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娘,你還問我為什么回家?你自己早上讓人去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小靈兒,你這話可說的好沒道理,娘親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興啦,這么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br> 薛清靈撇了撇嘴,認真道:“娘,你以后不要讓人去找裴大夫了?!?/br> “怎么?娘做錯了什么?” “娘……你以前趕走其他大夫的事情我不跟你計較?!?/br> “是娘趕走他們的嗎?是他們自己主動離——” “娘!”薛清靈紅著眼睛,聲音嘶啞的大喊了一聲,把柳玉芷喊得心頭一顫,頓時嘴里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娘,裴大夫是我在富陽城認識的一位醫術高明的年輕大夫,雖然他醫術精妙無雙,但他實際上是一個江湖游醫,喜好游歷天下,經常四處行醫,這一次來臨安,也只不過是來賞玩風景罷了,因為受我的邀請順帶在回春堂里給人治病?!?/br> “所以娘不用擔心,也無需白費功夫,等過段時日,他自然會離開回春堂?!毖η屐`紅著眼眶哽咽的說出這些話,淚珠子就跟不要錢似的往下滾。 第49章 鍋鏟 “靈兒?!绷褴凄慕袑Ψ降拿?,她看見薛清靈紅腫的眼眶,突然心里就像是被針扎一樣,這針,同樣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柳玉芷心里泛酸,嘴里苦澀的厲害,她走到薛清靈身邊,溫柔的拉起他的手,抬起另一只手,用手指輕輕擦拭掉對方臉頰上的淚水。 她把薛清靈拉到軟塌前坐下,輕柔的撫摸過對方的頭發,薛清靈閉著眼睛,沒有反抗,黑色的眼睫經過眼淚的潤濕,變得更加黑亮瑩澤,依稀有淡淡的淚痕掛在上面。 柳玉芷握住自家小兒子略顯冰涼的手,她在心里長長的嘆了一口,說話不再似平日里那樣尖酸刻薄,語調變得溫柔而低?。骸办`兒,娘不愿意你再苦撐著醫館,無論是什么濟安堂還是什么回春堂,都關了吧……你看看,學醫從醫,又有什么好的呢?咱們家就只剩下你和我孤兒寡母的,強留下醫館又是為何?行醫治病本也就是逆天而行,那是在和閻王爺搶人……罷了,這些倒也不說了,就說說你這醫館?!?/br> “行醫問診關乎死生大事,半點都馬虎不得,你若是幫人家治好了,人家倒還贊你一聲好大夫,治不好,登時翻臉,反把你怨成奪人性命的生死之仇,平白遭人怨懟?!?/br> “救人性命難,害人性命易,稍有差錯,救人就變成害人,屆時人家不恨你,你也自責愧疚,日日擔著生死之事活在這世上,豈不是疲憊不堪?!?/br> “娘嫁給你爹爹之后,在醫館里遇見不知多少鬧事的人,就在這生死救治之間,暴露多少人間兇窮極惡之相,哪怕你爺爺在的那會兒,也有人半夜來把匾額砸下……” …… “靈兒,自從你爹爹和哥哥走了之后,娘也沒什么可求的了,在娘眼里看來,萬貫家財不重要,薛家的醫館傳承也不重要,娘只想你這輩子平平安安的,一生順遂無憂?!?/br> 等到薛清靈走后,柳玉芷獨自在房間里,她揉著眉心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心卻是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她的思緒不安,心亂如麻。 柳玉芷突然從軟塌上站起來,走到了衣柜邊的一方長桌前,那長桌上似乎空無一物,只是蓋了一層帶流蘇的紅綢布,她抬手把綢布掀開,露出了下方的一塊長形牌匾,上面寫著三個字——濟安堂。 