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節
上官雅眼淚撲簌而落,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卻不能接受他,她顫抖出聲:“你走吧,我不要你?!?/br> “可你沒得選,”蘇容華執起她的手背,親吻上她的手背,“我也無路可退?!?/br> 從他入宮那一刻,他就是她的陪葬。 于是他們在暗夜糾纏,那天晚上,是上官雅一生最美好的夢境,它充斥著愧疚和罪孽,卻是她人生里唯一能夠逃避的港灣。 “兩個月后,上官雅被診出有孕。蘇容華參與科舉,成為當年榜眼入仕。這個孩子時間太尷尬,其實倒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倒是誰的?!?/br> “川兒知道嗎?”李蓉蜷著自己,聲音很輕,裴文宣搖頭,“當時陛下甚至都不知道上官雅蘇容華私通之時。那時候是德旭三年,陛下已經培植了一批自己的人。寒門之人見陛下寵愛秦真真,秦真真還懷著孩子時,便在民間散播謠言,偽造神跡。等孩子出生之后,甚至有寒門官員上書,說這個孩子乃長子,應當立為太子?!?/br> “他們這是在逼死秦真真?!?/br> “寒門諸多官員都是清貧之身,家中從未有參與過朝政的長輩,又怎知這些彎彎道道?陛下其實知道秦真真危險,而秦真真為表明自己和孩子無意于皇位,自己親自上書請奏,要立李信為太子。其實當時陛下已經準備立李信為太子了,但民間謠言已經四起,那年剛好有一只怪鳥落到了護國寺門口,大家都說這只怪鳥是鳳凰,是廢后之兆?!?/br> “世家忍不住了?!?/br> “于是蘇容華親自出手,”李蓉靠在裴文宣身上,“毒殺了秦真真?!?/br> “你本是想毒殺李平的,”蘇容卿看著面前神色有些渙散的蘇容華,“但秦真真日夜護著李平,與李平同吃同住,每一口水,每一口藥,每一口飯,她都先嘗過。于是她先中毒,保下了李平?!?/br> “秦真真死后,陛下性情大變,他也不在意什么戰亂,什么百姓,什么公正,他只是想推翻世家。那些年大夏風雨飄搖,四處烽火,他重用寒門,濫殺世家,寒門選拔出來的人,又多酷吏貪官,上上下下,民不聊生。蘇氏費盡心機,上勸君主,下撫百姓,散財無數賑災救民,耗兵耗糧鎮壓反叛。其實回頭想,這些都是他故意的,他就是用這一次次的叛亂,消耗世家實力?!?/br> “德旭八年,他為了收兵于手中,誣陷肅王謀反,你身為肅王當年老師,站出來為肅王說話,他便以你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上下下獄。那時我尚不知你與上官雅私通之事,只覺冤枉,平樂公主知我蘇氏蒙冤,試圖救我們,最后他保下蘇氏,但李川,給我蘇氏男兒,都上宮刑?!?/br> 蘇容華瞳孔皺縮,他捏緊拳頭:“宮刑?” “我蘇氏怎堪受如此羞辱?皆自盡于牢獄之中。我心中含恨,愿作惡鬼,留于此世。于是我茍且偷生,承蒙平樂殿下搭救,活了下來?!?/br> “秦真真死后,陛下心里最后一點對世家的容忍都消失了?!?/br> 裴文宣說著上一世好友的過去,神色里帶了幾分悲憫:“他為秦真真守靈時,世家朝臣就跪在外面,逼他冊封李信為太子,陛下那天就和我說,與惡鬼糾纏,只有化身成鬼,才有贏的機會。然后他就走出去,冊封李信為太子?!?/br> “世家以為,這是陛下的妥協,接著陛下就成了一個暴戾之君,他喜怒無常,苛捐重稅,重用寒門,濫殺世家。