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慕林近乎殘忍又決絕的向林寒澤告知了那位老前輩遇害的消息,他漠然而又帶著一點隱秘的快感,看著那位號稱“冷血機器”的執行者顫抖著手,停下了車,緩慢的壓下車的拉桿,又轉過身,瞪著一雙猩紅色的眼睛,望著他,十分茫然的望著他。 中年男人一絲不茍的冷靜偽裝,被他一層層的撕裂,露出內里這三十多年來,一直掩藏的極好的天真爛漫,只讓人覺得可憐又好笑。 慕林大可以出聲安慰,甚至虛情假意的告訴他,聽到陸營長去世的消息,自己也是悲痛萬分,陰郁又難以紓解。 如果可以的話,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會隨便拉一個人,找一片空地,好好的打上一架,由此發泄心中的憤怒。 這種毫無邊際,又不負責任,卻可以博取他人好感,牢牢的掌握他人的心思,讓他人對自己托付全盤信任,言聽計從的話,自己一出生就早已聽慣了。 這些被耳濡目染長大的話,卻讓此刻他突然感到一絲厭煩,不愿意再說下去。 于是,他順從貼心的閉上眼,任由林寒澤拽著他整齊的衣領,揚起拳頭,將自己按在后座上。 并不是因為不怕,只是因為知道林寒澤絕對不會打他。 那個從小便被不著調的陸營長教育“愛與和平”,甚至連長大以后,被人以“冷血”著稱,也不敢告知陸營長,自己在軍營中的稱號,唯恐讓他覺得自己辜負了他的信任,沒有長大成為一個好人的林寒澤,是絕不會對他出手的。 果然,林寒澤只是按著他的肩膀,早已高高舉起的拳頭,卻遲遲不肯落下。 林寒澤狠狠的閉上了自己的嘴,緊緊的咬緊了牙關,后知后覺的從自己的嘴中嘗到了血腥味,以及一絲苦澀味。 當年自己即使遭到污蔑,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大好仕途,鋃鐺入獄時,他也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寒意,以及遲來的刻苦銘心的疼痛。 因為那個人說好了,會來看他,會去想他,所以他才無所畏懼,——即使是二十年來,沒有任何一個人來看望過自己。 林寒澤早已累了,不愿再去回憶自己當年每月的固定的探監時期的滿懷希望,卻又總是落空,還要在心里拼命為他辯護,懇求獄警再去為自己問問,查一查的情景了。 但今天聽聞了陸營長的死訊,卻將他自以為很好的偽裝,毫不留情的揭開了。 就宛如一道陳年的傷疤,明明結了瘡痂,卻總是無法愈合。 最后,被人一把撕開,疼感刺痛而又漫長,幾乎令人無所適從。 二十三年了,林寒澤,他不由在心中想到,你還在心中期待著什么?你是不是也該長大了? 他不肯來看望你,不敢為你說一句好話,在上司面前放下臉,求一個人情,這些冷漠還不夠讓你清醒的嗎? 你在那二十三年中,在牢獄中做的每一場美夢之后,不都會特地的提醒著你自己,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希望,幻想嗎? 怎么到了現在,就連這種簡單而又真實的現實,你就不敢承認了? “自從你出去之后,我就派人去向那幾個老頭子要求調閱陸椿老營長的資料了?!蹦搅值穆曇?,輕柔而又不容拒絕的插了進來,“只不過他們一直死死地,捂著這件事情不愿意告訴我……我……” 他又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只是輕松的概括道:“我也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規性的手段,才和他們談妥。他們剛剛通知我,陸椿營長在十年前就與林璟一同遇害了,而陸臻元帥也在一個星期之前宣告死亡?!?/br> 慕林的聲音,猶如個炸彈,聽著他耳膜生疼,又不得不受著,仿佛突然被一只看不進去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就讓他喘不上氣,咽喉中也泛起了腥甜,直虐得他心肝肺脾腎臟都疼。 林寒澤還真感覺這四周的一切都安靜了,天地悠悠,只有慕林低沉的聲音如同一只索命的厲鬼匆忙,誘惑的在耳邊響起,“現在陸元帥的獨生子已經破產了,林璟的遺腹子也……” 聽到“林璟”這個名字,林寒澤再也忍不下去了,“那孩子怎么了?他怎么了?” 林寒澤絕望的喊了一聲,又茫然的閉上眼。 慕林這才露出了短暫的笑容,慢慢說道:“他沒事,老頭子已經和陸臻的兒子取得了聯系,正準備將他送出國避難?!?/br> “那就好,那就好?!绷趾疂刹B的念了幾聲,逐漸冷靜下來。 他用力的閉了閉眼,甩甩自己的頭,平靜了一下心神,又忍不住苦笑道:“你也太狠心了,一個人受這樣的罪還不夠,一定要折磨我嗎?