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不可思議重復了一遍：“自殺？”

    李明應了一聲，隨后便有人進來，在李明耳邊耳語了一陣。

    李明豁然抬頭，冷眼看向蘇容卿。

    蘇容卿還是保持著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樣，假作不明李明的目光，李明盯著他看了片刻，驟然怒喝出聲：“蘇容卿，還不把弘德的孩子交出來！”

    蘇容卿得了這話，神色平靜，只咬死了道：“微臣不知陛下在說什么?！?/br>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讓人綁了人家孩子，就當真以為沒有人知道？！”

    “微臣冤枉！”蘇容卿立刻跪下，“陛下哪里聽到的消息，可以讓人出來，微臣可以與人對峙?！?/br>
    “對峙？對什么峙？弘德指認你，口供到奏事廳，奏事廳就燒了，人進宮里來作證，就死在半路，還自殺，如果不是有人拿孩子威脅他，他如何會自殺？如今再查孩子，又和你有關系，一件可以說是巧合，可這世上有這么接二連三的巧合嗎？！”

    “陛下說的是，”蘇容卿冷著聲道，“微臣也以為不是巧合，此舉必為他人陷害?！?/br>
    “你放屁！”

    李明氣得抓了杯子就砸過去，蘇容卿不躲，仍由杯子帶水砸在頭上，茶水濺了他一身，他額頭上浸出血來。然而他紋絲不動，跪在地上，只道：“還請陛下嚴查?！?/br>
    “好，好得很?！崩蠲魈种钢?，點著頭道，“查，這就查。來人，把蘇容卿拉下去關入大牢，徹查他與弘德……”

    話沒說完，外面就傳來太監得通報聲：“陛下，蘇副司主求見?！?/br>
    聽到這話，李蓉不安看向門外，李明皺起眉頭，猶豫了片刻后，他不耐煩道：“宣?！?/br>
    李明說完，便見蘇容華疾步進來，他恭敬跪下，少有正經道：“微臣蘇容華參見陛下?！?/br>
    李明正煩躁得厲害，他克制住情緒，抬手道：“起吧?！?/br>
    “微臣不敢?！?/br>
    蘇容華跪在地上，平靜出聲，李明抬眼看他，屋內久久不言，李蓉瞬間猜到了蘇容華的來意。

    他是來抵罪的！

    李蓉腦子飛速運轉，思索著這樣的變故，將會導致什么結果。

    如果蘇容華將所有罪名認下來，那那份指名蘇容卿的口供將會變得極為可疑。只是蘇容華如今來得太巧，李明怕是也不會信，但同時也會動搖之前所有證據的可信度。

    這樣一來，就算沒有徹底為蘇容卿扳回贏面，至少也能讓他們的局面變得旗鼓相當。

    這中間唯一犧牲的，只有蘇容華。

    李蓉反應過來片刻，便想說點什么，然而她才開口，就聽蘇容華恭敬道：“還請陛下屏退左右?！?/br>
    李明盯著蘇容華，許久后，他揮了揮手：“都退下吧?！?/br>
    眾人都不動，蘇容卿死死盯著蘇容華，蘇容華沒有理他，李明見所有人不動，不由得怒了：“怎么，朕都叫不動你們了嗎？！”

    聽到李明發火，李蓉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行禮走了出去。

    李蓉和蘇容卿一前一后出門，走出門外后，兩人各站一邊，看著大雨潑灑天地，在天地中形成雨簾，似乎是在敲鑼打鼓，要上演一場大戲。

    而雨簾遠處，宮門緩緩開啟，一個青年藍衫繡蘭，手執執傘，從宮門處踏雨而來。

    李蓉和蘇容卿都遙望著來人，而御書房內傳來叱喝之聲。

    李蓉聽著叱喝之聲，不免笑起來。

    “聽聞蘇大人和長兄感情甚好，今日一見，果然如此?！?/br>
    說著，她轉過頭，有些好奇：“你不會愧疚嗎？”

    蘇容卿不說話，他只遙遙看著遠方。

    遠方青年走過宮廷廣場，在雨幕中成唯一的亮色。

    “殿下，”蘇容卿一貫清朗的語調里有幾分沙啞，“有時候，是容不得人愧疚的。走在絕路之上的人，只能往前走?！?/br>
    “我以前也覺得，人是被逼著往前走，”李蓉笑起來，看著越來越近的人，“可如今我卻知道了，原來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你不往前走，你永遠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不是路?！?/br>
    “也許前面是懸崖?！?/br>
    蘇容卿聲音冷淡，李蓉轉頭看他，眉宇間帶了幾分光彩：“那就要看，你遠不遠粉身碎骨去往前了?！?/br>
    聽著這話，蘇容卿終于將目光從雨里移開，他看向李蓉：“殿下愿為了這條所謂的路粉身碎骨嗎？”

