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
江玉卿踏上馬車之前,回過頭,看見遠處深紫色的天空被躍動的火光染成溫暖的橘黃。 這讓她想起去年的七夕,玉露湖上槳聲燈影,她許完叁個心愿,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子觀撐衣立在她身邊,一葉扁舟上,火樹銀花前,燈火闌珊處。 深沉是他眼瞳的底色,在那一片幽暗的心湖上,璀璨的眸光里是萬家燈火。 現在,他仍帶著這樣的眼神站在她身前,可他們的身側,節日時溫馨的歡聲笑語已經變作無數兵衛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江玉卿的眼中,那無數來往的人影成為了模糊的背景,人世往來,唯有段衡亙古未變。 事發突然,但他似早有準備,不過片刻,凌亂的發已經重新束好,衣冠楚楚,唯余膝蓋上兩團擦不去的灰黑。 看見江玉卿遲遲未動,段衡微笑,抬起手,食指將她滑落的鬢發挽至耳后。 “怎么傻了?——家去等我,馬上回來?!?/br> 摸到微微突起的小痣,他輕捏,就要將手放下,卻被她捉住,拘在手心。 “可是馮侍郎越獄不是小事,皇帝入夜急召......”江玉卿秀眉蹙在了一起,語速不自覺加快,字詞幾乎粘成一團。 “此君莫怕,我既然知道這件事會發生,自然知道該如何處理?!倍魏馍斐隽硪恢皇?,將她的手包住,江玉卿飄蕩的心便有如下了錨。 “何況牢獄之事歸刑部定奪,我不過兵部一小小郎中,現在去不過是站站邊角、聽聽訓斥,算不得大事?!?/br> “......”他言之鑿鑿,江玉卿雖仍擔心,但怕有自相驚擾之嫌,到底沒再表露什么。 收回手,她轉身步入車廂,巧兒放下門簾,段衡的身影被黑暗一點點吞噬。 車夫揮動韁繩,細微的破空之聲傳來,江玉卿呆坐,聽到馬兒輕嘶,蹄鐵落在地面,發出“篤篤”的聲響。 馬車開始移動之前,她突然驚醒一般,撩開旁邊的窗簾,外面的暖光傾瀉,段衡果然還沒有走,他微抬著頭,看向她的時候,臉上笑意隱隱,帶著絲篤定,似乎料到她一定會這么做。 他走上前,替她舉著簾布,開口時,長長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深淺濃淡不一的陰影。 “此君,今天是什么日子?” 兩人的手在窗沿交迭,江玉卿指尖忍不住用力,她咬唇,“九月十四?!?/br> “九月十四......” 段衡銜過這幾個字,含在口中咀嚼片刻,重新抬頭時,笑意粲然,竟似少年。 “看來新年禮物要提前送到了,此君?!?/br> “禮物......” 馬蹄聲清淺,江玉卿脊背卸了力氣,無力地靠在車壁。 車子駛到街上,她才想起,雖說刑部掌牢獄,可看守大牢的士兵卻由兵部調度。 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她不想要禮物,只想要子觀平安。 馬車一個猛沖,她身體前傾,急忙撐在車廂,這才免于跌出。 “吁?。?!” 車夫慌張的喝聲同時響起,木制的輪子與石板路飛速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 馬兒似乎受了驚,整個車體被帶的上下顛簸,滑出好一段路才停下。 巧兒被掀翻到了地上,好在未受什么傷,她驚魂未定,甫一站起,立刻沖上前去撩開車簾,“夫人,您沒事吧!” “無事。你無事吧?”