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蘇木捂著眼睛跨過大門,她沒有這獨一份的勇氣。雖說她的字不差,卻也不太愿意拿出來顯擺。 “我一定要挑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把這塊匾拉去柴房劈了!”等進了王府,蘇木才把手放下來。 青簪對此不以為然,熹王為了防蘇木這一手,早就訂了十幾塊一模一樣的匾額,現在還壓在庫房里。這件事,全府上下都知道,除了蘇木。 “乖囡回來啦!” 蘇木還在下臺階,遠遠就有一個金燦燦的矮墩墩朝她晃過來。 方頭大耳,老人家說這是福相。要這么說的話,蘇木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比她爹有福。 “爹!”蘇木高興地原地蹦跶了一下,然后飛撲向熹王,兩父女還有五六步路就能來個擁抱。 蘇木被截胡了。 被一群燕瘦環肥,國色天香的美人圍住是一種什么人間享受?蘇木曾經問過她爹,熹王笑呵呵就是不說話。后來蘇木又想起一個問題,就以她爹這個長相,憑什么能娶到三個這么漂亮的姨娘? 熹王府原是有個正經的熹王妃,也就是蘇木的生母,可惜身子孱弱,生下蘇木不久后身子未調養好便去了。熹王妃去后熹王也沒想著再續一個,不過熹王府后宅一向和諧,蘇木的三個姨娘誰也沒想過去爭王妃之位,關系親密好似姐妹。尋日里無事,三個人捎上蘇木,一起架桌馬吊班子,都不帶熹王玩的。 蘇木前腳踏進院子,熹王后腳就跟過來。 “乖囡啊……”熹王笑呵呵地捧著圓滾滾的肚子喚她。 熹王一旦同她這樣笑,多半是有事要求她。 隨手從小碟里揀起幾顆糖豆往嘴里一扔,蘇木說話間口齒有些含糊不清,“爹您有事嗎?” “這不是過兩日靖遠侯喬遷,這宅子既比鄰王府,依規矩便少不得送上一份賀禮。既要送禮,禮單自然要一并奉上,爹想著你的字好,不若幫爹謄一份禮單?” 提起這靖遠侯,原是個世襲的爵位,仰仗著百年前的祖蔭庇佑,后世子孫卻一直沒什么作為,直到老侯爺沈知掙了軍功,才算逐漸起勢。但單憑老侯爺的軍功,并不足以讓熹王如此上心。 讓熹王重視的是如今的這位小侯爺。先帝晚年時漸顯昏聵,朝中jian臣當道,彼時西夏擾境,內憂外患,老侯爺與侯夫人率兩萬殘將死守鴻谷關,終是不敵西夏五萬大軍,馬革裹尸,白骨沙場。北豊素有法定,武將若以身殉國,家中唯一遺孤不得再參軍。老侯爺僅有一獨子沈行在,席承祖上爵位,一朝入官場,倒也不知手段是如何了得,居然一路扶搖,位極人臣,隱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意思。 永昭帝登基之始,根基也算不得太穩,倒是這小侯爺,經年不在上饒,在外頭為永昭帝辦了好幾樁漂亮案子,才漸漸讓永昭帝將位子坐穩。 從前的靖遠侯府落在東街,今年小侯爺回上饒,永昭帝御筆一揮,將熹王府隔壁的地賞給他做新宅,又撥下百萬銀錢建宅。原先在西街,熹王府的宅子可謂屬整條西街最奢華,待靖遠侯府建成,連熹王府都稍顯遜色。 欽天監夜觀天象算過日子,兩日之后喬遷新居最是吉利。上饒好些要喬遷的人家沾了這小侯爺的光,緊趕著要與小侯爺同一日辦宴,也蹭一蹭欽天監算出來的吉利。 