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寶嚇了一大跳，差點從梯子上栽下來，晃了幾下才穩住身子。

    “葉……葉老板？”他低頭看著葉逢君，詫異道，“你怎么來啦？”

    葉逢君道：“我路過，順道來祝你中秋愉快?！?/br>
    朱小寶松了口氣，把燈籠掛好，笨拙地從梯子上爬下來，信以為真道：“這怎么敢當，本該我去探望葉老板才是?！?/br>
    葉逢君盯著他的臉：“被打了？”

    朱小寶的左臉一片紅腫，鼻子下頭隱隱可見沒擦凈的血跡。

    “不小心撞的……”朱小寶尷尬地笑笑，“沒事，皮外傷?！?/br>
    “漱金鳥呢？”葉逢君又問。

    朱小寶一愣，說：“在……在家里呀?！?/br>
    “帶我去看?！比~逢君拽住他的胳膊，“放心，我對那東西沒有邪念，只是好奇想看看?！?/br>
    朱小寶死也不挪步子，只結巴著說：“它它……它睡啦！”

    “睡到別人籠子里去了吧？”葉逢君直言不諱。

    “這……”朱小寶眼見瞞不下去，只得坦白道，“剛剛來了人，我又打不過人家，又怕他驚動我娘，只好把……”

    “沒用的東西！”

    顧不上聽完，葉逢君便從牙縫里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葉老板！”朱小寶在后頭著急大喊，“你別去了！快回來！”

    但葉逢君怎么可能回來。

    第15章 漱金6

    葉逢君再回到朱家時，已是翌日清晨。

    正在清掃門前落葉的朱小寶又被突然出現的他嚇了一大跳，一手抱著掃帚，一手指著他：“葉葉葉老板……你這是……”

    葉逢君的衣裳臟了，頭發散了，脖子上還有幾道抓痕。

    “那人有幾分本事?！彼偠ǖ貙χ煨氄f，“只是打不過我就跟個潑婦似的用指甲亂撓，實在令人不齒。這種人，也只配拎一只雞走?！?/br>
    朱小寶忍住笑，但轉念又覺得不對，驚訝道：“你知道啦？”

    葉逢君瞪著他：“換誰去看也知道他籠子里關的是一只黃毛小雞雛??！只有那個蠢貨自己以為那是漱金鳥！”說罷，他一把抓住朱小寶的肩膀，“說，你干了什么？”

    “小雞雛身上有一根漱金鳥的羽毛?！敝煨毿÷暤?，“對漱金鳥有執念的人，看到的就不是小雞雛啦?！?/br>
    葉逢君恍然大悟，旋即重新打量他一番：“你這笨蛋也不是太蠢啊?！?/br>
    朱小寶笑笑：“想把漱金鳥據為己有的，豈止這一人。我又不擅長打架，總得想個法子?！?/br>
    “你不也是把漱金鳥據為己有了么?！比~逢君冷哼，“你若真對它沒有邪念，何不放它遠走高飛?！?/br>
    朱小寶沉默片刻，說：“是它自己不走呢?！?/br>
    話音未落，身后傳來一個老邁的聲音：“小寶，門外是誰呀？”

    “啊，是葉老板來啦！”朱小寶忙回過頭，朝那頭發花白、拄著拐杖的婦人跑去，“就是教我折紙的葉老板！”

    婦人聽了，連聲說好好好快請人進來。

    葉逢君攏了攏頭發，走到婦人面前，拱手道：“朱大娘好?！?/br>
    “快別客氣，進屋坐?！眿D人高興得很，忙將他往里屋引。

    進屋坐定，朱大娘親手給他泡了茶，還端出剛煎好的甜餅，十分熱情。

    他環顧四周，凡是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折紙，數只紙蝴蝶掛在窗下，栩栩如生。

    “我腿腳不便，身子也越發不好，一直說要親自上門感謝葉老板，卻總未成行?！敝齑竽镒剿麑γ?，拿起桌上折了一半的小貓繼續折，笑道，“我這輩子沒別的嗜好，就愛折折疊疊，許多人笑話我是個癡迷折紙的瘋婆子?！?/br>
    “人各一愛，自己高興便是?！比~逢君咬了一口甜餅，稱贊道，“好吃?！?/br>
    “是小寶煎的?！敝齑竽镆徽f起兒子，臉上便笑成了一朵花，“家里大小事都是他cao持的。他也喜歡折紙，咱娘兒倆經常一起琢磨，你看那邊那套小桌子小椅子，就是他跟我琢磨了一整天才折出來的?！彼钢鴮γ婀褡由蠑[著的一套紅紙折的家具，笑得特別開心。

    “很精致啊?！比~逢君稱贊道。

    “跟葉老板的手藝比差遠啦?！敝煨毑遄斓?。

    葉逢君笑笑，又問朱大娘：“移居蜀中還習慣么？”

    “習慣習慣?！敝齑竽镞B連點頭，“不瞞葉老板說，我那早亡的夫君就出生于蜀地，少年時隨家人遷往洛陽?；楹笪页Ｂ犓貞浨喑侵?，峨眉之秀，他曾說有生之年怎么也要回來看看，可惜啊，他沒能回來?！?/br>
    “你替我爹回來了，也不錯呢?！敝煨毿Φ?，說罷，他走進廚房，端了碗藥出來，“喝藥吧?！?/br>
    “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敝齑竽飮@口氣，接過藥碗，突然想起什么，問朱小寶，“鄭老太都好些日子沒來找過我們了吧？”