江玉卿并無大礙,她輕輕拍去巧兒肩上的塵土,有些擔心。 “奴婢沒事?!鼻蓛簱u頭,剛才她用手護住頭臉滾了好幾圈,所以只是看著狼狽罷了。 確認江玉卿無礙,她轉身,跨下馬車,另一個丫鬟模樣的人已經候在那里,看到她下來,俯身行了一禮,“jiejie安好,府下車夫技藝不精,竟驚擾了貴府,這點心意,還請jiejie收下,聊以賠罪?!?/br> 這人說是“賠罪”,卻連自己府上是誰都不報,巧兒掃一眼她身后的馬車,普普通通,看不出身份。 那丫鬟手里舉著的荷包鼓鼓囊囊,巧兒卻未多關注,不敢與她有多觸碰,只扯出一個假笑,“jiejie言重,馬車擦碰本是常事,何來‘賠罪’一說。何況......” 她本來還想說些推托之詞,再回去請夫人定奪,身后的車廂里就傳來悶悶的一聲撞擊聲。 巧兒汗毛豎起,剛想往回奔,就聽見江玉卿平靜開口,“巧兒不必來。是故人?!?/br> 就算將信將疑,有了夫人的命令,她也只得立在原地。 焦急的視線凝在車壁,一墻之隔的車廂里,江玉卿端坐,身前一抹高瘦的身影。 這位車夫一向穩妥,剛才出事的時候她就隱覺怪異,等巧兒離開,另一個人上了馬車,她更感不妙。剛才那聲異響就是她拍擊車壁發出。 但看著這位小姐斗篷下露出的華貴衣著,她心里的疑惑有了答案,所以才叫停巧兒。 她沒有開口相邀,那人沉默了一會兒,直接坐在了另外一邊。 她們一個對著門,一個對著窗,明明并未對上,空氣卻不斷收緊,有劍拔弩張之勢。 “......我此前并未見過夫人,夫人怎會稱我為‘故人’?” 之前分明見過,但嚴心蘭裝傻,江玉卿也就淡淡道:“嚴小姐芳名在外,妾身早有耳聞?!?/br> “原是如此。沒想到夫人結廬人境,卻也能聞得車馬喧囂。心蘭真是倍感榮幸?!?/br> 嚴心蘭眸光流轉,意指江玉卿少有社交,于段衡官場無益。 酸言辣語,江玉卿還未放在眼中,“夫君要求,妾身不敢不從?!?/br> 什么菊宴詩會,無非或是烈火烹油或是落井下石罷了,她去過一次,段衡不喜,她也不愿,索性不再去。 “夫人與段郎中琴瑟和鳴、鶼鰈情深,可真成了一段佳話?!?/br> “不過柴米油鹽,平淡度日,承不起小姐夸贊?!?/br> 剛才不過草草處理,現在一番驚怒,下體隱有液體流出,江玉卿腰背挺直,不知嚴心蘭來意,只想快些歸去,替子觀備下熱湯,等他回家。 看出她的不耐,嚴心蘭紅唇微揚,終于點明來意,“夫人洗盡鉛華始見真,卻不知在旁人眼里,夫人的這番佳話當真算得上一波叁折,跌宕起伏......”輕撫裙上刺繡,她巧笑嫣然,狹長的鳳眼微瞇,“知道得晚,上次送給夫人的禮物也不知有沒有送到。若是驚著夫人了,心蘭在此便再賠一禮,聊表心意?!沾??!?/br> 嚴心蘭輕喚,門簾被撩起,一個錦盒被托了進來。 她優雅接過,舉到江玉卿面前,“聽聞江老先生最愛字畫,想來夫人也當如此。這幅臨夕子真跡,還請夫人品鑒?!?/br> 臨夕子...... 江玉卿長睫微垂,“多謝嚴小姐好意,區區小事,當不得如此重禮,還請收回吧?!?/br> “禮既送出,豈有收回的道理?!眹佬奶m知道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喀”的一聲,錦盒被放在了座位上,她起身福了一禮,轉而離去。 江玉卿看著那條木盒,久久沒有說話,只覺莫名可笑。 臨夕子最善佛畫,一手送子觀音畫得出神入化,宛如仙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