永昭帝幼時在熹王府長大,蘇木與他一道,自開蒙便也是一起在帝師門下學習,一手書法得書法大家秦故真傳。熹王府的禮單平時都有專人謄寫,除非熹王座上賓,蘇木一般都不親自過手。 房里有一張竹藤搖椅,蘇木平日里窩在上頭,干點閑事也能打發一整天的日子。 此時蘇木就躺在上面,足尖點著地,壓著搖椅一搖一晃,“我過會兒就謄?!?/br> “不必過會兒,”熹王對著門外招手,管家拿著一折單子走進來,雙手奉給熹王,“不如趁現在謄了吧?!?/br> 做王爺做到這份上,還要給個小毛孩子用心備禮,還真是難為他了。 蘇木從搖椅上起來,掀開西角的布簾子。她沒有單獨的書房,要讓她從自己房里走段路去書房,也懶得費這個勁,干脆就在房里辟出一塊地方充當書房,用布簾子隔開就算講究了。 布簾子之后別有天地。博古架上高低擺著好些漆木筆架,架上的筆隨便挑出一桿都是外頭有錢都買不到的好貨色。博古架中間的玉案托著一塊一尺寬兩尺長的端硯,一沓徽宣齊整地放在書案上角。 青簪早在一旁替蘇木研墨。蘇木往雕花太師椅上一坐,將熹王給的單子與新的銀邊燙金的空白禮單一并接過,打開單子隨意掃過一眼。 “爹,”蘇木幽幽看著他,“說好這些往后是給我的嫁妝呢?” 說好給她陪嫁的掐絲琺瑯花瓶呢?她的象牙盆景,她的攢絲手釧,她的《千宴圖》……忽然感覺手里的筆桿子墜如千斤,有點提不起來。 “往后再給你換新的,怎么說你如今也還嫁不出去?!?/br> “……” 蘇木幽怨地看著熹王。 “有必要這般討好一個外姓侯爺嗎?指不定哪天就垮臺了?!碧K木壓著心里的不滿誠心誠意地詛咒靖遠侯,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謄抄禮單。這些事情一向是長輩處理,她一個小輩沒經手過這些東西,其中的彎彎繞繞她不懂,自然不敢貿然干涉。 等把謄完的單子放在一邊晾干,蘇木言辭懇切且態度極其果決,“希望您能在我出嫁前將我的嫁妝悉數補齊,多了沒問題,少了可不行。拿承諾給女兒的嫁妝送禮,您這行為可真是不仁義?!?/br> 熹王點頭如搗蒜,“乖囡不急,你的嫁妝還不用愁,有的是時間準備。眼下先要與靖遠侯交好才是?!?/br> 熹王府除去養出永昭帝,其余地方毫無建樹。熹王空掛個王爺銜,在朝中卻沒有實在的一官半職,加之膝下無子,就一個女兒還在官學讀書。相比之下靖遠侯位極人臣,手里還有老侯爺留下的五千精干府兵,熹王對靖遠侯如此上心也并非毫無理由。 一個快四十歲的王爺要去交好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 “您是準備犧牲色相去勾引他?” “去去去,”熹王揮手,“要犧牲也是你犧牲……”熹王的目光在自家閨女臉上轉了一圈,咽了口口水,底氣忽然不是很足。 “其實傍上侯府也不是只有犧牲色相一條路?!?/br> 從熹王咽口水的聲音里,蘇木隱隱受到冒犯,還是被自己的親爹冒犯。她雖不是國色天香,怎么也算得上秀麗可人吧。 *** 北豊素來重文,自地方到中央依次設有鄉學,縣學,州學,到中央上饒設官學,太學。 其實官學按理算并不包括在這一系列學堂制度當中,而是應當另撥出來。