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不過,大夫也沒什么不好的,她丈夫也是個大夫。 柳玉芷望著對面的青磚灰瓦在心里想到,或許這就是上天賜下來的緣分,也是薛家祖宗的保佑,冥冥之中,就讓這兩個人相會,一起繼續把薛家醫館給開了下去。 這些天,來回春堂求醫的倒是很多啊,好久都沒有看見這種景象了。 柳玉芷心情頗好,決定今日就不做事了,約幾個閑夫人打牌去。 在陳家的小院涼亭里,四位夫人湊了一桌摸牌玩鬧,其中除了柳玉芷,還有丈夫開酒館的唐夫人,家里同樣做茶商的曾夫人,以及青山書院夫子齊于鴻的夫人秦緒謹,都是些老熟人了,湊在一起,一邊打牌,一邊說些家長里短的。 女人家湊在一起,最愛聊的還是自家丈夫和孩子的事情。家家都有各自的糟心事,誰家的又眠花宿柳,被哪個小蹄子勾搭了去,或者是誰家的孩子,又折騰出來什么毛病……柳玉芷如今是個寡婦,也不打算再嫁,在丈夫方面,她也沒什么好說的。 現在唯一讓她憂心的就是小兒子薛清靈。 “薛家的,你向來是我們當中最好命的,你家清靈年紀也大了,一定要給他尋一門好親事才行?!痹蛉税炎约菏种械呐拼蛄顺鋈ズ?,幽幽的笑了一下。 以前的柳玉芷確實是讓她羨慕的好命人,丈夫薛遇模樣周正,一心好美食卻不好美人,娶了夫人后從不勾三搭四,也沒娶個幾屋小妾回來跟正房斗一斗,日子上少了不少糟心事。柳玉芷又生了一子一女一雙兒,可謂是全占了個齊全,樣樣不缺。 奈何現在,丈夫早早的沒了,兒子也沒了,大女兒嫁走了,只剩下一個小雙兒在身邊,雖說是她們這些夫人中最有錢的,買起珠釵寶玉來不眨眼睛,可再是穿金戴玉,卻也讓人生不起絲毫羨慕了。 更何況她家小雙兒的親事,也夠得對方愁。 曾夫人開口后,把話題轉移到了薛清靈身上,其他的幾人也跟著搭嘴了,“是啊,清靈這年紀不小了吧,按理說你這個做娘親的也該為他急一急,尋常這年紀的都早早定下來了?!?/br> “也別太挑了,選個合適的算了,我家二女兒,才十六就給她定下了王家那孩子,那孩子是個會讀書的,等著他這兩年中了舉人就完婚……” “你總說想讓孩子嫁個大才子,現下咱們臨安城的讀書人你看不上,隔壁縣的幾個也去打聽打聽……” …… 柳玉芷懶懶的撿起一張牌,以前這些夫人每次說起她家小兒子的婚事,她嘴上說著不急不急,其實心里可著急了,但是現在聽著,她暫時也不著急了,“我家孩子自己有主意,我就先不替他cao心,他還想著那醫館呢,急也急不來……” 她家的小兒子,以前可讓她發愁了,雖說是模樣生得好,家境也不差,奈何就是生得……太高了,跟女人比是有些高,但其實也是個正常男人水平,可偏偏他們臨安城適齡的書生才子吧,優秀上進的,模樣生得好的,跟薛清靈身形相當,甚至薛清靈還比對方高一點點……看著就不太搭,而那些身材高挑又有身負才學的,偏愛花船游逛,行為風流不檢點,柳玉芷也不會把孩子往這種火坑扔。 尋個富家子弟吧,家里有錢又受寵的,孩子身上惡習也多,難得家教好的也早被人給搶完了。 招婿吧,又怕招到狼豺虎豹,畢竟他們孤兒寡母的,難以應付這些,愿意做上門兒婿的,家里爛攤子估計也是一大堆。 挑來選去的,實在難以抉擇。 思及至此,柳玉芷不禁對剛見的那人再添幾分滿意。 “不說這些了,我打算找個琴藝先生,來家里指點清靈學琴?!?/br> “……怎么突然要學琴了?” “孩子突然想學,讓我給他尋個教琴的,也不用教多久,十天半個月的,指點下就行?!?/br> “我這里倒認識一個,琴藝不錯,也是個雙兒,介紹來你家吧?!?/br> …… 把自家的兒女事情聊完之后,又說起了別家的八卦新鮮事,“今天剛聽人說,張家那宅子要賣了,也不知道會被誰買了去?!?/br> 柳玉芷知道這張家的宅子,離他們薛家不遠,就隔了兩條巷子,這張家的宅子,以前也是花巨資建起來的,目前是臨安城遠近聞名的“兇宅”,有人說風水不太好。