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唐綿順著這顆紐扣想了很多,也想得很遠。 她發現自己很喜歡盯著黎靖煒的扣子看,不知為何。 在機場、在發布會,在很多很多地方,都是這樣。 像是她的一個支撐點似的。 算了算,從今年九月開始她與黎靖煒的緣分便不減。 一直以來,她都把對黎靖煒那顆愛慕的心小心掩藏,可不知為何最近藏都藏不住,眼神根本騙不了人,一切都有要呼之欲出的感覺。 不僅如此,她控制不住地去做了那樣的蠢事,劉女士對自己的威脅、黎靖煒那種看不明白的眼神,仿佛都在說自己是個無腦的戀愛女人。 但是如果說面對這一次又一次的相遇自己從未悸動,那肯定是假話。 然而,她又深深明白這份悸動中,藏著隱隱的不安。 不安中還夾雜著不知所措。 她并不是一個情場老手,拋開工作中的相處,從小到大她接觸的男性不算太多,她在感情方面可以稱得上木訥。 和李爾的那段情對她來講,不過是處心積慮的一場算計,幾乎從未付出真情實感,二人不過各取所需。 相處到后面,特別是近幾年,唐綿覺得這種相互間不干涉的相處模式很適合自己的需求,所以當李爾提出回蓉城結婚,再加上宏盛要將商業版圖擴展到蓉城的消息傳到她耳朵,唐綿想了又想,并未拒絕。 但話又說回來,就算她對感情再慢半拍,面對從少女時期就心儀的對象一而再再而叁地對自己做出那些曖昧舉動,她要是不心動,不明白,她就是真蠢到家了。 想東想西,她心中的糾結、顧慮與矛盾讓她幾乎每晚都無法徹底入眠。 而黎靖煒偏偏又常常來她面前晃,提醒她那一次又一次的親密接觸并不是意外。 她能感覺那男人對自己有感覺,但那份感覺是怎樣的,她搞不懂。 他有未婚妻,他有女兒,他有自己的野心,自己在中間算什么? 唐綿覺得自己每次與黎靖煒的相處都像行走在冰與火的邊緣。 一面是熾熱的情感在熱情燃燒,在吸引著她,“跳下去,粉身碎骨又能怎樣?”,一面是冰冷的現實在冷靜分析,在提醒著她,“黎靖煒絕對不是你的良人,及時止損才是聰明人的選擇?!?/br> 唐綿心中像是有兩個自己在拔河,而這場在心尖上的激烈比賽誰輸誰贏,這種膠著過程中無法避免的摩擦感都注定了唐綿都會受傷。 況且唐綿是那種性格比較奇怪的人,說難聽點是個性比較擰巴。 生活中,脾氣不算太好,也不算好相處,交心朋友不多。 工作中,同事都說她雷厲風行,做事果斷并且妥帖。 但是其實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個極敏感的人,在正兒八經下決定前,總是習慣性地瞻前顧后,考慮極多。 一件小事,她往往會拿出來細細琢磨,前前后后分析無數遍。 這可能跟她的成長經歷有關吧。 唐綿的大伯父是從事近代史研究的學者,自詡看人很準,在唐綿小時候就對她下過定論。 說她這樣的性格很難成大事,要么負責細節性的工作,要么一直讀到底搞搞學術研究,當時唐爸爸和劉女士還不是太高興。 但是唐綿長到這么大,大伯父說的話仿佛在一步一步變成現實。 黎靖煒不曉得唐綿的心路歷程,在唐綿發呆出神時,他的電話響了又響,當手機再次響起,他邊打電話邊往外走,聲音低沉嚴肅。 等唐綿反應過來,湖邊已經沒了黎靖煒的人影。 低頭,她手上是黎靖煒的手帕,有淚漬,摸著還有些濕潤。 人的感情有時候變化很微妙。 明明前一刻自己還被那些復雜情緒逼到忍不住流下眼淚,但看著手中的手帕心中的煩躁情緒像是平復了些許。 回去路上,唐綿看到草坪邊上坐著兩個五六歲、穿著打扮得體的孩子。 女孩用小手捂著眼睛哭的傷心,胖墩墩的男孩滿臉焦急,唐綿經過的時候,恰好聽見他笨拙地對女孩道:“你別哭,我又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把我的樂高借你玩一星期,是我最喜歡的東西?!?/br> 看著這場景,她捏捏放在包里手帕,低頭抿嘴笑了笑。 唐綿在走廊上碰見靠著柱子玩手機的Philip。 男孩抬頭瞧見她,站直身,伸了個懶腰,顯然是特意在等她。 他也沒問唐綿去了哪兒。 