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陸銘視角2)
這天他下了班,像往常那樣轉了兩班公交車回家。結果沒想到,在他到站下車的時候卻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坐在車站的長椅上。 “阿銘?!?/br> 幾乎是同一時間男人也看到了他,站起身徑直走了過來。 “你……你怎么來了?” 陸銘實在沒想過他會孤零零的出現在這里,所以現在有些磕磕巴巴的問道。 “我找不到你,我一直在找你?!?/br> “……找我……嗎?” “抱歉,是不是我太著急了?”邊著說話,時正謙邊往前邁了一小步,隨后他覺得這似乎有些唐突,便輕輕的退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不是故意的,阿銘,我對你……” “……” 和他隔開了些距離,陸銘默默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猶豫要不要打斷他后半截話——不管那后半截是什么。 “好像快下雨了,我可以去你家里坐坐嗎?” 時正謙說著說著忽然就轉移了話題,陸銘抿著唇仰頭看了看烏云密布的天空,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注意。說真的,他其實還有些耿耿于懷先前發生的事情,所以對這個人依舊有種莫名的抵觸情緒。 “果然是我讓你覺得別扭了吧,真的抱歉,那晚是我太過沖動,不過我沒有任何想要逼走你的意思,希望你能原諒我……” 天生長了一張好皮囊,真的在很多時候都會事半功倍,見他這么誠懇的對自己道歉,本就軟耳朵的陸銘服軟了:“……沒事,你別多想……我是覺得自己都這么大了,也不能一直老是麻煩時伯父,所以才搬出來的?!?/br> 時正謙的話倒是很準,倆人站在馬路邊還沒來得及聊上幾句,老天就開始往地上砸雨點點,陸銘猶豫再叁,最后只得妥協的帶著人回到了自己的小窩。 開門的時候他在心底小小慶幸了一下:幸虧今早出門的時候順手迭了被子,現在還不至于太過亂糟糟。 “……我家有點小,只能擠擠了?!?/br> 有點尷尬的小聲解釋道,陸銘手忙腳亂的到處找杯子沖茶,畢竟平日里家里沒怎么來過客人,拼拼湊湊了半天才把東西湊齊。 “沒事,”在等待燒水壺燒好水的期間,時正謙沖他溫和的笑了笑:“這個家很溫馨,看起來它的主人很愛護它?!?/br> 隨后兩人坐在地板上圍著小桌子又稍微聊了一會兒;聽時正謙說他花了很多精力才打聽到這個地址,陸銘不自覺的心生愧疚,便扯了個理由試圖讓他相信自己搬家真的與他無關,他無需自責;同時也委婉表達了對他藝術造詣的崇敬之情。 “真的嗎,能被你這么夸獎,我很開心?!?/br> 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額頭,陸銘的耳朵都紅了:能在這么近的距離下對偶像表達自己的敬佩,簡直太考驗一個人的臉皮了。 “阿銘真的很好啊,所以我喜歡你這樣的乖孩子?!?/br> 這么說著,時正謙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在對方距離拉近的那一瞬間,從陸銘的腦海中涌出了莫名的畏怯情緒。不過他并有沒多想,只是不斷暗示自己沒事的,畢竟時正謙是個溫柔的前輩不是么。 可后面發生的事情讓一切都急轉直下,沒有一點防備、自己的左臉先是感受到劇痛,接著他整個人也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掀翻、腦袋重重磕在了旁邊柜子的鐵把手上。 在這短短的一剎那,陸銘突然喪失了一切判斷力,只能狼狽的趴伏在地上抽搐著,口中無意識的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秀遍g自己的下顎被蠻力卸掉,整個人也被拽著腳踝提溜了起來、反復摔砸向地面直到徹底沒有了反抗的能力。 …… 再睜開眼睛,就是在醫院里面了。 