他們張家出了個賭徒,把家產都輸光了,人也死在女人身上,同樣剩個孤兒寡母的,守著那荒草叢生的破落空宅。 一溜的債主拿著欠條去他家搬東西的時候,可鬧了很大的動靜,叫人唏噓。 于是柳玉芷開口道:“就那地還值點錢,咱臨安城里出得起錢的人家應該不會買這樣一個宅子,興許會是哪個外地的冤大頭買了去?!?/br> 裴疏找到了臨安城做中介的牙人,看了好幾處宅院都不太滿意,后來那牙人就把他帶到了永定巷張家門口,讓他先在門口等著,自己敲門進去跟主人家說話。 裴疏手里拿著長笛,敲敲手掌心,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張家宅院,驀地發現這處宅院確實不錯,比之前的幾家更令他滿意。 就在他心里這樣想著的時候,一個路過提著籃子的阿婆跟他搭話了,“你該不會是來看房子的吧?” 裴疏點點頭,“是啊?!?/br> “我跟你說,你可千萬別買這家,這可是處病宅,這宅子里啊,病氣沖天的,風水不好,克主人,上一任住著的那家夫妻,不知怎么得了怪病,兩個人就去了……后來成了張家的,張家出了個敗家子哦,把家產都賭光了,剩下孤兒寡母的,也都是一身怪病,現在的張夫人得了失魂癥,她那個小兒子也就是個肺癆,天天咳個不停,命不久矣啊……” “反正這宅子病氣重,還是別買為妙,看你長得良善,阿婆才來勸勸你……”這個阿婆說完了之后,就嘆著氣離開了。 目送著那提著籃子的阿婆離開,裴疏拿笛頭推了推自己的下巴。 病氣重? 看我長得良善? 裴疏:“……” 長得良善的小裴大夫站在張家宅子門口,還是打算先進去看看這家宅子再說。這時候正好那帶他看宅子的牙人也從里面出來了,帶著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物,把他請了進去。 裴疏跟著兩人進去,一跨過大門,就是迎面的雕花照壁,而后沿著兩邊的橋廊往前走便是正廳,正廳側東邊小道過門,便是主人家的臥室,幾間正房還有小樓,正廳往西,也就是院子的中部,有一處小湖,邊上是依水而建的假山游廊水閣山亭等等建筑,間或夾雜著聽雨軒觀園臺之類的空屋,估計以前是茶室藏書閣讀書處之類的地方,現在都已經空空如也。 這也算是一個小園林,約莫有十二畝地大小,布置的還算不錯,看著現下的“殘骸”,可以想象的到以前繁盛時候景象,只不過現在宅院破落,值錢的東西都被搬空了,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那些個假山湖水無人管理,荒草叢生破敗不堪,湖邊的小亭也塌了一個角無人修葺,顯得很是荒涼。 裴疏走著走著,不得不感嘆說,幸好選的是晴天過來,要是前幾天的陰雨天氣,頭頂上烏云陣陣的在這樣的院落里行走,何止是覺得病氣沖天,簡直是陰森森的鬼氣沖天。 尤其是這些沒修過的竹林樹木,現在已經胡亂生長,湖邊的圍石上,也爬滿青苔雜草,單站在這院子里,都有點像是荒山了。 幸好裴疏這些天經常爬懸崖峭壁,倒也不嫌棄這樣的地方。 走完了整個院子,裴疏覺得還挺合眼緣的,他決定買下它。雖然這宅院已經破敗了,但是地勢和位置都不錯,這里離薛府很近,離回春堂也近,三個地方,距離差不多,約莫像個等邊三角形,無論從這里去回春堂,還是去薛府,都是差不多的距離,又快又近,道路也修的不錯,很是合宜啊。 而且這院落,基礎的布置設計裴疏還算滿意,一邊看著,他已經一邊在腦海里想著之后要怎么修整,一些地方該拆的拆,該重建的建……這種破落荒涼底子又不錯的院子最適合大刀闊斧的改建。 至于說這宅院風水不好,小裴大夫自己就是一個能看風水的老神棍,雖然現在這院子破敗成這樣,確實看起來風水不咋地的樣子,可經過他手上一改,裴疏還是很有把握弄出個好風水的地方。 而這宅院病氣重……他一個大夫還能怕病氣。 小裴大夫,專門治病。 第63章 醉心風月 這宅院要價一千二百兩。 