他用收稅的錢養秦臨的兵,用寒門酷吏威嚇世家,又親近上官氏,好似極其喜愛李信,讓上官氏成為他的護身符?!?/br> “于是地方世家叛亂,上官氏幫忙鎮壓,而如蘇氏這樣的大族,素有仁訓,天下動蕩,他們只能出兵出錢。此消彼長,陛下終于有了自己的權力。而我一路追查,也找到了秦真真之死的真兇?!?/br> “德旭七年,我將秦真真之死的前因后果交給陛下,陛下囚禁太后,殺上官旭,夷上官家半族。他本來要殺了李信,廢了上官雅,可上官雅咬死這個孩子是陛下的,主動提出要滴血認親,陛下滴血認親試過,血的確相融。上官雅哭著求陛下,說陛下說過不會廢她。而后太后自盡于冷宮,求陛下放上官雅和李信一條生路。陛下為親情所困,終究沒有殺她?!?/br> “母后……”李蓉唇輕輕打顫,“是自盡的?!?/br> 裴文宣不說話,他沉默許久:“德旭八年,陛下整兵欲北伐,蘇氏執意阻撓,說國庫空虛,連年征戰,大夏耗不起了??伤麄儾幻靼?,陛下不是要北伐,陛下要的是他們手中的兵權,他要耗死世家。于是他故意陷害肅王,說肅王謀反,要求蘇氏出兵,蘇容華站出來否認肅王謀反之事,陛下以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下獄。陛下當時是真的想殺了他們,但殿下求請,陛下最后為作羞辱,便給蘇氏全族用了宮刑?!?/br> “蘇容華不堪受辱,死在獄中,我和陛下去的時候,發現他手里拿著一根玉簪。陛下取走了他手中的玉簪,當天晚上就去找了上官雅,他很詳細和上官雅描述了蘇容華是怎么死的,等把玉簪遞給上官雅的時候,上官雅突然很尖銳就叫了?!?/br> “上官雅痛哭著尖叫,陛下拍腿大笑,我就站在外面,我覺得荒唐,也覺得可悲,其實那個時候,我特別想殿下。殿下像整個宮廷里,唯一一盞明燈,所有的燈都會滅,唯有殿下,永遠執劍往前?!?/br> “那時候,川兒想廢了上官雅了吧?” 李蓉環抱著自己:“只是上官雅聯合了世家,蘇氏為天下心中仁義之族,川兒如此栽贓陷害,哪怕事出有因,于天下人心中也是不服。連年征戰,百姓早已受不了了,世家的忍耐也到了極限,就我所知,那時候意圖謀反的世家,不下二十族?!?/br> “是?!迸嵛男麘?,“殿下與這些世家,不也聯手了嗎?” “我要是不接了世家這個盤子,就會有其他人接手,到時候,我怕川兒連活路都沒有?!?/br> “陛下也明白,”裴文宣靠著墻,“所以陛下逼死蘇氏,北伐完成之后,便提出修仙問道,不是真的報完仇就心愿已了,而是他知道,大夏不再需要他這個暴君,大夏修生養息的時候到了?!?/br> “這八年,寒族已起,世族敗落,世家如今是強弩之末,他不能把人逼死,否則就是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所以他選擇修仙問道,讓殿下成為鎮國長公主,代表圣意監國。而上官雅,他動不了,也不敢動。只能另外謀劃時機,再做決定?!?/br> “我為寒族之首,殿下是為世家代表,你我互相制衡,又為同盟,大夏剩下的二十二年,修生養息,終于再迎盛世?!?/br> “可二十二年,”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 “可二十二年,” 另一邊,蘇容卿看著眼前的蘇容華,苦澀笑起來。 兩人在不同的空間里,一起感嘆出聲:“太長了?!?/br> 長到讓人面目全非,讓人忘記最初的模樣,讓人看不到前路,也忘記了歸途。 于是執劍者茫然四顧,胡亂揮砍,傷人傷己。 為鬼者沉淪地獄,不擇手段,錯殺所愛。 誰記得北伐改制之初心,誰記得阻撓暴君之目的。 