躺在病床上像做夢一樣,飄飄忽忽的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發了很久的呆之后,陸銘才慢吞吞的注意到自己的病房和其他病房相比起來,似乎有些特殊。 和平日里看到的病房不一樣,現在他的病床對面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墻,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那些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圍著桌子忙來忙去——簡直就像在科室里面安放了一張床。 “……” 沒有辦法開口說話,大腦也一片空白記不起任何事情。等到麻藥的藥效過去,生不如死的痛楚襲來,痛的他忍不住哀吟出聲、恨不得能有個人來替他終結這份痛苦。 直到后來,陸銘才知道自己一開始住的地方是重癥病房。 不過即使轉到了普通病房情況也并沒有多么好轉:他無法站立、無法發聲,一日叁餐和大小便都需要專業陪護的幫忙和清理;自己只能像個活死人那樣終日躺在病床上。 仿佛只要那些儀器一拔,他馬上就可以一命嗚呼了。 也就是在這時,他結識了生為Omega,但后期卻做了轉性手術割除腺體的嚴若。 嚴若是這家醫院的心理科大夫,一開始只是在固定的時間陪他說說話。也不知道是從哪天起,她開始頻繁的過來探望自己。 “所有費用都結清了,以后的費用你也不用擔心,在這里好好養病就好了?!?/br> 某天下午,她坐在床邊一邊細心的削著蘋果,一邊這么輕輕的對自己說道。 而陸銘沉默的躺在病床上,沒有給予她任何回應。隨后又閉上眼睛拒絕了她遞到自己嘴邊的小塊蘋果:不想吃東西,每次吃了東西之后就會想上廁所,到時候還要麻煩別人。 “如果你再繼續不吃不喝,那就只能給你插胃管了,還是說你更喜歡插胃管?” 擱下手里的東西,她不輕不重的這么威脅道。 「愛怎么樣怎么樣,別管我了行不行?!?/br> 陸銘依舊沒有睜開眼,在那里無聲的犟著。 不過這人似乎也是個犟脾氣,沒過幾天她就背著大包小包、當著自己的面大剌剌的搬進了病房里。 “反正你也沒個家里人陪,這屋子里的陪護床空著也是空著,正好我來蹭個床,回頭上班也不怕遲到了?!?/br> 「……」 “怎么?你天天躺在這里也夠無聊的,我來陪陪你多好啊,還天天總是死氣沉沉的不理人?!?/br> 沒好氣的在那邊鋪著床,嚴若嘟嘟囔囔的抱怨道。 對此,陸銘像往常那樣安靜的躺在床上,連頭也沒轉一下,權當做沒有看到她。從這天開始,自己的耳邊就經常圍繞著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從童年糗事一路講到工作,有時候一個故事他要聽上叁四遍,耳朵都要起老繭子。 雖然自己還是沒有給她一點回應,但嚴若卻越挫越勇。沒過幾天自身經歷講膩了,她就開始偷偷拉著他講科室里的八卦,有時候大半夜睡不著,還會過來把他給晃醒。 “反正你整天也是躺在這里,就陪jiejie嘮會兒唄,大不了你白天睡覺就是了?!?/br> 笑嘻嘻的迎上他憤怒的眼神,嚴若搬了小凳子過來坐下,又開始像往常那樣拉著他絮絮叨叨。 這么密切相處的日子過久了,陸銘都能倒背下來她哪天值的什么班,有幾次她去給同事頂班,看著旁邊空落落的陪護床,他的心里也開始空落落的。 雖然不知不覺對這個人產生了依賴心理,但他仍舊閉緊了嘴巴不肯講話。等到后面開始做復健,那鉆心的痛楚讓陸銘打起了退堂鼓,被嚴若拖著又去了幾次之后,后面再去,他就死活不配合了。 “你難道不想重新站起來嗎?!?/br> 「不想,所以說別管我了好不好?!?/br> 坐在輪椅上,陸銘一言不發的低著頭。 看到這副光景,嚴若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這次沒有像往常那樣好說歹說的哄著他,在推著輪椅將人送回病房后,她就安靜的走了。 從這之后又過了一個多星期,她再沒來找自己說過話,不過下了班依舊會回病房睡覺。