裴疏已經決定買下它,這讓領他過來的牙人終于眉開眼笑的去找這宅子的主人,不多久,一個瘦骨嶙峋的二十來歲男子來到了裴疏面前,那是張家如今的小少爺張炳元,他穿著厚重的長裳,雖然衣服穿得很厚,但是身形看起來卻依舊瘦弱不堪,這個人就像一把瘦骨頭一樣。 他的面色蒼白,嘴唇上沒有半點血色,一臉的憔悴病氣,手上拿著一方白帕子,一邊走還一邊咳嗽幾聲,不時的用帕子捂住自己的嘴,咳嗽的時候,胸腔起起伏伏的。 “你真咳咳咳咳咳……決、定下來要買,咳咳咳……這院子?”這張家小少爺也算是個實誠的人,一邊狠狠咳著嗽,一邊緩慢的把這院子的過去都說給對方聽,別人都說這宅院風水不好,克家克主人,倒也不算是空xue來風,接連換了兩家人,都是重病纏身。 張炳元自己已經病成這樣了,其實這院子賣不賣的出去,也不是太重要,如果賣出去了,就帶著母親另外去挑一處小宅院住下,幸虧當初父親好賭成性,他母親死死的守住了這地契,不然他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這是我們張、咳咳咳……張家……咳……” 裴疏見他咳的難受,自己也聽的難受,便拿起手上的竹笛抬手,在對方的胸前打了三下,張炳元只感覺到胸前挨了不輕不重的三下,正好打在最堵最癢的那個地方,喉嚨底下堵著的一口膨脹的氣,就像是被這樣暫時打散了一樣。 張炳元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的神奇,拿著帕子的手顫抖不已,“你這是……” 裴疏收回笛子,抱著胸:“你病情這么嚴重,就沒想著找大夫看看嗎?” 張炳元嘆了一口氣,“找大夫看過了,治了也就這樣,好不了了,也許我就要命不久矣,現在也只希望能比母親走的晚點……唉,不說這些了,這位公子,你可要多考慮考慮才是,我們這院子人家說風水不好,病氣過重,卻有此事啊……” “我已經考慮過了,這院子的風水我看著還好,至于病氣重嘛,也確實,不過正巧了,我是個大夫?!?/br> 張炳元傻眼了,他原本就瘦骨嶙峋的,一張干瘦的臉龐上,只有兩只黑幽幽的眼睛瞪得最大,現在聽裴疏說他是個大夫,他那眼睛就瞪得更大的,一雙翻白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里掉下來似的,他驚訝的說出口:“你是個大夫?” 張家少爺無論怎么看,都覺得眼前這位白衣公子一點都不像個大夫,倒像是個賞花醉月的風雅名士,也就是這樣的風雅名士,才會腦袋想不開選擇他們家的宅院,他家這庭院林子,雖然破敗了,但是以前卻設計的挺風雅,隨便拾掇拾掇一下,都透著一股詩情畫意,夜里在那水邊小亭望月賞景,甚是美好…… 也正是因為如此,張家少爺一看到買者,便心下了然,覺得對方鐵定是個醉心風月的不要命文人,說不定等他買了這宅子幾年之后,也站在湖邊石橋上,手上拿著帕子,一邊賞著月色,一邊咳出幾點血跡,衣帶漸寬,形容消瘦,顯是命不久矣。 像那些經營算計的商賈人家,可看不上他家這院子。 裴疏點點頭,“沒錯,我是個大夫,臨安城里回春堂的坐堂大夫,你需要我為你診治嗎?” “回春堂的大夫?回春堂有大夫嗎?”張家少爺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茫。 對方不是來買房子的嗎?怎么突然主動想要給他治病了。 不過,張炳元揉了揉自己的胸膛,發現自從被對方剛才用笛子打過三下之后,說話居然順暢了許多,也不咳嗽了,真是好生奇怪,難不成對方還真是個厲害的大夫? “回春堂里有大夫,我就是回春堂新來的大夫,裴疏?!?/br> “原來是裴大夫???你真能治我身上的病嗎?我也不期望能恢復的多好,只求能再多活幾年,替我的母親送終?!?/br> “如果你信我,我給你治好了,你再活十幾二十年都不成問題,畢竟張少爺你也才二十幾歲吧,還算年輕,成親了么?” 