誰記得,宮廷之中,許諾北伐,為的是誰。 更不記得,長廊之下,對君許諾那一句,結草銜環,永世不負。 徒留兩個身影,在這泥塘之中,隔著時光的紗幔,各執長劍,互為明燈,擦肩而過。 而今命運巨輪再一次轉動,再到抉擇的時刻。 裴文宣靜靜看著李蓉:“殿下,往事已知,青州,還回嗎?” 蘇容卿將最后一杯茶水倒入茶碗,抬頭看向蘇容華:“大哥,故事已盡,華京,你還留嗎?” 李川看著宮門一層一層打開,大殿之上,朱雀銜珠青銅立式宮燈兩排往大殿高處而去,大殿盡頭的金座上,李明身著玄色帝服,頭頂十二旒冕冠,相似但更為蒼老的面容,注視著宮門前那個目光明亮又冷漠的少年,靜靜觀望著他,蒼老之聲從高處傳來:“太子?!?/br> 李明眼中帶著悲憫:“你終于來了?!?/br> 第164章 懷孕 “見過父皇?!?/br> 李川跪下, 朝著李明行了個大禮。 李明看著李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大殿上只有他父子二人,李明靜默著, 好久后, 他才道:“聽說你受了傷, 無礙吧?” “稟告父皇,無礙?!?/br> 李川說得一板一眼, 李明沉默著, 許久之后, 他緩慢出聲:“朕今日叫你過來, 是想同你, 好好說說話。你我父子, 已多年未曾好好說話了?!?/br> “是, 兒臣洗耳恭聽?!?/br> 李川跪在地上,根本沒有抬頭, 李明聽著他的話,只道:“你怪我?!?/br> “兒臣不明白父皇在說什么?!?/br> “朕知道,你心里怪朕,覺得朕偏愛誠兒。你生性仁善賢良, 又是中宮正出,論身份,論品性,論能力, 都該是朕最好的兒子,可朕對你處處打壓,所以你早已心生不滿?!?/br> “兒臣不敢如此作想,雷霆雨露皆為君恩, 兒臣知道,父皇只是怕兒臣松懈,稍稍嚴厲了些?!?/br> 聽到這話,李明笑起來,他抬手指著李川,在空中虛點了幾次,最終化作一聲嘆息:“你呀,和我年輕時真像?!?/br> 李川不言,李明站起身來,他一手提著衣擺,從高臺上緩慢往下走。 他走得很艱難,明顯看出體力不支,李川沒有抬頭,就聽他一面走,一面道:“當年朕也是這么和朕父皇說話,朕與你不同,朕有六個兄弟,所以朕時時刻刻都擔心著哪一日醒來,就再也不是太子了?!?/br> “朕熬了許多年,才當的皇上,當了皇上之后,便明白了父皇當年的苦處。川兒,朕不愿意你當太子,不是不喜歡你,你其實是朕心里最喜歡的一個孩子,朕不愿意你當太子,恰恰是因為,朕知道,若有一日你成為皇帝,那就是一生,最大的苦難?!?/br> 他說完這些,停在了李川面前,李川只看得見他金絲繡邊的衣角,他不敢抬頭,就聽李明低聲詢問:“可如今已經容不得你退了,你只能往上爬。你知道一個帝王,最重要的是什么嗎?” 不等李川答話,李明便告訴他:“是無情?!?/br> “你與朕,共為李氏血脈,朕才是你最親近的人。今日朕給你一個機會,”李明蹲下身來,他看著李川,“一個保你成為皇帝的機會?!?/br> 李川不言,他緩緩抬頭,就看李明從手中拿出了一份圣旨。 “這是一份遺詔,上面寫了你的名字,”李明盯著李川的眼睛,“只要你答應朕,去徹查校場肅王刺殺一案,將這幕后主使統統抓出來,這份遺詔,朕就交給你?!?/br> 李川和李明在大殿中靜靜對視,月光落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如冰冷的溪水一般流淌。 李明將遺詔往前伸了伸:“不要嗎?江山皇位唾手可得,你不要嗎?” 李川將目光落到那份“遺詔”之上,靜靜看著,沒有說話。 