而某天晚上,陸銘聽到陪護床那邊傳來在被窩中壓抑著的泣音,斷斷續續的、讓他不由得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想了想,他用手指扣了扣旁邊欄桿,聽到這細微的響動后那邊就安靜了。第二天,嚴若像個沒事人那樣繼續該干什么干什么。 沒了跟自己聊天、分散注意力的人,陸銘越發在意自己背后因為久臥病床而生出來的褥瘡,除了這里疼,他開始感覺自己從頭到腳哪哪都疼:以前身體健全的時候不覺得, 等到現在半死不活了,才發現自己活著好像只會浪費國家資源。 所以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他又不是什么偉人、什么領袖,沒有什么必須要去拿下的人生豐碑。而那些醫生這么努力的吊著這條命為了什么呢……畢竟他這樣的人也創造不出什么豐功偉績來。 …… 中午的時候,嚴若下了夜班、踩著漂浮的步伐回到了病房里。 本來按照這段時間的習慣,她應該會抱著換洗的衣服去衛生間簡單沖個澡,然后回來一頭栽倒在陪護床上睡到晚上八九點,再起床拿著飯盒出去打飯。 可出乎意料的,她今天卻搬了凳子坐到自己床邊——就像先前一直做的那樣。 “今天凌晨急診科那邊來了個Beta小姑娘……” 頂著熬夜后發灰的面色,嚴若的眼神都失去了焦距,像是在喃喃自語一樣:“沒有救活……最后還是走了……” “聽說這個小姑娘失去意識前還說著想見mama呢……” 說著說著,她又安靜了,過了很久之后才顫抖地開口: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我有個舅舅在我初一那年,因為背著他老婆出軌,被人發現后慌不擇路,翻墻逃走結果沒看清地形掉進糞坑里淹死了嗎?!?/br> “而他出軌的那個人,就是我,”輕飄飄的丟下這句話,她垂下眼簾:“不過說是出軌其實也不恰當,只是那天下午我放學在路上碰到了他,他說有東西要我捎給我爸媽,然后我就跟他走了?!?/br> “后來我也是在醫院里面搶救了好久,才勉強撿回這條命……” 講到這里,她抓起陸銘的手反復摩挲、泣不成聲: “所以我知道你很討厭做那些東西,但是陸銘啊……死的東西是沒有意義的……只有活著的人才有機會……不是嗎?” …… 第二天,陸銘主動申請去復健。 看到他終于肯好好配合治療,嚴若總算是暫時放心了。之后的情況也是每天都在好轉,這個曾經嘴巴被針縫上、躺在病床上天天一張死人臉的小子,終于開始開口跟她說話。 “喲,還會講話呢,你要是再不講話我還以為你本就是個啞巴?!?/br> “……” 在醫院草坪上放風的陸銘聽到她在旁邊這么吐槽自己,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F在他終于可以擺脫輪椅、時斷時續的支著拐棍走路了。 就這么過了兩個月開開心心的日子,事情的轉折點是在某天中午,當時倆人正在病房里吃午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一邊聽著病房里的小電視播放新聞。 驀地,陸銘毫無征兆的打翻了guntang的碗,坐在桌子對面的嚴若被嚇了一跳,連忙跳起來抽了一堆紙去擦:“怎么搞的,這么不小心……” 收拾干凈了地面,她洗了把手回來看到陸銘還是維持著先前的姿勢,眼睛牢牢的盯著對面的電視屏幕、面色慘白。 “什么啊……?” 嚴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電視上正在播報一則新聞,大意是夸贊某個藝術大牛在xx展會上復出,成堆成堆的人群慕名前來欣賞他的新作品,展會上隨隨便便一幅畫的價格都被炒的賊拉嚇人。 “你說他們有錢人也真是閑的,那么多錢就買回來幾張刷了顏料的破紙?可能怪我沒啥藝術細胞,品不出門道來?!?/br> 這么隨口吐槽了幾句,她擦了擦手坐下來繼續吃飯:“反正玲玲他們來上班肯定會過來給你塞吃的,我就不給你分了,誰讓你浪費糧食?!?/br> “……” 全程沒有聽到她在說什么,陸銘整個人開始不受控的哆嗦了起來,腦海中全是剛才新聞上一閃而過的某幅畫: 《Pathetic》 而時正謙給它的另一個譯名叫:《血雀》 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他也極快的看清了整幅畫的樣子:冷色調的底色下,畫布中央是一團橙紅色、線條凌亂的物體;這團有著鳥樣模糊外形的物體像是在無聲的痛苦嘶鳴,給人的沖擊感實在是過于強烈。 