她抱起這一塊牌匾,走到了圓桌前坐下,明明還是白天,她卻在桌上點了一根紅燭,燭光晃晃悠悠的照在那塊匾額之上,她纖長的手指溫柔的撫摸過上面的字體,很多舊日里的事情重新在眼前浮現。 “哎呀,正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看看,這塊新的牌匾換上去后,果然有好事發生,我今天這不就遇上了一個比牡丹還要嬌艷的美人?!?/br> “你要來我家醫館里看看嗎?” …… 這么多年過去了,午夜夢回之時,她還經常想起那年杏花煙雨,站在這塊牌匾下的英俊少年,對她張開折扇,燦然一笑。 冤家啊。 明明她一心惦記著嫁江南才子,可最終她選擇的,她喜歡的,她唯一愛上的人,就是那一個跟她一樣不通文墨的醫館家的小少爺。 清靈說,那個滿溢藥香的醫館里,都是他幼時的回憶,可對她來說,又何嘗不是呢,婚后的日子,雖然不是她所憧憬的花前月下紅袖添香,卻也是幸福和甜蜜的日子??蛇@樣的甜蜜破碎之后……很多時候,柳玉芷不敢也不愿意再從那醫館門口路過。 故地依舊,故人卻已經不在了。 晶瑩的淚珠沿著她的臉頰一路往下墜,一滴一滴的落在那塊長匾額上,柳玉芷紅腫著眼睛,她看見了圓桌上已經涼透了的一盞茶水。 拿起那一杯茶盞,輕輕小啜一口,柳玉芷勉強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她是個假風雅,真庸俗的人,附庸風雅這么多年來,她也沒有真正喜歡上喝茶,而在薛家真正愛茶如命的人,是薛遇。 薛清靈從母親那離開以后,中午也只是懶懶的隨便吃了幾口飯,也沒顧得上午休,他又坐著馬車前往醫館,然而等他到了醫館的時候,卻沒有發現裴疏。 醫館里的伙計跟他說,裴大夫獨自出門游逛去了。 薛清靈只覺得渾身冰涼了起來,讓他忍不住縮了一下手,明明昨日兩人才一起在臨安城落鏡湖邊游逛過,今天他卻撇開自己,只愿意獨自一人游賞臨安,是不是……嫌他在一旁太過多余。 薛清靈獨自坐在后院的水井邊等裴疏回來,等了小半天,對方回是回來了,卻也不搭理他,自顧自去制藥室里磨藥去了。 裴疏從臨安城外趕了回來,又帶著大功臣去買了五斤鮮rou,這破鷹還挺會蹬鼻子上臉的,最后又纏著多要了一斤牛rou,裴疏伺候完這只吃貨鷹之后,便帶著草藥回到了回春堂,打算連日把藥膏給做出來。 回到醫館的時候,見到了看見他欣喜無比的薛清靈,因著對方早上的搪塞,還有中午撂下他孤身回家的事,裴疏故意冷著一張臉,打算晾他一段時間。 在去制藥膏之前,裴疏想起了一件事,回過頭來告訴薛清靈:“小蒼你今天晚上不用去喂了?!?/br> 這鷹可沒把自己的給撐死。 “不……不用喂了嗎?”薛清靈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說話的聲音也變僵了。 裴大夫連鷹都不讓他去喂了么…… 裴疏點點頭“嗯”了一聲后,便鉆進了制藥的地方,他想要做的這一份藥膏可不簡單,需要花費極大的心神,其中一些藥材的處理,要非常的小心,出不得半點差錯,并且需要他用到萬花內力,一點一點的,將藥材里面的特殊部分給分離出來。 裴疏深深吸了一口氣,凝神靜氣,拋卻外物,全身心都投入了制藥的過程中。 薛清靈在外邊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也不敢去打擾,他只敢偷偷看了一會兒,仿佛以后看不到了一樣,拿了一張小板凳在外面落寞的坐著。 等到了夜里,因著薛清靈下午也沒有心情再做醫館的事,他自己親手下廚,做了十八道菜色,他把菜端上了桌,把裴疏叫過來吃飯,這場飯兩人吃得極為安靜,相顧無言的,吃完了之后,薛清靈也沒有在醫館里多留,而是直接坐馬車回了家。 