兩人零交流,只是像出去時那樣,成雙回到包間。 李董跟劉女士正在聊天,看到這對回來的金童玉女,相視一笑,眼中的滿意不言而喻。 “都帶綿綿去哪兒了?”李謝安明問自家孫兒。 Philip坐在李謝安明的沙發扶手上,隨手拿了個蘋果拋著:“這里除了高爾夫球場就是劃船,不過我剛才遇到姑父了?!?/br> 提到黎靖煒,李謝安明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但順勢問了句:“你姑父也在這里?” “對啊,跟幾位銀監會的高層打球,我本來還叫姑父陪咱們一塊吃飯,他后來有事走了?!?/br> 李謝安明換了個話題:“你帶綿綿去了球場?” “哪能啊,我們就逛了邊上那個湖?!?/br> 說著,男孩看向唐綿。 唐綿非常知趣地補充道:“后來我們在湖邊的餐廳吃了飯,那兒的芒果千層很是美味,味道好似銅鑼灣一家老字號?!?/br> Philip立刻附和:“銀芭湖邊餐廳的甜品師是姑父剛從香港弄過來的。我讓他幫我把人弄到紐約他不肯,結果弄到這里來?!?/br> 李董顯然不想再接有關黎靖煒的話題,她注意到唐綿手背上的紅痕:“手怎么受傷了?” 唐綿皮膚極嫩,稍微使勁點兒捏,手腕就會紅,她剛剛就看到手上的痕跡并編好理由。 “不礙事,”唐綿淡淡莞爾,給了一個讓李謝安明和劉女士都會高興的答案:“和Philip在湖邊消食時,手不小心劃到蘆葦?!?/br> 事實上應該是撞到了黎靖煒的皮帶,在他扶自己的時候。 果然,李謝安明的眉頭松懈,作不悅狀責備了孫子兩句。 坐在一旁的江夫人和劉女士緊跟著唱紅臉:“年輕人出去玩,受點輕傷在所難免,總不能像咱們干坐著聊天?!?/br> …… 沒在銀芭吃晚飯,李謝安明貌似回香港還有急事處理,唐綿一行人在銀芭門口目送她帶著孫兒和秘書助理上了那輛奔馳商務車離開。 “綿綿,我們一起吧,讓司機先送你?!绷嚎倢μ凭d很客氣。 唐綿正想拒絕,劉女士已經開口:“她開了車,我坐她的車,有些事正想和她說?!?/br> 梁總神色一變,像是立馬懂了些什么,連忙說好的好的。 唐綿不動神色地撇了撇嘴。 母女倆上車,車內氣壓已經低得不能再低。 二人一路無言,劉女士完全不似剛剛飯桌上的談笑風生。 到了劉女士住的小區門口,唐綿將車停在路邊未開進去。 停頓片刻,開腔時喉嚨干燥:“你有什么就直說?!?/br> 這語氣不像是女兒對母親。 劉女士清清喉嚨像是準備許久:“我那電腦是工作電腦,我不明白你來搞什么搞。但過去了就算了,沒釀成什么事故,再說你是我親女兒,我在這兒,還沒人能把你怎么樣?” 唐綿在這方面不傻,劉女士表面上說著沒什么她會袒護自己女兒,但又不斷暗示這是工作電腦,再加上銀芭門口梁總的表情,擺明了是在警告唐綿知道這事的人不止她,掩不掩飾得住要看唐綿后續表現。 唐綿不想再提這件事,只得生硬把話題拉開?!澳侵摆w公子怎么回事?今日宏盛Philip又是怎么回事?你這賣女兒的臉翻得比翻書還快?” 后一句話還沒說完,唐綿便側身往中控臺想摸支煙,找到煙,卻沒找到打火機。 摸摸荷包,只有那仿佛還是潤潤的手帕。 煙癮更是上來了。 她越過劉女士,在副駕駛前的箱子前拿了個打火機。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眲⑴款┝搜凼置δ_亂明顯心態不穩的唐綿,拿出震動不停的手機邊回消息邊說。 語氣和唐綿的沖比起來,很是平靜。 唐綿降下車窗,點了支煙,沒再接話。 車廂又恢復沉默。 “下個月,李董在香港辦壽宴,請了我們,你到時和我一起去?!闭f完,沒等唐綿回答,她便將手機放回提包,下了車。 唐綿回藝河灣把車停進車庫,剛走出小區想到附近館子隨便吃點東西當晚飯,就接到詹阿姨的電話。 那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其實就比唐綿大十多歲,加上保養得宜,兩人站在一起,完全可以算是一輩人。 