    “或許吧?！崩钊叵肓讼?，“我也不過只是，走一步，看一步?！?/br>
    “殿下不是這樣的人?！?/br>
    “容卿，”李蓉突然叫了前世的稱呼，蘇容卿愣了愣，隨后就聽李蓉開口，“人是會變的?！?/br>
    說話間，裴文宣已經到了他們面前。

    雨水順著傘骨如墜珠而下，青年在傘下揚起一張清雋俊雅的面容，他面上帶笑，目光明亮中帶著幾分獨屬于某個人的溫柔。

    他抬頭時，眼里便只落了李蓉，清朗的聲音恭敬中帶了幾分調笑：“殿下，微臣聞得大雨，特來接駕?！?/br>
    說著，他將目光挪向蘇容卿。

    蘇容卿平靜看著他，他含笑看著蘇容卿。

    兩人目光隔著雨簾交匯，一瞬訴盡數十年紛爭糾葛，愛恨情仇。

    “當年在下尚為學子，便聽聞蘇大人才名，你我各為魁首三年，卻從未正面交鋒過一次。如今得見蘇大人，”裴文宣微微頷首，“幸會?！?/br>
    蘇容卿冷冷看著他，他明白這一聲幸會，指的是什么。他不是在對少年蘇容卿說，而是在對一個與他暗中交手了幾十年、又重新回來的蘇容卿開口。

    這一聲“幸會”，是他的問候，也是他的宣戰。

    他清楚告知著蘇容卿，他知道他回來了。

    正是知道他回來了，才這么快找準目標下手，這么果斷實施計劃，且是裴文宣一貫步步為營、處處設陷的動手風格。

    蘇容卿不免笑起來，他認真看著裴文宣，平靜又認真出聲：“幸會?！?/br>
    裴文宣笑容更盛。

    這一場遲了三十年的較量，隔了一世時光，終于開場。

    第119章 前路

    雨下得越發大了, 李明隱約的喝罵聲不絕于耳, 裴文宣將目光從蘇容卿身邊收回來, 他轉頭看向守在門口的太監，上前去將袖子里的折子交給了那個太監, 請他轉交給李明，而后便回過身來, 同李蓉道：“殿下，走吧?！?/br>
    李蓉有些猶豫看了御書房內一眼, 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轉頭同旁邊太監吩咐了一聲，說她提前告退, 接著便同裴文宣一起走了出去。

    兩人行于風雨, 等出宮之后，裴文宣便抬起手來，將手搭在李蓉肩上, 用廣袖替她遮擋了飛進來的雨絲。

    “你怎么來了？”

    李蓉低低出聲：“這么大大咧咧進宮來接我，也不怕父皇懷疑?！?/br>
    “我遞了折子給他，請求擔任科舉主考官一職，”裴文宣耐心解釋，“明日就要確認各項職位調動, 我今晚過來表忠，也是正常。而且，”裴文宣回頭看了宮里一眼，“他現下也沒有心情關注我們?！?/br>
    “蘇容華進宮了?！崩钊靥嵝阉? 裴文宣面色不動，只道，“我知道?！?/br>
    “現下父皇眼里，他所能查到的事情，無非就是有人把弘德送進宮來，弘德的孩子被蘇家人帶走，如今口供失蹤、奏事廳走水、弘德被殺，三件事本和前面兩件事互相印證，雖非鐵證，但在父皇心中便能定下蘇容卿的罪?，F下蘇容華出來把前面兩件事認下來，就與后面三件事矛盾，這三件事顯得太過突?！?/br>
    李蓉皺起眉頭：“屆時父皇怕是覺得，是我們刻意誣陷他?！?/br>
    “如何覺得呢？”裴文宣平淡出聲，李蓉仔細思索著，“從父皇的角度，這三件事，你可以說是蘇容卿為了遮掩自己做過的事做的，但是也可能是我們為了陷害蘇容卿做的。父皇為何不會覺得是我們刻意誣陷蘇容卿？”

    “其一，我們并沒有陷害蘇容卿的理由，要陷害，也當陷害身為肅王老師的蘇容華?！?/br>
    “其二，蘇容華來得太巧太刻意，不足為信?！?/br>
    “其三，”裴文宣轉過頭去，輕聲道，“蘇容華把弘德的孩子帶入宮中了?！?/br>
    聽到這話，李蓉愣了愣。