    “好像是?！敝煨毸懔怂?，“上次她來找你怕是個把月前了?！?/br>
    “瞧我這記性，這些日子越發不記事了?！敝齑竽镉行?，“你尋個時間去看看，她那身子骨還不如我哪。也不知是不是她兒子把她接回去了?！?/br>
    “嗯，我一會兒就去。你先喝藥?！敝煨氂帜贸鰝€糖塊放到她手里，“喝完了吃塊糖，這藥太難喝了?！?/br>
    “好。咦，怎么缺了一塊？你又偷吃啦？”

    “嘿嘿……”

    從頭到尾，母子間的交流溫暖而平靜，他們的家確實不寬裕，吃穿用度都是尋常之極，但是，看上去并不缺什么。

    朱小寶留葉逢君吃午飯，他沒有拒絕。

    飯后，朱大娘又坐到窗前折她的小玩意兒，朱小寶領著葉逢君去后院看他喂雞。

    十幾只雞在一圈籬笆里走來走去，大大小小，精神抖擻。

    “讓我猜猜你把漱金鳥藏哪兒了?！比~逢君看著雞窩，“那里？”

    “反正是旁人找不到的地方?！敝煨氂行┑靡?，“我以后會告訴你的?！?/br>
    葉逢君打了他后腦勺一下：“裝神弄鬼！”

    朱小寶憨笑，灑了一把谷殼出去。

    “你有漱金鳥在手，日子可以過得更好些?！比~逢君四下環顧，實在是很一般的宅子，勉強遮風擋雨罷了。

    “這就很好了?！敝煨毾沧套痰乜粗B的雞，“居有定所，還有雞蛋雞rou吃?！彼D了頓，“最重要的是，我們母子說說笑笑，平平安安?！?/br>
    葉逢君沉默片刻，又道：“沒想過博取功名，娶妻生子？”

    “功名？我都沒看過幾本書……再說吧。至于娶妻，也得有姑娘看上我才行啊，哈哈?！敝煨毑缓靡馑嫉卣f。

    葉逢君不知道該說他不思進取還是說他知足常樂了，又隨口問道：“鄭老太是誰？”

    “算是我娘的朋友吧。以前她倆會一起去買菜散步聊天，我娘還教她折紙。她兒子在城南開成衣店的，不知怎的她沒有跟他們住一起，獨居在鄰街的小宅子里。

    她?？渌齼鹤颖臼?，兒媳孝順，孫兒可愛，可我從沒見過他們去探望過她，無非是遣人送些衣物吃食。

    記得有一年除夕，我去幫她大掃除，她高興地跟我說兒子一家要來看她，她張羅了一桌子菜，結果熱了又涼，涼了又熱，直到天黑她還是一個人。

    我讓她跟我回家，她不肯，說再等等?！敝煨殗@氣，“吃頓年飯罷了，有那么難嗎？”

    “是難是易，端看有心無心罷了?！比~逢君揶揄道，“蠢笨如你，也能學到我兩三成本事，可見是有心的?！?/br>
    朱小寶高興地回過頭：“這是夸我么？”

    “算吧?！?/br>
    “阿彌陀佛，我不求夸獎，只求以后你不要再打我就是了?！?/br>
    “看心情?！?/br>
    “……”

    第16章 漱金7

    秋去冬來，在今年第一場冬雨落下來時，朱小寶一身疲憊地走進了元寶堂。

    這次，他不是來學折紙，而是買香蠟紙錢。

    朱大娘病逝。

    葉逢君挑了最好的紙扎與香燭，沒有收他的錢。

    朱大娘下葬那天，葉逢君也去了。

    冷清清的墳前，朱小寶披麻戴孝跪在火盆前，把一件件折紙放進去，表情很平靜，有時不知想起了什么，還會微笑一下。

    葉逢君站在他對面，還沒開口，朱小寶忽然說：“這是最讓我滿意的一次告別?！?/br>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葉逢君沒吭聲。

    “我上次跟人告別，是在皇宮里?！被鸸庠谥煨毲辶恋捻永锾S，“那是帝國覆滅前的晚上，她們忙著爭搶用辟寒金打造的金飾，仿佛誰搶得多，誰就能活下去。我遠遠地看著她們，連告別的心情都沒有了?！?/br>
    葉逢君微愕，半晌方道：“你上一次的告別，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吧?！?/br>
    朱小寶微笑：“對人類而言，是很久了?！?/br>
    寒風吹過，飛灰四散，朱小寶一直跪在那里，不緊不慢地燒著紙。

    堆在他身邊的折紙越來越少，直到剩下最后一件。

    “這是我娘臨終前折的，沒折完，還差一只翅膀?！彼e起一只只有一半翅膀的紙鳥，“我不知她為何會在彌留之際折這個。也許只是個巧合?！?/br>
    他的目光凝聚在紙鳥身上，沉到了無比久遠的過去。

    第17章 漱金8

    飛吧飛吧，隨便飛哪兒，反正哪兒都差不多，哪兒都不能留太久。

    但是，可能是老了吧，有點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