實是因為官學是為上饒的貴族子弟設的學堂,可當做私學不納入體制內,但太學招收學生卻并不會跳過官學不收。無論哪里的學生,最終目標便是太學,無論寒門子弟,抑或是高門貴族,要想入仕,除開立功,就是入太學。 蘇木是官學學生,再讀一年,若有本事,便可進入太學。但是比起入太學,如何通過算術的測試才是眼下的第一大要緊事。 外人評價當今熹王府的錦瑤郡主司徒蘇木只有八個字——刁蠻跋扈,不學無術。前一點蘇木表示還有待商榷,后一點蘇木卻是一百個不服氣。好歹她自幼師承于帝師,也算永昭帝的小師妹,官學門門課程不說拿甲等,乙等自是輕輕松松不在話下。 自然,除了算術。 銀子可能會花完,點心可能會吃完,但是算術不會,算術不會就是不會! 算術這門課與蘇木就是天生八字不合,可偏偏只要上學,算術就必考無疑,且年年都要考,歲歲都得測。蘇木不是沒做過努力,起初一段時間她還常去向賬房先生請教如何學算術,半月不到,王府的賬房先生原本就不算多的頭發忽然大把大把的掉,教過一段時間后直接向熹王辭去差事,說是連算盤都不會打了,勝任不了賬房一職。 后來這管賬的差事落在大姨娘身上,蘇木抱著《九章算術》去請教大姨娘,大姨娘直接甩給她一袋銀子,只要不找她教算術,以后月錢翻倍。 銀子與《九章算術》比較,孰輕孰重還不清楚嗎? 第3章 喬遷 再過不到一個月便是官學一月一次的小測,考學統共有六門——法令、史學、書法、文才、政論,還有蘇木夢見都會嚇醒的算術。旁的都好說,但是算術不好說。 為了讓夫子能安然度過一個清明節,蘇木決意采用最笨的方法——背,硬背。 熬夜背了一宿的《九章算術》,次日清晨鳥還沒叫,隔壁震天的炮仗聲驚得睡夢里的蘇木一哆嗦,裹著被子從床上滾到地上。 盯著面前的桌腳,蘇木大腦放空了一陣,然后才像個蠶一樣咕踴咕踴著從被子里掙扎出來,扯聲喊青簪。 剛亮嗓子,炮仗聲又響起來,把她的聲音蓋了過去。 “……” 蘇木從地上爬起來,扯下架子上的外衣披在身上,一臉煩躁地推開門。 “郡主?”青簪常年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個稱得上驚恐的表情。抬頭看了看天,還沒到吃午飯的時候,再仔細想想日子,今天也不上學。 “誰在放炮仗?”蘇木皺眉,擾人清夢易折壽不知道嗎? 青簪恍然大悟?!敖袢站高h侯喬遷?!?/br> 梳洗過后的蘇木搬了梯子坐在王府的墻頭上,罩著一件水藍色蓮花紋的袍子免得自己著涼,抱著紅艷艷的草莓,往不遠處一眺就是靖遠侯府。 熹王府與靖遠侯府挨得近,離蘇木坐的墻頭不到一丈遠便是靖遠侯府的圍墻。蘇木閑來無事就喜歡坐在墻頭上,靖遠侯府從打地基起,可以算是她監工建起來的。 “郡主,您當心被靖遠侯府的人發現了?!鼻圄袼?。 蘇木將拔下來的草莓蒂整整齊齊地碼在墻頭上,滿不在乎地晃著腳,“誰會來這么偏的院子,何況今日靖遠侯喬遷之喜,人手一定都趕去前面做事了。我坐的也不是他們家墻頭,不怕?!?/br> 將青簪打發走,蘇木揉著眼睛,緩緩打了一個哈欠。 沈行在果真是好大的排場。蘇木坐在墻頭,靖遠侯府大門的視線被白墻擋去一部分,卻還是能隱約看見一條蔓延的粗線,都是前來賀喜的人。 呵,都是一群狗腿子。 哦,她爹也是其中之一。 熹王如今應該已經到了靖遠侯府,她盤算著時間,這個時候沈行在應該在陪著熹王。 