士,自然也容得下幾群野貓?!睍x王陸重霜如是說。 既然殿下吩咐過莫要驅趕,長庚便也未將那一聲細響放在心上。 身側的燭火驟然晃了一下,影子也隨之扭曲。 此時,長庚耳畔傳來第二聲響動。 這次是從頭頂傳來,細不可聞。 長庚抬頭,在一片幽暗中隱約瞧見幾?;覊m自梁上落下,擾動了身側那一簇燭火。 不對,不是野貓…… 房上有人! 就在他拔劍的剎那,梁上突然躍下一位身著黑衣的女子。她蒼鷹捕食般直直墜下,手中的匕首閃著凌厲的寒光。寒刃一道驚雷般猛得壓向長庚的頭頂,幾乎同時,長庚拔劍而出,擋住了逼上眉心的匕首。 “來人!有刺客!” 長庚話音剛響,黑衣女人便是一腳踹在他腹部,逼得他踉蹌著后退幾步。黑衣人趁他步伐正亂順勢逼近,掌中匕首朝他心口直直刺去,氣勢兇猛。長庚急忙后退,銀光閃過,只斬落一縷額前發。 他握緊劍柄,以身軀擋住背后的帷幔以及尚在睡夢中的晉王殿下。 眼前此人絕非市井小賊!她此行前來,刀刃直指晉王殿下! 長庚提劍揮去。長劍與匕首交鋒,對方薄如蟬翼的刃順著上好的長劍下滑,猛然彈開兩方相執的泥沼!在此間隙,黑衣女人率先攻上,搶奪了攻防戰的時機,她帶著腰勁揮出匕首,橫劈,刀刃自帶一股寒氣。長庚俯身逃離,不甘示弱地舉劍刺去,卻被她抬劍相抵。 劍與匕首再次相撞,居然各自都被震退一步! 黑衣人不敢戀戰,從腰中摸出一把沙粒,就沖長庚撒去。步伐變幻,擦著長庚的身軀便如狂風般沖帷幔內奔去。 長庚抬手護住雙眼,斷喝一聲:“殿下小心!” 就在此刻,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直刺而去!正中刺客左眼! 這一羽箭的力道竟將層層迭迭的帷幔驟然掀起,令厚重的羊毛帳仿若海浪般翻滾。 黑衣人捂住左眼,血流如注。 長庚急忙提刀跟上,想一劍斬斷刺客的左右手,但被她翻身躲過。血流水似的噴涌而出,溫熱的血污了地板。 “長庚,住手?!币粋€聲音從帷幕內傳出,聲線仍顯稚嫩,讓人無端念起日光下的泠泠霜雪。 少女以樸刀的寒刃將遮光帷幔挑起一角,暈黃色的光爭相涌出,照亮了她的面容。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 鉛灰色的眉淡淡的,睫毛覆在憂悒的雙眸,瞳仁宛如深夜。她身著乳白色的袍,左手仍提著赭紅色的輕弓,右手持樸刀,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唯有唇瓣微紅。整個人全然由霜凝結而成,眉目生寒。 她便是未來的鳳澤女帝,如今的晉王殿下——陸重霜! 鸞和十九年的陸重霜年僅十六,過了冬日才堪堪十七。十六歲在大楚不算年幼,但相較于她在戰場上立下的赫赫戰功,十六這個的數字未免太小。 后世驚嘆于她的天賦,因而迂腐的文人們總愛將她描繪成威嚴的武神,可她們不知道,真正的陸重霜生著怎樣一張姣好的面容和一雙令人陷落的空靈眼眸。 刺客提刀撲上,飛蛾赴火般妄圖殺掉面前的女人。 陸重霜邁出一步,左手以弓箭輕松擋下女人的匕首,右手提樸刀揮去。在多少人手上笨重的刀,在她的cao縱下竟如披帛般輕巧。黑衣人后退一步,以匕首抵抗,扎入眼瞳的箭矢還未拿下,令她的步伐凌亂到荒唐。 冷兵器的摩擦,卻如綢緞般順滑,發出如環佩叮當的撞擊聲。 陸重霜厭倦似的微微擰眉,抬刀搠中刺客腰間,繼而抬腿一蹬,將她踹翻在地。她緊跟著上前,抬腳踩住女人的面頰,讓她雙唇大開,不得咬舌自盡。 一邊的長庚見狀收劍,單膝跪在主上面前,緊挨著那刺客:“臣下無能,令殿下受驚了?!?/br> 陸重霜連一個眼神也未施舍與他。 她穩定地控制著那柄樸刀,刀刃沿女人的脖頸緩緩移動,锃亮的刃倒映著她的面容,還有那只瞎了的眼……刀光如霜雪。 這比什么言語威脅都來得有效。 “誰派你來的?”她淡淡問,聲音不大。只有活在權利中心的人才會有那般口吻,她不用厲聲去責問誰,但出口的每句話都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刺客無言。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陸重霜冷冷一笑,道:“無趣?!?/br> 話音落下,兵刃毫無猶豫地割破女人的咽喉,血流猛地噴出,濺得一旁俯身跪下的長庚半身是血。 幾滴滾熱的血濺上陸重霜的衣衫,白的衣襯著猩紅的血跡,顯得格外扎眼。 “殿下,”長庚不敢抬頭,顫顫巍巍地喚了句。 “幾時了?” “回殿下,叁更了?!?/br> “叁更啊……”她呢喃,“叁更?!?/br> “殿下……” “叫春泣和巡夜軍來?!标懼厮渎曄铝?。 她說完,一刀砍下賊人的頭顱。雙目瞪大的首級隨著落刀的力沖外滾了一圈,滿頭黑發從包裹的頭巾里散出,仿若厲鬼。 “把頭收進匣子,”她淡淡補充。 “喏?!?/br> 入睡的春泣接到下人的報道亦是大驚,她發髻未挽,僅裹著御寒的裘衣便出了門,急急忙忙趕到時,晉王府大殿已跪著一片人。 “殿下!”她穿過匍匐在地的巡夜軍,在最前端單膝跪下。 陸重霜懶洋洋地抬眼:“來了?!?/br> “屬下失職,罪該萬死?!?/br> “小事,”陸重霜云淡風輕地說?!暗惨管娛?,今夜各領軍杖二十棍,由你來盯著?!?/br> “是?!?/br> 陸重霜身側的長庚并未換衣,半身是血地開口:“殿下,此事我等是否要派人去稟報圣上?” “不必為這等事犯夜禁,”陸重霜擺手,“省的落人口實?!?/br> “是?!?/br> 陸重霜長吁道:“都下去吧,本王乏了?!?/br> “是?!贝浩虬?。 “長庚,沐浴更衣?!?/br> 長庚上前一步,行禮:“喏?!?/br> (寫古言大概這么個畫風,隨緣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