張炳元臉頰一紅,“沒成親,畢竟我這樣的身子,哪能禍害人家良家小姐和雙兒?!?/br> 他以前有過婚約的,但是被人家退婚了。 “裴大夫,你真能治好我身上的病嗎?” 裴疏笑了笑,“試試便知,我開張藥方子,麻煩張少爺叫人去買藥,我現在便可以為你施針一次?!?/br> 張炳元把人請進了自己的宅居,裴疏拿出隨身攜帶的太素九針,給他扎針半個時辰之后,張炳元覺得自己的身體更加通暢了許多,這會兒剛好仆人買回來的藥也煮好了,他一碗藥喝下去,更是覺得身心舒暢,他病懨懨了這兩三年,已經好久都沒有覺得這樣身體大好過了。 他雖然又咳了幾聲,卻不像之前那般的聲嘶力竭。 “你這身體,還得要細細的養上大半年才好,平日里還要多走動,飲食清淡?!迸崾枋栈刈约旱你y針,如此說道。 “我已經養了好幾年病了,也不差這大半年的,以前我也想出去走走,奈何我這身子,一遇著風,便咳嗽不止,然而悶在屋子里,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現在倒是舒暢了許多?!?/br> 張炳元這下真的相信對方是個大夫了,不是大夫誰帶那么多銀針在身上,也不怕扎著自己,更何況,這位年輕的白衣大夫,似乎醫術十分高明,他剛讓仆人去打聽過了,這位小裴大夫才來臨安不久,就在回春堂里坐診,期間治了好幾例奇癥,聽說他最擅長治風濕骨痛,不過又聽那邊千金堂的人說,這大夫還很擅長治婦兒病。 張炳元:“……” 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覺得這位裴大夫應該是對各種病都有了解。 但是,如果對方擅長治婦兒病的話,張炳元恭恭敬敬的請求道:“能不能請裴大夫也為我母親診治一番?!?/br> 他的母親,也就是張夫人,得了失魂癥,有時候怔愣在那里,認不得任何人,只是默默的垂淚,一天要失魂好幾次,夜里也是輾轉難眠,經常被夢驚醒,起來后語無倫次,身形消瘦,眩暈眼花,白日里縮在陰涼的角落里,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驚慌失措惶恐不已。 這病癥,是從他父親馬上風死去,債主來搬空了張家之后開始的,也許是那一天的動靜太大太絕望了。 裴疏跟著張炳元去見了他的母親張夫人。 張夫人跟張炳元站在一起,外人一看便能知道兩人俱是母子,兩個人都是身形瘦弱如骨立,瘦骨嶙峋的憔悴模樣,當真像是骷髏披著層衣裳在飄,這兩人生活在張家宅院里,也怪不得鬼氣重重。 之前幾天陰雨綿綿,天地一片陰暗沉重,若是外來的小偷一個不小心溜了進來,在疾風驟雨中撞見滿園的荒涼,以及這兩母子,估計要嚇得魂都沒了。 之后還會傳出張家鬧鬼之類的話。 裴疏給張夫人檢查過病情,對方氣機逆亂,氣血失調,情志抑郁不堪,應該是受到了強烈精神刺激的導致的情志病,聽張炳元的描述來看,張夫人是被張家破落之事刺激過度,受驚受挫,不愿面對事實,以致情志不暢,氣機不舒,五臟六腑陰陽失調,才逐漸演變成了這樣的的失魂癥。 “裴大夫,我母親的病,可治嗎?” “我試試吧?!边@樣的病癥,需要藥物來配合養心舒肝,但吃了藥物卻也不一定會湊效,全要看病人自己來移情易性,調試心情,從郁結中走出來。 裴疏讓人去給張夫人配了一方特殊的養心湯,等對方喝下這養心湯后,他拿起了手中的竹笛,卻是當著張夫人的面,催動起身上的內勁,用笛子吹起了一曲《灼心》。 這笛音悠悠揚揚的,時而婉轉低沉,時而訴訴綿長,帶著一股難以描摹的悲傷和空涼,其笛音里還夾雜的內力,更是從這世間至冰至寒的竹節中吹揚出來的曲子,能夠調動起人內心深處最難受最煎熬最絕望的情緒,仿佛被烈火焚燒烤灼一般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