這天晚上,薛清靈在床上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覺,很多事情和畫面反反復復的在他的眼前出現,娘親說的話,小時候的回憶,在富陽城發生的事情,還有這些天在醫館的事情,以及裴大夫冷若冰霜的一張臉…… 第二天,他比平日里起得晚了,小艽也沒有叫他起來,以至于他多睡了一個時辰。 等到梳洗裝扮完了去醫館的時候,時辰就更晚了,薛清靈坐在馬車上,有些遲疑自己要不要去買些早上吃的東西,可是時辰這么晚了,估計也沒有必要買了…… “直接去醫館吧?!?/br> 馬車在回春堂門口停下,薛清靈沒有什么精神氣的緩緩下了馬車,他走進醫館里,唯一慶幸的就是他還在醫館里看見了自己想要看見的那個人。 只不過,今天醫館里似乎來了一位客人,坐在那人的對面。 千金堂的柳若翩柳醫女一大早的就趕來了回春堂里,拜訪回春堂新來的裴大夫,柳若翩向裴疏請教醫術。那天張員外的夫人得了那一張藥方,回去吃了兩劑,果然身體大好,昨日柳若翩又去張家給張夫人把了脈,那脈象平穩好轉,著實讓柳若翩驚嘆不已。 于是她今日便來到了回春堂,瞻仰裴大夫的醫術。 柳若翩見到眼前的年輕大夫的時候,還有些不可思議,雖然已經聽翠巧說過了,給張夫人治病的是一個年輕的大夫,可她今日來了回春堂,才發現裴大夫居然是這樣一個氣質不凡,容貌出挑的男子,對方一身白衣,氣質如仙,舉手投足之間,俱是風雅無雙,令人驚贊。 裴疏得知眼前的柳若翩以前是張夫人醫治大夫,想要與他探討張夫人的病情之后,便也點了點頭,把自己的辯證過程和用藥選擇解說給對方聽。 這個柳若翩是個心思靈巧的,一聽就懂,連連贊嘆裴疏的醫術精妙。 柳若翩忍不住又向眼前的裴大夫請教其他一些病癥。 跟自己的師父孫思邈,以及裴元大師兄不一樣,裴疏他不是個喜歡給人傳授講解醫術、重視醫道傳承的人,因為張夫人算是他救治過的病人,他才順道給柳若翩答疑解釋一遍,而其他的請教,他并不是很想回答。 裴疏剛想把拒絕的話說出口時,醫館里卻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耳朵聽到那人的動靜之后,裴疏莫名其妙的把嘴里回拒的話又咽下去了。 他故意忽視來人,繼續跟眼前的柳醫女討論醫術,并且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柳若翩聽著對方的回答,如獲至寶,一雙美目如星子般閃爍。 薛清靈一進醫館,就聽見那邊討論的熱烈,裴大夫詳細的給柳醫女講解醫術,回答問題,而那柳醫女是個聰慧的人,一聽就懂,兩人你來我往,說得熱火朝天。 他緊抿著嘴唇,倒了兩杯熱茶過來,只是稍微聽了一會兒,他就實在受不住了,薛清靈神色萎靡的往后院走去,只想逃離兩個人說話的聲響。 在他離開之前,隱隱約約有一句話飄進了他的耳朵里: “裴大夫,你要不要考慮來千金堂?” …… 薛清靈沒有聽到后面的話,他捂著耳朵,縮在后院的小廚房里,原本撈起袖子,打算做幾道菜,可是連火都沒有燒好,他看著火苗,心里實在氣悶的很,于是便干脆摔了鍋鏟,小步跑到外面去,又是坐馬車回家了。 第50章 莫強求 薛清靈回到了薛府后,就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小房間里。 他房間里,除了精致的層層青色紗幔和貴重的衣柜、古董架子、各色珊瑚玉石擺件外,還有一方書架,上面堆滿了醫書,書架旁邊有個小桌,放著筆墨紙硯,邊上還有一沓又一沓的白紙,這一沓又一沓的白紙,上面已經寫滿了墨字。 