李明笑起來:“你以為朕是在害你?傻孩子,朕是在為你鋪路。上官氏已經過于昌盛,有他們轄制,你日后稱帝,早晚是要對他們動手的。朕還在,你動手,就算在朕頭上。等你當了皇帝,你再動上官氏,殺母弒舅亡姐,川兒,你在青史上的名聲就完了?!?/br> “父皇的意思是,”李川緩慢開口,“如果我當皇帝,一定會殺母弒舅亡姐,是嗎?” 李明沒有說話,好久后,他垂著眼眸:“川兒,你但凡強硬一些,又或是過于軟弱一些,或許你都走不到這一步??赡銊偤寐斆饔植粔蚵斆?,軟弱又不夠軟弱,強硬又不夠強硬,你只是個稍稍聰明的普通人,而朕太清楚這個位置上是什么感受了。你要坐到這個位置上,上官氏,非亡不可?!?/br> “兒臣明白了?!崩畲ㄉ钗艘豢跉?,李明露出欣慰之色,正要說話,就看見李川抬起手來。 他抬手解開了自己的發冠,將代表這太子的九珠發冠取下,放在了一旁。 李明皺起眉頭:“你這是做什么?” 李川不言,他站起身來,后退了一步,而后他跪倒地上。 “父皇,兒臣不知道未來自己會是怎樣,但如今,兒臣優柔寡斷,重情重義,有不了帝王應有的絕情,辜負父皇看重,還請父皇恕罪。若父皇覺得兒臣所做不合太子之道,父皇能廢,就將兒臣廢了吧。天色已晚,兒臣告退?!?/br> 說完,李川彎下腰,將手劃到身前,低頭叩首,便退了下去。 他這一套動作做得行云流水,等他走出門時,李明才反應過來,大喝出聲:“你站??!” “李川,你這是婦人之仁!這么大好機會朕給你你不要,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李川背對著李明,看著遠處囤積的烏云,“成為和父皇不一樣的人?!?/br> 聽到這話,李明愣在原地,李川提步走出大殿,借著月色疾步而去。 李川出宮之時,蘇容華看著面前的茶碗,茶碗里倒映著自己的影子,他緩了好久,才終于平靜下來。 “這個夢,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驗過了,”蘇容卿垂眸,“真的?!?/br> “所以這就是你和柔妃聯手的理由,為了阻止太子登基?” 蘇容華抬眼看向蘇容卿,蘇容卿應聲:“是?!?/br> “因為你殺太子殿下,注定和平樂殿下為敵,所以你放棄了平樂殿下?!?/br> 蘇容華肯定開口,蘇容卿捏起拳頭,許久,他還是應聲:“是?!?/br> “不可惜嗎?你都知道了未來,為什么不試著改變?” “怎么改?”蘇容卿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大哥,我怎么改?是我蘇氏對不起李川嗎?還是我蘇氏權勢太過?是李川身為君主,空有野心,卻莽撞無知,肆意妄為!” “他好大喜功,上來就要北伐,群臣主和,他當臣子貪生怕死,卻不知是因為我等深知朝廷內垢,不清空弊端,莽撞開戰,豈有獲勝之可能?但他執意要戰,最終國庫耗空,戰至一半便無軍餉,之后南方照例水患,再無賑災銀兩,尸橫遍野易子相食?!?/br> “他不思悔改,只當是世家積弊,盲目推行改制,又致連年烽火。寵幸寒門佞臣,肆意妄為,他登基之時,大夏在冊人口一億三千萬,八年后,在冊人數不足八千萬,四千萬人,”蘇容卿看著蘇容華,“要從哪里開始改?” “當年他也是這個脾氣,看似賢德仁善。大哥,我是愛平樂殿下?!边@句話說出來時,蘇容卿定定看著蘇容華,“可我也有我的底線?!?/br> 蘇容華不說話,他端起茶,輕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