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沈行在,你給我記著,”蘇木瞪著他,咬牙切齒,“老侯爺以血rou之軀佑我北豊江山,我讓你,并非因你有理,只因我敬著老侯爺?!?/br> 蘇木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冷聲道:“那一萬兩銀子我會原封返還給你,一萬兩于侯爺是小錢,我卻受不起?!?/br> 原地站著冷靜了一會兒,她又看著如臨大敵一般時刻警惕的熹王,道:“爹,您該去前廳接待賓客了?!?/br> “哦,就去就去?!膘渫觞c頭應和,步子卻是沒挪,像母雞護崽子一般伸開手將沈行在護在身后。 蘇木對著沈行在翻了翻眼睛,才對熹王道:“我回庫房繼續核對禮單?!?/br> 待壽宴結束,熹王與三個姨娘將躺在搖椅上的蘇木團團圍住。 “來,蘇木喝杯茶消消氣?!?/br> “來,蘇木,吃塊水果?!?/br> “蘇木,大姨娘過會兒給你煲湯下下火?!?/br> …… “乖囡,不氣啊,你送的生辰禮比靖遠侯送的好多了,爹還是喜歡你送的棋子?!膘渫踅舆^青簪遞過來的扇子給蘇木扇風。 圍著蘇木的人一多,蘇木反而越發暴躁,兩只手在空中胡亂地揮了揮,將所有人伸過來的手都揮走。 她側了個身,用袖子遮著眼睛,“行了,你們都走吧,我一個人靜靜就行?!?/br> 屋內的人很快全部離開,聽見關門的聲響,蘇木正過身子,把手放下。 靠墻邊的地板上還留著一道四四方方的印子,沈行在的一萬兩就在那處放了小半月,如今依舊回到他囊中。 近些日子蘇木對沈行在的事跡亦有所耳聞。以權謀私,貪贓枉法,沈行在如同一個佞臣,或者說他本就是一個佞臣,不過是手段厲害,而永昭帝的根基尚未穩固,迫切需要這樣一名臣子,無論品德。 蘇木的怒意,一半來自于被沈行在用錢侮辱,還有一半來自于為老侯爺沈知的不甘。老侯爺的高風亮節,家國忠義本要被北豊百姓銘記一輩子,卻出了一個沈行在。就如同一塊上好的美玉,原是完美無瑕,價值連城,卻忽然被人摔出一道裂縫,雖然它依舊是塊好玉,不過卻沒什么人會要了。 *** 官學設在鑾華街,街頭是官學,街尾是太學,中間一段是上饒的官衙所在。想入官衙的人,要從街頭花費數年的時間走到街尾,又要花費數年的努力才能從街尾走到中間。 不過能入官學,已經比大多數人的起點都要高。 官學的門面比太學還要恢弘幾分。先是四階大理石階梯,左右立著兩根三個壯漢才能合抱的灰色漆柱,上掛一副楹聯——筆墨文章不輟,經史韜略長明。大門居中頂上一塊長匾書著“官學”二字,大門敞著,遠遠能見偌大的空地上的一尊孔圣人像,像前香火晝夜不息。 官學門前陸陸續續有許多馬車停下又行。學子身穿學生袍,無論男女皆是水藍色的罩衣,穿得端正板直。男子需將頭發束起,女子倒是能在發式上做些花樣,卻也不許戴首飾。 熹王府的馬車停在官學門前時已經快要上課,蘇木抓著書袋匆忙跳下馬車便往里跑,一路匆匆,偶撞到幾名學子,道歉還在耳邊,人已經只能看見一截衣角。 趕到學堂外面時已經在上早課。 官學的早課內容是讓學生自由誦讀,誦讀什么書目全憑學生喜好,夫子鮮少會來。 學堂外站著兩人,一個白胖如同糯米團子,一個黑瘦仿佛灶間煤炭。白胖那人叫董仲寧,黑瘦那人叫關云南。二人一個是文官之子一個是武將之后。兩人的父親在朝堂之上水火不容,有趣的是這兩人倒是要好的勝似親兄弟。 蘇木見了兩人一樂,“你們怎么站在外面???” 董仲寧委屈道:“他們說我和關云南聲音太大了,叫我們到外面背書?!?/br> 蘇木聽了更樂了,董仲寧與關云南在官學又被稱為哼哈二將,嗓門一個賽一個的亮,正常說話音量都比旁人高,兩人上課說悄悄話,夫子一抓一個準。 “行吧,那你們在外面讀著吧,我就先進去了?!