雖說他們熹王府里的人沒一個有正經職位。全府上下幾十口人,全靠熹王的俸祿和名下鋪子養活,連永昭帝都看不過眼,時不時就賞些東西救濟一下他的親叔叔,小堂妹和三個姨嬸嬸。 但這并不妨礙熹王府有從龍之功,在當年先帝子嗣凋零嚴重,皇嗣頻頻被迫害的時候,永昭帝在熹王府健康茁壯地成長為明君,這都是熹王的功勞。永昭帝尊稱一聲皇叔的人,誰敢怠慢。 侯府院子里的樹冒出頂,風過吹落一片樹葉,蘇木瞄著那片葉子,將手中的草莓蒂扔過去想將它打中,可惜力氣大了些,草莓蒂直接越過了侯府的圍墻。忽地一聲展扇響,才扔過去的草莓蒂又回來了,直中蘇木額心。好在她反應快,伸手扶住墻頭,才不至于栽下去。 捂著額頭,蘇木暗叫不好,當真被青簪這個烏鴉嘴給說中了。 做壞事不留名。蘇木轉身著急忙慌地找梯子下去,還不等摸到梯子,對面墻頭躍上一個人,褐衣短打,雙手抱著一柄劍,一張白嫩嫩的娃娃臉自帶三分笑。 “錦瑤郡主,我們侯爺請您過去?!?/br> 蘇木保持著蹲在墻頭,一手扶梯的動作,心虛地咽下一口口水,才敢問:“方才那顆草莓蒂是誰扔過來的?” “我們侯爺以為是暗器,這才出手擋了一下?!蓖尥弈樌^續微笑道,頓了頓,展臂往靖遠侯府一指,“郡主請?!?/br> 抿了抿唇,蘇木一邊暗自嘀咕著這個時候靖遠侯不在前面陪客跑這兒來做什么,一邊將梯子用力往上提了提,沒提動。 “能幫我一個忙嗎?”蘇木微笑。 娃娃臉愣了一瞬,道:“您請說?!?/br> 指了指梯子,蘇木道:“能幫我把這把梯子提上來嗎?” 娃娃臉猶豫再三,終是一點頭,輕松躍到蘇木身邊,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地將梯子提上來。 蘇木從他手里接過梯子,“啪”的一聲打倒,那竹梯便橫亙在熹王府與靖遠侯府的墻頭之間。她小心翼翼地往上踩了兩腳踩實,然后在娃娃臉愕然的表情中踩著梯子到了靖遠侯府的墻頭。 低頭瞧見院子里站了一名男子。面容清朗如白玉,眉飛入鬢,一雙丹鳳眼,眼尾微斜上挑,平白看出三分譏誚,一張薄唇顏色淡淡,似笑非笑地勾著。墨黑的頭發用鑲著寶石的金發冠束起,玄色里襯外一身白色罩衣,暗金色的花紋滾邊,金線繡的蒼鷹自胸口騰躍而起,蹬腳一雙烏金軟靴。通身好大的氣派! 看著還有些許眼熟。 他修長如同梅骨的手上拿著一顆綠油油的東西,定睛一看,好似是她的草莓蒂。 與新鄰居初次見面就鬧下這么些事,蘇木其實也不想。 等她費了些力氣將梯子拽過來又靠著靖遠侯府的墻根架好,順著梯子安安穩穩地落了地,娃娃臉早站定在靖遠侯身后。 拍了拍爬梯沾上的灰,蘇木擺出郡主的架子矜貴地同沈行在點頭致意,“小侯爺怎么在這兒?” 碧綠的草莓蒂在指尖轉了一圈,沈行在彈了彈手指,將草莓蒂隨手扔掉,這才似笑非笑道:“這是本侯的侯府,本侯倒是想知道,郡主何故在此?” 這話不厚道,她分明是在自家墻頭坐著,沈行在將她叫來,怎的還賴她。 “我極目遠眺,俯仰錦繡上饒,順便開闊神志?!?/br> “哦?那這落到本侯侯府的蒂子又是何意?” “想來是風太大,將它吹了過來?!碧炜涨缋薀o風,蘇木一本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