薛清靈腳步踉蹌的走到了那小方桌前,拿起了幾頁紙,清淺含水的眸子掃過紙上的字體,那是一張藥方子,他和裴疏初見時從那一對姐弟那里得來的,裴大夫親手寫的藥方。 夜里點燈的時候,他曾經臨摹過這藥方很多次,不僅僅是這張藥方,還有別的東西,對方寫的醫案,對方講的醫理,他也都收集起來了。有時候他會學著對方的字體,重新認認真真的寫一遍,雖然裴大夫的字體很特殊,他無論怎么臨摹也都不像,學不到對方的風骨,但他這樣寫著寫著,心里卻依舊是高興的。 這么些日夜下來,這樣的白紙已經積累了無數張,都攢在他的房間里。 薛清靈輕輕的長舒一口氣,他把手上的白紙放下,轉而拿起了一卷醫書,他依稀記得這本醫書里,有方才裴疏與柳若翩談論到的內容。 他一頁一頁的翻著醫書,卻怎么也找不到他想要找的那一頁,最后翻完整本書后,薛清靈神情落寞,聲音低低的喃喃道:“興許是我記錯了吧……” 薛清靈把手上的醫書放下,腦海里卻情不自禁的想起之前在醫館里見到的畫面,他看見裴大夫和那千金堂的柳醫女相對而坐,言笑晏晏。他們兩個人,都是一身素雅的白衣,一個容貌俊美,另一個亦是姿色姝容,他們還都擅長醫術,對醫道的理解很深,你一言我一語的,仿佛心意相通,天生一對。 如果裴大夫要選擇的話,他肯定也是喜歡柳若翩那樣聰慧無比的女子。 不像他薛清靈,在學醫方面總是一根無法雕琢的朽木,學來學去都毫無長進,回答裴大夫的問題,也是磕磕絆絆的…… “我記得這個問題你之前問過一遍了吧?如果今日你的心思不在這里,也就不要空耗時間浪費在醫書上?!?/br> “也別怪娘說話直了點,你在學醫方面就是個蠢材,把那些醫書燒了吧,你啊,就算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也給人治不了病……” “怎么對得起薛家的列祖列宗?依娘來看,關了才對得起薛家的祖宗,你看看你把曾經名聲赫赫的濟安堂經營成了什么樣子?砸了你祖宗的招牌,你好意思看著匾額上的‘濟安堂’嗎?想想薛家祖宗在的那會兒,你爺爺在的那會兒,濟安堂的名聲多響亮,現在呢?就是臨安城里的笑話!” …… 薛清靈閉上眼睛,一滴一滴guntang的東西沿著他的臉頰一路往下墜,溫熱的水滴打在他的手腕上,落在他手里的醫書上,醫書上的墨字,在眼淚里化開。 他真的能把醫館開下去嗎? 這么多年來,會不會只是他太任性,太倔強,過于……強求了。 “靈兒,自從你爹爹和哥哥走了之后,娘也沒什么可求的了,在娘眼里看來,萬貫家財不重要,薛家的醫館傳承也不重要,娘只想你這輩子平平安安的,一生順遂無憂?!?/br> 薛清靈渾身一震,仿佛被抽掉了渾身的力氣一樣,他站也站不穩的扶著旁邊的桌子,而后緩慢的蹲了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過久,他紅腫著一雙眼睛,去搬來了一個小火盆放在屋子里,盆里燒著炭火,那炭火燒的極旺,紅色的火光倒映在他煞白的一張臉上。 薛清靈把一摞醫書還有他寫過的那一沓又一沓的白紙放在火盆邊上,心一狠,便把手里的東西扔進火里,白紙頓時被火舌席卷,而后又升騰起更加旺盛的一串火焰,薛清靈抱著手里的那沓白紙,看也不看的,就往里面扔進去。 突然,他又瘋了似的拿起桌上的茶水澆滅火焰,把火盆掀翻,隨手拿起一本醫書在那火炭上拍打撲滅,而后,他也顧不得guntang的紙頁殘骸,從里面找到了一個紅繩結笛穗。 這時候,他的模樣極其狼狽,頭發散亂,臉上都是黑灰,一雙白皙如玉的手也像是沾了墨汁似的漆黑無比,但是奇異的…… 那從火灰里翻出來的紅繩結笛穗,在他一雙漆黑的手上,依舊是那樣的完整無瑕,紅艷的色澤依稀如舊。 薛清靈終于發現了這笛穗的不同凡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