當年總長死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是這樣?” 慕林的臉色如愿以償的變了。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在這里互相折磨,又互相揭露對方的痛處,偏偏對彼此又是知根知底,就能十分精準的猜中對方的痛腳。 林寒澤:“知道是誰殺的嗎?” 慕林沒有回答,低聲說了幾句話,林寒澤還沒來得及聽清楚,就聽到他繼續說著:“不清楚,慕老先生他們正在調查?!?/br> “我……”林寒澤下意識的說了一句,又死死咬住的牙關,沒有說出口。 慕林這才放柔了語氣,“放心交給他們吧,老頭子沒事干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讓我找到一點東西來折騰他們。我們既然都已經這么狼狽了,為什么還要去摻合這些陳年舊事?” 這么久了,即使他們想走出去,卻又不得不被這些陳詞濫調的舊人束縛在原地。 林寒澤突然感到手上多了一股濕意,低下頭,這才發覺是自己的眼淚。 慕林見狀,轉過頭,沒有追問下去,只是戲謔的笑道:“我們確定要在這里等著嗎?咱們倆再不走,交警恐怕就會上來貼罰單了?!?/br> “???” 慕林這么一句話,迅速打破了林寒澤所有的傷春悲秋。 他胡亂的應了一句,迅速發動引擎。 本來在街口等候許久,猶豫不決,糾結著要不要上前提醒同事的交警的表情,頓時放松下來。 他沒有追上去,而是打了一個電話:“喂,是的,他們已經走了?!?/br> “知道他們現在趕往的是哪個路口嗎?”那人又問道。 交警向前張望著慕林的警車,瞇著眼,大致推算了一番,才回答道:“似乎是打算直接回警局,現在是要向方國路去吧?!?/br> “好的,我明白了。辛苦了?!蹦侨苏Z氣平靜的說了一句話,掛斷了電話,又轉向了另一位在那個路口執勤的同事,仔細吩咐了幾句。 這座看似平靜的城市,私底下暗流涌動問,旁人卻渾然不覺。 “叮咚——”寂靜的車廂響起了喧鬧的鈴聲。 慕林接通了電話,沉靜的問道:“喂,您好,我是慕林,請問有什么事情嗎?” “喂喂,老大,好消息,真的是天大的好消息?!?/br> 賀安吱吱渣渣的興奮勁,隔著電話,他們也能感受得到。 他就像一個尋到寶,急匆匆的趕來,向同伴炫耀,想要向同伴討要夸獎的小孩,刻意咬重了“天大的”這個詞,“我們終于搜查到了季白的家庭住址了,慕隊,你和大叔趕緊趕回來看??!——哎呦,梵玖!你別搶我手機??!” 電話那頭傳來的呲啦呲啦的爭吵聲,似乎是梵玖憑借著性別優勢,搶到了電話,——接通的人很快就換了一個。 梵玖焦急的詢問:“慕隊,哥哥那邊怎么樣了,還沒事吧?有什么人過去sao擾他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嗎?” 她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絲毫不給人回答的時間,自己心中又著急,難免要催促道:“你快點說呀,老大?!?/br> “他沒事,至少現在暫且安全?!蹦搅蛛S便挑了幾個比較概括性的問題回答,梵玖顯然還不滿意這樣敷衍了事的應答,但還是沒有過多的占用慕林的時間,只能急匆匆的傳給下一個人,賀延:“慕隊,我們從受害人的尸體上發現了一點其他東西?!?/br> 賀延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法醫室的大門,又刻意的壓低了聲音,“這里說話不方便,我們還是等你們回來再說吧?!?/br> 慕林敏銳的從他的話音中,察覺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淡淡的說道:“好的,你們多加小心?!?/br> 林寒澤停下車,在紅綠燈前停了下來,他皺著眉,舉起手指,用指節輕輕的敲了敲方向盤。 慕林抬起頭,緩緩的搖了搖頭。 林寒澤當即將手收了回來,看著后視鏡中的自己挑了挑眉。 慕林緩緩的點了點頭,上次和梵玖一起被人追蹤的記憶仍然難以忘懷。 林寒澤:“走嗎?” 林寒澤垂眸,雙手不自覺按上了方向盤,蓄勢待發。 慕林望著后視鏡,那人身著一套深色職業服,手拿著一只小小的哨子,正用著深究的眼神望著他們。 “沒事,走吧?!?/br> 那人似乎并無惡意,只是奉命在這里等待,貌似并不對他們現在的形勢了解多少。 總體上來說,對他們還是并無威脅。 車輛緩緩的向前行駛著,一只微型攝像頭緩緩的轉過頭,對準了遠去的奧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