    裴文宣將傘往李蓉的方向斜了斜，輕聲道：“他們最好的方案其實是殺了這孩子。只要這孩子沒從他們蘇府翻出來，他們咬死不認，陛下就沒有鐵證能辦他們?？商K容華不僅沒殺，還把這個孩子帶入宮來交還人質認錯?！?/br>
    “而弘德是自殺的，除非有把柄威脅，不然不可能自殺。如今蘇容華帶著孩子入宮，弘德的死和他們蘇家脫不了干系。所以弘德之死，陛下有八成把握，認定不是我們做的。而剩下兩成，也不過是他一貫多疑的性子使然罷了?！?/br>
    李蓉在裴文宣的話中緩慢冷靜，裴文宣送著李蓉上了馬車，而后收傘。他將傘留在了馬車外，步入馬車之中。

    李蓉的外衣有些濕，他便幫李蓉脫了外衣，從馬車里拿出備用的衣衫，讓李蓉換上。

    李蓉坐在馬車上，看著半跪在自己身前忙活的人，聽著裴文宣繼續：“現在蘇容華既然抵罪，蘇容卿應當無事了?！?/br>
    “那蘇容華呢？”

    李蓉輕聲開口，裴文宣沉默片刻后，他緩慢道：“離開官場，對于他來說，未必不是好事?！?/br>
    “那你繞了這么大一圈，”李蓉苦笑起來，“豈不是白費了功夫？”

    “誰說我白費功夫？”裴文宣抬頭笑了笑，“你以為，我費了這么大勁兒，就只是為了讓蘇容卿承擔個罪名嗎？”

    這話到的確出乎李蓉意料。

    裴文宣做的事，雖然他沒說，但李蓉心里也猜了個七八分，她本以為裴文宣此次意在奪了蘇容卿刑部尚書的位置，沒想到竟然不是？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

    “殿下，”裴文宣抬手取了李蓉頭上的簪子，青絲散落而下，他注視著面前美好的珍寶，輕聲道，“蘇容卿找我們麻煩，從來不是為了我們本身。而我找蘇容卿麻煩，也不是為了蘇容卿本身?！?/br>
    “他的目的，”李蓉苦笑，“是川兒嗎？”

    裴文宣沒說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道：“當年太子被廢，蘇氏和上官氏連同百家協力出兵，替太子殿下奪回了皇位。但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卻為了朝政頻頻打壓世家……就算蘇氏不滅，重來一次，沒有任何一個世家子弟，會在明知太子意欲打壓世家的情況下，讓這樣一個太子登基的?！?/br>
    李蓉無言，裴文宣見她似是難過，他不由得有些胸悶。

    他一時也不想說話了，給李蓉擦干了頭發，便起身坐到了一邊，自己拿了折子出來，低頭看著。

    過了片刻，他聽李蓉回過神來，回了正題，輕聲道：“所以，你的目的在于柔妃？”

    “嗯?！迸嵛男笱軕?。

    李蓉繼續思索著分析：“如今最棘手的，其實是蘇容卿和柔妃聯手。我建督查司，其目的是為了借由父皇的手掌控世家，按著咱們的計劃，這三年你我在朝堂安排好人手布局，等三年后，如果再出廢太子這種事，就不需要世家出手，我們直接扶持川兒繼位?！?/br>
    “川兒本性仁德，我們在父皇在世時提前解決了世家矛盾，屆時他就可以直接推行自己的政令，前世的情況，或許就不會出現?？扇缃裉K容卿既然回來了，他和柔妃聯手，柔妃等于如虎添翼。朝堂中的實力，有蘇容卿幫他打理，而父皇那邊的信任，她本也比我們高。所以蘇容卿當沒當上尚書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和柔妃聯手，才是最重要的?！?/br>
    “柔妃這一次吃了虧，必然會懷疑他的能力，而且蘇容華想要把罪認下來，必須坐實他和柔妃的關系。柔妃因為蘇氏兩兄弟受到牽連，以她的性子，怕是對后續合作存疑，若我們趁機鉆點空子，離間他們，再逐個擊破，就容易得多了?！?/br>
    李蓉說著，高興起來，轉頭看向裴文宣：“那你想好這個空子怎么鉆沒？”

    裴文宣沒說話，低頭看著書，李蓉笑容僵住，猶豫了片刻后，她遲疑著道：“你……怎么又生氣了？”

    “還能看出我生氣？”裴文宣嗤笑了一聲，“我是不是該夸夸你長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