對方來電稱唐爸爸去南門一個水庫釣魚,和別人產生口角,發生肢體摩擦,對方一個不小心將其推到水庫,偏偏唐爸爸是個不會游泳的人,再加上這么冷的天,人被救上來時已然沒知覺,現在正被送到市醫院搶救。 事發突然,唐綿心里一緊,來不及回去開車,看著迎面而來的出租,招手上車。 一路上都沒堵車,十幾分鐘就到了。 她飛奔到急診樓大廳,準備到護士臺詢問,還沒到就瞅見詹阿姨拿著手機朝自己揮手。 “哎,沒什么大事,被人拖上來的時候,撞到岸邊的鐵板,倒是把骨頭弄到了,醫生檢查了,在骨傷科躺著呢?!?/br> 唐綿和詹阿姨一前一后往病房走去。 一進門,就看見唐爸爸拿著手機在斗地主,除了腿纏著繃帶,沒點兒病人樣,唐綿終是松了口氣。 “綿綿過來啦!”唐爸爸笑得慈祥。 “我都說沒啥子事,讓你別給孩子打電話,綿綿又要工作又要上學的?!鞭D頭又對詹阿姨語氣有些不太高興的樣子,但這份不高興中似乎又夾雜著些許贊許。 “我不是想著綿綿好久沒回家吃了飯了嘛,我們也好久沒見到她了。而且圓圓去香港比賽沒在蓉城,不能你病了身邊沒小輩吧?!闭舶⒁逃行┪?,她把限量版的香奈兒包包放在沙發上,又把護工剛剛帶上來的外賣打開。 圓圓,唐源是唐綿那小十多歲的同父異母弟弟。 唐爸爸沒再說什么,像是很吃詹阿姨那一套。 他把手機放一邊,拉著唐綿的手直說“這孩子怎么瘦了這么大一圈”,又說“平時注意休息啊,不要動不動就熬夜,平常白天抓緊點兒嘛,哪兒有那么多事,書能讀就讀,班能上就上,你有出息我當然高興,但我的女兒,不需要把賺錢當作生存目的,開心快樂才是第一位?!?/br> 唐爸爸還想說些什么,詹阿姨出口打斷:“先吃飯,邊吃邊說?!?/br> 父女二人很少見面,每次見面唐爸爸都是這些話,但這重復簡短的關心話語總能把唐綿說得眼圈紅紅。 唐綿沒什么胃口,陪爸爸和詹阿姨在醫院簡單吃了兩口,不想打擾爸爸休息,就先回家了。 離開病房沒幾步,她剛準備去坐電梯,但連日來沒休息好,今天被劉女士搞這么一出,又和黎靖煒在湖邊講到哭,再加上爸爸的事情,神經的那根弦已經算是繃不住,她眼前突然一抹黑,兩條腿像失去了知覺,整個人摔倒在地上,額頭重重磕到旁邊的墻壁,暈眩感跟疼痛感讓她一時半會兒站不起來。 不遠處樓梯通道口。 黎靖煒靜默地看著那道坐在過道上的背影,良久,對已經在自己身旁站了會的人道:“不過去看看?” “這是骨傷科,我一個神經外科的無用武之地?!?/br> 杜方君兩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把頭挨近黎靖煒,試圖從他的視線角度看出點不一樣的東西。 瞧了這么久,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去看看吧,額頭,還有,手?!崩杈笩榿G下這句話,轉身上樓。 杜方君瞥了眼蜷坐在地上的纖影,又抬頭看向已經沒人的樓道,嘴里嘀咕:“莫名其妙……” …… 等疼痛緩過去,唐綿剛想扶著墻壁站起來,面前卻多了一只干凈的男人手。 她抬頭,看到一個叁十幾歲的男醫生,視線瞥向他的醫生胸牌,上面有他的信息——杜方君,主任醫師,神經外科。 “起來吧,你額角腫的厲害,我帶你去看看?!?/br> 見唐綿猶豫,他半開玩笑地說:“趕緊呀,要不然腦震蕩,你真得掛我的門診了?!?/br> 唐綿借著他的力站起來,低聲道了謝。 杜方君擺擺手,直接在骨傷科借了個房間,給唐綿仔仔細細做了檢查。 手檢查了幾遍都沒看出有什么,再確定額頭無大礙后,關掉筆燈放回口袋:“沒大問題,配點藥回去涂幾天。平時多注意休息,保證睡眠?!?/br> “謝謝杜醫生?!?/br> 唐綿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現在的醫生都這么好心了嗎? 她打算先去掛號,杜方君卻叫住她,“不用那么麻煩,跟我來吧?!?/br> 他領著唐綿去了住院部的藥房,他和那幾個藥劑師寒暄幾句,便把裝了藥的袋子塞她手里:“拿好?!?/br> 見他準備上樓,唐綿在后面喊他:“杜醫生?!?/br> 杜方君回頭。 “藥的錢——” “沒事,沒多少錢,記我賬上,有人還?!?/br> 說著對唐綿笑得一臉曖昧。 唐綿不明所以,有些摸不著頭腦。 …… 神經外科主任辦公室。 杜方君擰開門進來,就看到黎靖煒長腿交迭,坐在沙發上喝茶,即便他不言不語,也自帶一股氣場。 “那女娃兒已經配好藥走了。你那岳父呢?好些了吧?住個院也是興師動眾的,真當我們蓉城是香港???至于嘛?真是看不慣?!?/br> 杜方君合上門,見黎靖煒沒有表示,恢復了正經樣,坐到黎靖煒對面問:“這幾天頭痛怎么樣?有沒有再晚上睡不著?” 黎靖煒搖一搖頭,將茶杯放回去。 杜方君盯著茶杯叮囑:“晚上能不喝茶就不喝了,你從小到大都這習慣,真不好。以前在蓉城,那是不得已……,反正今時不同往日,晚上少喝點茶?!?/br> 稍作停頓,他又說:“我給你開的這藥副作用大,如果不是真疼的很,最好別吃。哎,這幾年沒少勸你,酒桌上的應酬能推就推,憑你現在的身份地位,手底下搶著給你出力的不是沒有,你自己的身體你比我更清楚好壞,頭痛的時候,少喝一杯酒,少抽一支煙,比什么都來得管用?!?/br> 黎靖煒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了解,自己不回應,對方會一直念叨,只得“嗯”一聲。 二人談話間他的注意力也被墻角的青花瓷吸引,轉移話題道:“什么時候買的?” “我媽去江西旅游買的,10萬,怎么樣?” 黎靖煒把茶杯放回去,輕笑:“假的?!?/br> “???回去吃飯別給老太太說,她受不了?!倍欧骄?。 從住院部出來,唐綿沒有急著回家,她坐在醫院草坪邊的木椅上,看著前邊幾個孩子玩樂。 看著天真的孩童,回想著父親窩心的話語,原本混亂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呼出一口氣,已有白煙,天氣很冷了。 她拿過放在旁邊的藥袋,起身離開醫院,準備坐公交車回去。 杜方君把車開出地下停車庫,沿著醫院的銀杏大道開了會兒,遠遠瞧見剛才那個磕傷頭的女孩拎著袋子,不疾不徐地往大門口走去,他踩了剎車,車子緩緩停下來,他降下車窗朝對方喊了一嗓子:“去哪兒?帶你一程?!?/br> 唐綿停了腳步,看到駕駛座上是杜方君,出于禮貌,她點頭問候。 “上車吧?!倍欧骄f。 唐綿微笑婉拒:“公交車就在大門口,不麻煩您了?!?/br> 她不是很明白這個素未相識的醫生為何會對自己如此熱情,她對此也具有天然的防備。 “你有輕微腦震蕩的癥狀,最好別擠公交,周末晚上打車困難,如果一直在街上亂晃,對你頭傷沒好處?!?/br> 杜方君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也處處為她著想。 唐綿不喜歡欠人情,對方剛才幫過自己,但不代表她對陌生人沒有提防之心:“真的不用,我手機里有打車軟件,叫車挺方便的?!?/br> “不要拖拖拉拉的,上來吧,我還沒吃飯,餓出胃病來,你負責?” 杜方君看出唐綿的顧慮,心說這女孩自我保護意識還是挺強的,一邊道:“你要不放心,把我車牌號發給你朋友,宏盛的黎總也在車上,還怕我吃了你?如果有什么事,你直接曝光給媒體,宏盛股價大地震,這招狠不狠?” 說著把車窗全部降下來,像是讓唐綿檢查他話里的真假。 唐綿往車后排一瞥,果真看到了黎靖煒。 她又看了眼朝著自己笑的杜醫生,瞬間明白那句“有人還”是什么意思。 男人的衣著已經不是白天的湖藍色休閑裝。 天色已經暗了,他穿著一件暗條紋的淺色襯衫,和背后的銀杏樹倒是很搭。 他袖子翻起,昂貴的鋼表露出,手腕結實,領口兩顆鈕扣開著,露出凸起的喉結,十分性感的樣子。 此刻,黎靖煒正在打電話,不知對方說了些什么,他沒怎么開腔,撐著車窗那只手夾著支沒點燃的煙,他正用大指腹輕輕摩擦,似笑非笑。 他看著似乎心情還不錯,唐綿心想。 黎靖煒抬眼,看著路邊來不及收起上揚嘴角的唐綿,笑容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