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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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氣溫比白天要低很多,她很困,又冷。 連路邊的野貓都比她更幸福,因為它知道在哪里有可供蜷息之處。 而她無處可歸。 “是黎?!彼臍庥職猓骸袄杳鞯睦??!?/br> 保安看了她一眼,沒有應聲。向電話那頭的人“恩”了幾聲,就掛了。但隨后打開了電動門:“11幢,你從這里直走到底左手邊就是?!?/br> 她松了口氣:“麻煩你了?!边~步進去。 小區里都是獨幢,戶型各異,占地有大有小,有幾輛車停在路邊,但更多的車子都是規規矩矩地停在自己院子里頭。每家都種了花,也有種果樹的。 沒睡著的狗跑過來,隔著圍欄看她,一點警覺性也沒有地對著她伸著舌頭搖尾巴。 這讓她微微有些放松。 路盡頭的左手邊是兩層半格局的小樓。 黑色的工藝圍欄,很有文藝范,屋子整體是白色的,像城堡,三樓有大大的陽臺,園子里的草坪看上去養得很好,白色的秋千架安置在高大的花樹下頭。 黎多寶在雜志上看到過這些。 以前她只知道周莉莉家有錢,但從不知道,對方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她站在鐵門前,猶豫了一下才按響門鈴。 “快進來?!敝芾蚶虻穆曇魪拈T上的擴音器里傳來:“ 你快進來吧?!甭曇羰謿g快。 嘀一聲,門開了。 里面城堡的大門也打開,周莉莉逆光出現在門口,對她招手。 她穿過草坪,才剛走近一些還在想著,要怎么說明自己的處境,就被周莉莉一把拉進去:“你身上好冷啊。走著來的嗎?” 一步入房間,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一下便融化了她臉上的僵冷。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出明亮的燈光,也叫她臉上的傷無處遁形。她連忙側了側頭。 周莉莉沒有注意這些,穿著毛茸茸的睡衣,正俯身給她拿拖鞋,她連忙退開好幾步。將左腳藏到后面一些。 這鞋子上有一個地方破了,她用黑色的筆將從洞里露出來的襪子涂黑,遠看到是看不出來,但近一些就暴露無遺。她不想被人看出來。 換拖鞋的時候也有些猶豫。 那雙拖鞋看上去并不是為客人準備的,更像是周莉莉平常自己穿的。白毛長長的看上去十分順滑,昂貴。 她要是不脫襪子,怕把襪子上的涂黑處會把毛弄臟,可要是脫掉,又顯得太過怪異。 一時僵在那里。 但最終還是把襪子脫掉了。 周莉莉毫無察覺,拿著她的書包,輕聲細語:“你吃了沒有。餓不餓?家里阿姨睡了,但廚房還有吃的?!闭f話時站得近了一些,身上的溫柔的香味便散了過來 在學校的時候,黎多寶也總能味到從周莉莉身上散發出來的甜甜的味道。 像橘子,暖暖的。就像使用者本人,乖巧柔弱又善良。 不像她,是一用力就能把整桶水抗起來的人物。 “不餓。吵醒你了不好意思?!?/br> “沒事啊。你要是沒地方去,還不肯來找我,我才要生氣呢?!彪m然她是那么回答,但周莉莉說的話,還是拿了一碟點心。 兩個人上樓時,走廊邊的第一道門打開,睡眼惺忪的一個年輕男人走出來:“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目光落在黎多寶身上,先是她額頭上的傷,再是她拿著破襪子的手。 她身上的校服已經穿了三四年,以前買的時候刻意買大些,但她長得很快,現在已經顯得太小,而不合身,胸前與袖口還有洗不干凈的可疑污漬,下擺有圓珠筆的劃痕。 燈光太明亮,一切都無可遁形。 黎多寶臉頰像要燒起來似的,根本不敢看對方的樣子,只模糊看到他很高,穿著寬松的居家服,頭發亂蓬蓬,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而此時她的窘迫,大約只可以用全身掛滿獎狀來緩解。 畢竟她并沒有別的東西提得一提,成績好是僅有的鎧甲。 可這件事,并無法寫在臉上。 “我同學?!敝芾蚶蛘f。 黎多寶全身都緊繃起來,害怕自己要當面向人解釋自己生長在什么樣的家庭,以至于今天才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無異于當眾凌遲。 但隨后周莉莉的聲音響起:“爸媽不在家,我叫她來跟我睡?!币源藶樵掝}的終結。 黎多寶從來沒有跟周莉莉說過家里發生著什么事,這次來也并沒有預先告知,但顯然,周莉莉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早就知道好友身上在發生著什么,只是從來沒有提及。并在此時,用婉轉的方式幫她遮掩。 她鼻尖有些酸澀,也許應該大大方方地和那個年輕男人打個招呼才顯得正常一些。 