碧K木朝兩人擺擺手,往學堂里走。 身后忽然響起兩人誦書的聲音,嚇得蘇木差點左腳絆了右腳,聲音的確太大了。 學堂里誦書的聲音此起彼伏,學生誦讀的書目各有不同,雜在一起聽著像念經。 課桌分為兩列,一列坐男學生,一列坐女學生,中間隔著一條能橫躺一人的寬道,被學生戲稱為王母娘娘的銀河。 蘇木的座位在倒數第三排,坐下時還同旁邊的學生打了個招呼。 “蘇木你聽說了嗎?林夫子家中出了些事情,這段時間恐怕來不了官學了,好像要換一個夫子暫代我們的課?!?/br> 學堂聲音嘈雜,誦書者有,閑聊八卦者亦不少。 “出什么事了?不打緊吧?”蘇木問。 那人搖頭,“不清楚,不過應該不是什么大事,我今早見林夫子離開的時候還笑呵呵的?!?/br> “那這事兒出的好??!可算不用見到林夫子了!”蘇木激動。 實在不是蘇木幸災樂禍。 林夫子是蘇木的算術夫子,為人嚴苛又古板,上課時總板著臉,尤其愛抓著蘇木不放。上課隨時叫她起來回答問題,放學還給她加課業,別的學子寫兩張算術題她要寫四張。蘇木在算術方面本就薄弱,最開始的時候幾乎是一邊哭一邊挑燈夜寫,后來習慣了,便是一邊罵林夫子一邊挑燈夜寫。 如今能有一段時間見不到林夫子,蘇木自然拍手叫好。 “最好換一個溫柔和藹的算術夫子,脾氣和善,也不愛叫人起來回答問題,不愛布置課業,算術小測還能給我批個乙等讓我過關那便再好不過?!碧K木咂巴兩下嘴開始幻想。 周圍的學生都知蘇木的算術差,還總被林夫子盯著,皆忍俊不禁。 算術課在下午,對于不能立刻一睹新夫子的風采蘇木還是很失望。 上午上的書法與史學,蘇木自然是歡歡喜喜地應付過去。 中午青簪來了一趟,送來大姨娘親手煮的糖水,蘇木便到官學門口去拿。 大理寺的官衙緊挨著官學,蘇木到門口時看見一輛極其奢華的馬車停在大理寺官衙的門前。 董仲寧和關云南正一臉好奇地圍著馬車轉。 董仲寧拉著關云南的衣袖同他耳語,“這帳子就得值不少錢吧?” 蘇木三兩步跨下臺階走過去,“這是鮫人帳,一匹百金?!?/br> 見是蘇木,董仲寧笑呵呵地打了招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蘇木你怎么聽到我說什么了?” 蘇木:“……” 就他這賽嗩吶的嗓子,只要不聾,想聽不到他說的話都難。 “這是誰家的馬車如此奢華?”關云南好奇。 鮫人帳,金鈴鐺,千里馬。蘇木撇嘴,“還能有誰?自然是靖遠侯的馬車?!?/br> “???是靖遠侯???”董仲寧一臉吃驚。 “呵,果然是靖遠侯?!标P云南一臉冷漠。 這冷漠的態度就有些意思。蘇木好奇,“關云南好像不太喜歡靖遠侯???” “我們武將為北豊出生入死,忠肝義膽,哪個不是鐵骨錚錚光明磊落的壯士,靖遠侯作為沈將軍的兒子,驕奢yin恥,貪贓枉法,簡直丟盡了沈將軍和眾武將的臉!” 蘇木精神一振,“關云南,你說得對!” 只要你討厭沈行在,我們就是朋友!出生入死的八拜之交! 董仲寧被如此精致的馬車吸引了目光,好奇道:“靖遠侯來這里做什么?” 從青簪手里接過糖水,蘇木就不再看沈行在的馬車免得自己心煩,“多半是去大理寺徇私枉法吧?!?/br> 第7章 夫子 蘇木忽然很想念林夫子,比起臨時頂替林夫子教算術的夫子,蘇木覺得林夫子簡直是良師益友,她愿意永遠聆聽林夫子的教誨且毫無怨言。 夫子座上的人毫無為人師表應有的模樣。斜靠著夫子座,隨著手搭在扶手上的動作,玄鐵質的護腕磕在木扶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并未穿官學統一的夫子袍,而是穿著一襲玄色外袍,從齊整的領口中露出紫色的襯服,兩條筆直的腿交疊著伸直。 娃娃臉站在他身后。 蘇木萬萬沒想到,暫代林夫子的人居然是沈行在。 “林夫子家中有事,需要暫離一段時間,本侯與林夫子有些交情,受林夫子所托暫代一段時間的算術夫子,大家,想來應該沒什么意見吧?”沈行在橫過眼神掃了一圈坐在底下的學生,目光在蘇木身上略微頓了頓,似是莫名笑了一下。 林夫子最是嫉惡如仇,一個時辰的課有半個時辰都在唾罵jian臣,拜他所賜,整個學堂的學生對北豊歷朝歷代的jian臣如數家珍。林夫子能與沈行在有交情?蘇木差點就信了。 學堂的學生大多也就敢在窩里橫一橫,面對座上這位單憑官銜就能把自己親爹壓的翻不了身的夫子,一個個正襟危坐,縮著脖子跟鵪鶉似的,誰又敢有意見。 “那就是沒意見了?”沈行在滿意地點了點頭,隨手拿過書案上的《九章算術》翻開一頁,“諸位往后皆是我北豊的棟梁之材,本侯想看看這棟梁,是能擎天鎮地,還是一壓即折的擺設?!?/br> 他看著底下的學生,目光最后落在蘇木身上,“錦瑤郡主?” 在聽到沈行在那番道貌岸然的話時,蘇木就隱隱有不祥的預感,這人果真是要為難她。 蘇木抿著唇站起來。 “身為學生,本侯覺得郡主還是站端正一些的好?!鄙蛐性诘?。 蘇木暗自磨了磨牙,沈行在擺明要找茬,一個坐沒坐相的教訓她一個站沒站相的,還能不能有點自知之明要點臉了? 可畢竟眼下沈行在是夫子,她才是學生,饒是不情愿也只能站直身子。 “郡主同陛下師出同門,想必也是蕙質蘭心,聰敏機靈,算術一門應當也不在話下?!鄙蛐性诘恼Z氣聽著便不像是真心要夸贊蘇木,“那就從《九章算術》之中抽取一題,請郡主當場作答,也好讓本侯了解一下眾學子的水平?!?/br> 和蘇木同窗幾載的學生皆低著頭偷笑,從蘇木身上看整個學堂學生的算術水平,估計人人都得是個丙等。 這明顯就是故意為難蘇木。蘇木咬牙,她是與永昭帝師出同門不錯,可永昭帝又不用學算術。 沈行在隨手翻開一頁,看著上面的題目笑了笑,而后抬頭看著蘇木,“今有穿地,袤一丈六尺,深一丈,上廣六尺,為垣積五百七十六尺。問穿地下廣幾何?” 底下“唰唰”響起一片翻書的聲音。 蘇木皺了皺眉,以御功程積實,這應是第十四章 商功的題目。先不說她算術本就差,但夫子還沒有教到商功的內容,讓她答什么? “稟夫子,商功一章還未教?!标P云南忽然皺著眉頭大聲嚷嚷。其實以他的嗓門,不用大聲,也能嚷嚷。 蘇木轉頭看向關云南,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覺得他的身形有如此高大威猛,正氣凜然。 “哦?本侯還以為以郡主的聰明才智,可以無師自通?!鄙蛐性谙袷怯行┦赜蒙茸拥肿∶嘉?。 “我若是能無師自通,那要侯爺干什么用呢?”蘇木反唇相譏。 沈行在很是認同地點了點頭,“郡主說的在理。還有半月便有小測,希望本侯在的這段時間能見到諸位的進步,屆時本侯希望諸位給出的答卷能讓本侯滿意?!?/br> 嗯?給誰一份滿意的答卷? 蘇木有些艱澀地開口,“敢問侯爺,這半月之后的算術小測是由誰來主考?” “自然是本侯,批閱亦是本侯。怎么,郡主是怕本侯偏私嗎?”沈行在挑眉。 蘇木精神一震,“沒有,小侯爺英明神武正氣凜然鐵面無私剛正不阿,怎么可能偏私?我相信偏私與公報私仇這樣道德極其敗壞,品質極其惡劣的行為定然不會發生在小侯爺身上?!?/br> 要敢公報私仇就跟你沒完! “的確,郡主果真是了解本侯?!鄙蛐性诤苁钦J同地點了點頭。 一堂課下來沈行在并未講什么有用的東西,只隨意出了幾道題叫幾名學生起來回答罷了。只不過每回提問題時沈行在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落在蘇木身上,卻每次都不叫她,讓蘇木整堂課都繃著腦中的弦,反倒比林夫子的課還要累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