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頁
自欺欺人久了,被陡然揭破的時候,也只會想逃避吧。 畢竟已經習慣了。 俞雅的目光了然洞察中又隱隱帶著幾分索然無味,說不清是看透人心更好還是蒙昧無知更好??吹锰靼?,一開始就知道了結局,所經歷的一切都只是在印證自己的猜想,未免太過無趣。但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看著是快樂些,只是被動接受降臨在頭上的一切,又未免太過愚蠢。 外公離世前幾年,晚上一直夢話,翻來覆去地問為什么,rdquo;她輕輕道,問自己真的錯了嗎,問我爹可曾怨他,問老天爺為什么不善待他外孫女hellip;hellip;這么問一句,然后問十句女兒為什么能如此狠心hellip;hellip;rdquo;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好當做不知道。rdquo;俞雅一下一下摸著大白的羽毛,說夢話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囈語,外公就到死都是帶著疑惑的。rdquo; 大白抬起頭看著她。 一開始我也想問問她,為什么mdash;mdash;但其實我知道答案的。rdquo; 說到底,rdquo;俞雅停頓了一下,不過自卑而已。rdquo;她笑,至于逃避hellip;hellip;也不是一次兩次了。rdquo; 十多年前,那個人從山里出來,接觸到外面現代文明的世界。 這里的都市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繁華喧囂不夜城,這里的天地廣闊無垠充滿機遇,張揚放縱無束縛。 然后她遇到一個英俊熱情有地位有權勢的男人,一份愛情與隨之而來的婚姻就放在她眼前唾手可得。那是她從未接觸過的自由爛漫,是能叫她死寂的心重又點燃的熱烈光火,是她夢里曾想象過無數次的美妙景象,她在壓抑與封閉中度過三十年,陡然在眼前炸開絢爛至極的煙花,如何能說得了一個不字? 于是她的心就毫不猶豫地把她與過去的世界割裂開來了,叫她迫不及待將那沉重累贅的過往拋下了mdash;mdash;她怎么能放任自己再回到那方閉塞偏遠的天地里去? 但她沒想到父親要如此激烈地阻止她追尋自己的幸福,更沒想到母親會這么氣病甚至想不來就這么去了hellip;hellip;與家人反目成仇完全不在她的預料,但她已經騎虎難下,巨大的負罪感壓迫得她透不過氣,當她發現只有逃避能叫自己好過一些時,簡直迫不及待地要逃離自己的父親、女兒,逃離過去的生活、過錯。 她帶著對新生活的憧憬與夢想孑然一身步入山外的世界,所擁有的只有自己在文學上的才華與戀人許諾的婚姻。 她當然是自卑的。舊有的經驗完全無法應對這個繁華高端的階層,更何況隨著婚姻而來的一步登天的特權并未帶給她相應的尊重與寬容。她的一切來源于丈夫的抗爭與憐惜,而她屬于文人的傲骨與心氣讓她根本無法忍耐這樣的地位。 拋棄了過去的人只能咬起牙關一門心思往前走,她拼命地學習拼命地創作,她不能讓身世成為自己的負累,她得讓所有人都看得起她。 她成功了。她叫自己擁有了能匹配上丈夫的價值,她實現了個人的價值然后開始為社會上的弱勢群體發聲,以獲得相應的地位,然后她能被世人尊稱一聲女士rdquo;而不單單是成家的媳婦hellip;hellip;她也成為了一個合格的母親,一個合格的賢內助。 她越是成功越是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但那自卑消失了嗎?并未。她能在所有人面前堂堂正正抬起胸脯做人,唯獨在三個人面前必須俯下身甚至傾倒于地。 她的父親,她的女兒,以及mdash;mdash;她的丈夫。 外公不在了,等同于債主在收債前已死,這債還沒存根,多年的負罪煙消云散,應該會在心里偷笑吧。rdquo;俞雅扯了扯嘴角。 她倒不是替外公打抱不平,她沒這個資格。她的命是董女士給的,她的生是外公給的,這倆人誰對誰錯本就不是她能置喙的。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不為人知地評點兩句,這個權力還是有的。 至于自己hellip;hellip;董女士是個很好的賢內助,是個很好的母親,她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的丈夫,愛著自己的孩子mdash;mdash;但是很可惜,這些美好的品格不屬于俞雅早逝的爹與俞雅自己。 準確地說起來,作為董女士人生最低谷最慘淡歲月的見證者,甚至是她罪孽與過錯的承接人,她就不可能喜歡自己。每年的物資也好,外公離世后接自己出山也好,給自己聯系醫院與專家也好mdash;mdash;其實最大原因是要做給丈夫與世人看,還是說讓自己良心安慰一點?誰都不知道。 一直以來,放大自己對于前段婚姻被迫與一個不相愛的男人結合的怨氣,放大自己對于被折斷翅膀困束在山中的不滿,于是所作所為就有了一個勉強讓心理解脫與叫人同情的解釋與理由,她的形象也變成了堅韌頑強從淤泥地里長出卻纖塵不染的純潔。人們對于成功者總是寬容的,對于才華出眾的人總是憐愛的,所有被苛刻的都只剩下那座大山與那段歲月。 只不過一個病弱體虛活不了多久的女兒,卻占足了弱勢的位置。舍棄女兒要預付的代價遠遠比接納她來得大,那就接到身邊吧。 她說服自己懷著血濃于水的親情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越是浪漫多情的人越是會把想象當成現實。她就真當自己是位慈愛賢良的母親,恪守著為這個形象創造出來的設定,所作所為把她自己都給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