但她沒辦法開口,只扭頭看向別處。 對方并沒有再多問,點點頭,便轉身回房間去了。 周莉莉對她說:“那是我哥哥。叫周笛安”,說著拉去走廊盡頭自己的房間。 屋內的裝飾并沒有多么奢華,白色主調,角落放著巨大的毛絨熊,黎多寶看到自己送她的幾件東西和其它的禮物一起擺在架子上。房間內有獨立的洗漱間。 她去洗漱,周莉莉隔著門告訴她:“大一點的是洗頭發水,細瓶子是沐浴露,潤發乳是藍色的?!?/br> 她站在門內應了聲。小心翼翼地查看那些洗漱臺上的瓶瓶罐罐。間隙抬頭看到大化妝鏡里的自己看上去又畏畏縮縮又局促,立刻將手里的瓶子放回原處。 外頭有語音通話的聲音。 她站得離門近一些,隱約聽到周莉莉用流利的通用語正在與什么人對話。 聽語氣有些嬌昵,大概是父母。 間或有幾個本地語詞詞匯,在說時差什么的:“我醒了,想著你們一定到地方了,所以打過來?!?/br> 黎多寶沒有再聽,她脫了衣服,試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打開淋浴的開關。 在外面隱約的聊天聲中,熱水鋪天蓋地地灑落下來,有些太燙, 但她覺得這樣正好。 她好久沒有這么舒服地洗一個澡了。 家里熱水器放出來的水,不是要燙死人就是太冰冷,水量也不夠一家人用的,只能匆忙洗洗了事。 要大洗,只能出五塊錢,去小區外面的澡堂。 澡堂巨大的內間里噴頭林立,像是一片噴頭的森林。里頭來去的,是高矮胖瘦各不一樣軀體,大家毫無顧忌地,在素不相識的人面前搓洗著身體的各個部位。 她尚沒有成年人的粗狂,于是每次進去,都會覺得自尊心在被磨滅。而黎媽也不能理解她這種心情。 “就是矯情?!崩鑻屖沁@么總結的。 黎多寶覺得,這大概是因為大家的默認窮人不應該有太多羞恥心的緣故。 在小區樓下面,她??吹侥腥藗兒敛活櫦傻赝蝗唤忾_皮帶,當眾將翹出來的衣角扎到內褲里去收拾一番重新系上皮帶,然后繼續手里在做的事。 周圍的人也并不覺得出奇。 而老婆婆們也常常袒胸露乳地在家門口乘涼。 軀體對于她所見過的很多人來說,只是一 個寄居之地、需要維護的可用之物,并無隱秘與羞澀可言。 而她也還太過年輕,無法有這般心境,所以顯得格格不入。 她也知道,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坦然。 但……總有些不甘心。 周莉莉應該沒有去過那樣的地方。 她從來沒有體驗過,以后也不會有機會了解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黎多寶洗完,拿起周莉莉給她的睡衣,摸上去軟軟的,聞著有些香。等好換上出去時,周莉莉已經睡著了。 黎多寶上床時驚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別擔心,會沒事的,睡吧?!本统脸晾^續睡去。 黎多寶躺下,側身看著眼前的人。 周莉莉長得很好看,皮膚平滑光潔沒有毛孔,仿佛是個假人一樣完美。 如果自己是周莉莉就好了。 她頭一次有這樣的念頭。 她不想再做卑微、狼狽、一無所有的黎多寶。她想生下來就像周莉莉這樣活著。 但這自然是不可能發生的。父母是誰不可選擇,命運不可更改, 可是,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期待——她心中,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 或者自己可以成為這種家庭中的一份子? 周笛安看上去也非常的優秀。 這個想法仿佛有毒,只是在腦海中冒出來,她就立刻感到不安與羞恥。 仿佛只是這樣一想,都會被什么人窺探到她是如此不堪,連忙急匆匆地將它拋在腦后。恨不得連自己整個人都深深地埋到地心中,永遠不被人看見。 但這一夜還是噩夢連連。 夢到她赤身果體地站在大教室的講臺上,所有的同學都衣著周整地坐在臺下,用譏諷的目光看著她。 早上她和周莉莉一道下樓時,因為沒有睡好,又在擔心離家后沒有著落,而整個人都有些頹廢。拿著書包一抬頭便看到正要出門的周笛安。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筆挺西裝,站在玄關,回首向兩個看過來。 這是黎多寶第一次與他對視。 他的眼神凌厲,仿佛能洞察人心,哪怕是最細微最晦暗的心思,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黎多寶莫明有些畏縮。 怎么看,這個身材高挑、比例驚人、全身上下都散發著矜貴氣息的男人,與卑微的她之間都隔著不可逾越的天塹。 就像她想過的生活,雖然就在眼前,可于她而言相當于另一個遙遠的世界,似乎永遠也不可能到達。也更明白,自己昨晚那個想法是多么的無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