看到這幅畫的下一秒,他以為自己沒有記得的那些細節,一下子全部記起來了。 他記起來那天這人是怎么樣溫和的跟獵物講話,記起來他是怎么動手把自己打到沒有還手余地;記起來他是用什么東西撕裂自己的身體;記起來最后自己倒在血泊里仍有意識、眼睜睜的看著屋內布滿了血印子…… “陸銘?陸銘??!” 明明這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剛才還好好的,現在忽然就開始喘不上氣、整張臉發紫,短時間內遭受兩次驚嚇的嚴若趕緊丟下手里的東西,一邊摁鈴叫人,一邊努力安撫他。 “嚴醫生……” 好半天后陸銘才緩了過來,他緊緊扯著自己胸口的衣服,用盡全力憋出了幾個字:“那畫上畫的……是我啊?!?/br> 那團血rou模糊,分不清是什么物種的東西……分明就是當時的他啊。 …… 陸銘知道一些罪犯喜歡在作案后返回現場、好重溫當時作案的激情;所以一想到時正謙是懷揣著什么樣的心情畫出這幅畫,他真的是分分鐘要發病。 如果不是那天恰好樓下的鄰居煮了些粽子,盛了一盆給他送去,他現在怕是早就找閻王報道了。 雖然自己一直反對受害者有罪論,可是現在作為受害者的他,卻總是不自覺的在質問自己,真的是他沒錯么? 真的是自己沒錯么?明明都察覺到這人的不對勁了,卻還不躲開,還要在心底替他開脫、求情,覺得他可能只是舉止越線了點,但他并不是故意的,畢竟他之前表現的是個多么溫和可親的人啊…… 明明那天下雨了可以讓他抓緊打車回家,為什么自己要覺得內疚,為什么要覺得怕惹他生氣而妥協…… 明明、明明有那么多的機會可以避免,明明第一次的時候不是逃走了嗎! 是不是他不應該在第一次見面主動打招呼,是不是他不應該表露自己的敬佩,是不是他不應該開朗,不應該活潑,是不是他不經意間給了讓人誤會的暗示,是不是只要他別做這些事情,后來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于是這次發病后陸銘徹底變了個人:喜怒無常、怕陽光、怕見人、對復健反應激烈,沒人看著會出現自殘行為,所以一個人的時候只能被約束帶牢牢地捆在病床架上。 眼看先前的努力一朝回到了解放前,嚴若急的頭發都要愁白了。 由于這類事件的信息都是屬于高級機密,先前陸銘從沒提過,她也就一直不知道到底是誰做的。而在這次之后她才知道,原來那個狗東西居然是時家的人。 難怪……難怪…… 難怪后來警察來做筆錄的時候,他也是一聲不吭,想必除了不想再回想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因為時家的地位么? 空里她上網找到了《血雀》的完整圖片。本來這幅畫就給人的沖擊感強烈,在知道背后可能存在的故事后,就越看越毛骨悚然。 把自己的罪行進行包裝、美化過后,心安理得接受不真相的眾人吹捧,最后踩著受害人的尸骨走上神壇……這還真不愧是頂級人渣能做出來的事情。 而這邊,隨著陸銘的精神狀況愈發嚴重,醫院的領導們最終商議決定將他轉到其他精神類醫院,嚴若沒有權力干涉醫院的決定,思索再叁只得提交了辭職,在陸銘轉院的一個月后成為了他的全職護工。 “我之前查了資料,在你之前他好像是因為犯了同樣的事情被抓住看把柄,所以才會回國躲了一段時間?!?/br> “雖然后面網上到處有人洗地說是假的,但是我相信那是真的,所以我想說的……是那畫上代表的可能不只是你一個人……畢竟沒人知道他究竟對多少人做過這種慘無人道的凌虐?!?/br> 坐在新病房的床邊,嚴若趁著陸銘思緒清醒的時候抓緊機會對他說話。 “陸銘……還記得我說過什么嗎,只有活著的人……才有機會啊……” —————————————————— 追-更:roushu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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