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第23章 鵪鶉 “沒什么,”遲揚笑著說,“就是覺得吧,你好像又變回我剛開始認識那樣了?!?/br> 沒有躲在教學樓后抽煙,也不知逃課為何物,永遠都是一副溫和好脾氣的樣子,卻又教養極佳,永遠與人保持著禮貌舒適的社交距離。 就仿佛越過烏煙瘴氣的面具,他的靈魂還是溫和干凈、一塵不染的。 何弈大概沒有聽懂,偏了偏頭看向他,表示疑惑,遲揚卻沒有給他追問下去的機會,摸出手機接起電話——送藥的快遞員到門口了。 “我出去拿藥,”遲揚說,“自己躺一會,別睡著了?!?/br> 何弈點點頭:“好……” 又是這樣,明明答應了,還克制地抬眼看他,想說話又不肯說出來。遲揚被他看得心軟,彎下腰來跟他對視:“還有什么事?” 他倒是想借此機會慣出何弈一點脾氣來,但被那含著濕氣的眼神一掃,什么算盤都原地崩散了。 他聽見何弈說,沒什么。 哦,行吧,那就是還想抱一下的意思。遲揚認命般輕輕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繼續哄:“真沒什么?” “快去吧,快遞員在等你……”何弈動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最終還是貼上來,雙手摟了摟他的后背,“這次真的沒什么了?!?/br> 遲揚親了一下他的嘴角。 “以后想要什么可以試試說出來,”他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別人談戀愛的時候可會無理取鬧了,你怎么也不爭取一下合理權益?!?/br> 何弈說的沒有錯,至少在生病照顧自己這件事上,他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并且不需要遲揚在一旁礙手礙腳。 比如并不勞煩他做飯喂飯,短暫睡過一覺能自己起來之后何弈就去了趟廚房,憑借精確的記憶燒水淘米,煮了一鍋足夠吃到明早的粥。 再比如吃藥,對于每六小時吃一次的藥片,他能在凌晨兩點用振動模式叫醒自己,輕手輕腳地倒水吃藥,并且不打擾到遲揚——這人把床讓給他了,自己歪在電競椅上湊合。 在他試圖憑直覺試探對方體溫的時候,何弈還會頂著毛巾,平靜而略帶鄙夷地看他一眼,又礙于教養不能說什么,只好問一句:“怎么樣?” 遲揚:“……” “375左右,”何弈繼續道,“我覺得還可以,不是很難受,吃了藥明早就會退燒了?!?/br> 遲揚不太信邪,拿過溫度計對著他耳蝸“滴”了一下——然后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似乎咽回了一句粗口。 顯示器上的數字明明白白,374。 何弈權當沒看見,問道:“你和老師請了多久的假?” “不知道,”遲揚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摸了摸鼻子,“……我當時跟她說,在校門口撿到個病倒的小班長,順路帶回來了?!?/br> “那她怎么也不……”何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想問班主任怎么也不聯系自己,又很快反應過來什么,低下了頭。 “嗯,她沒有你號碼,打也是打給你父母了?!?/br> 這種情況下聯系父母之后還會發生什么,不用說也知道了。 遲揚看他低頭,以為他心情不好,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頸——這是個極具安撫意味的動作,何弈似乎很喜歡,即便不說出來,也會無意識地松出口氣,放松地貼近他。 何弈卻出乎意料地沒什么情緒,至少在他抬頭看過來的時候,那雙眼睛黑而澄澈,目光是溫和的。 “我和你說過我父母的事嗎?!?/br> 他的語氣其實沒有詢問的意思,遲揚也就不接話,靜靜地等著他說。 “也不是什么多有趣的故事——至少比起境遇起伏,更多的是個人天性使然,”他說得很晦澀,像是在背誦自己的日記那樣,說到一半又抬頭看了遲揚一眼,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但我還是想講給你聽聽……” 他等了太久,太想要一個可供傾訴的出口了。 遲揚聽著他發啞的嗓音有些顧慮,卻還是心領神會,沒有阻止:“你說,我聽著。 “嗯……我父親是一個典型的偽君子,”何弈點點頭,語速很慢,似乎在斟酌措辭,“他有錢,家境不錯,受過良好的教育,年輕時大概很有魅力……” “而我母親,怎么說呢,她長得很漂亮,曾經是小有名氣的伴舞演員,退隱前還得過等級很高的獎……但她并沒有什么野心,在遇見我父親之后,也就是二十五歲那年,他們熱戀結婚,她隨之選擇了退隱,成為全職太太?!?/br> 何弈說話的時候不徐不疾,有種讓人不自覺靜下心來聽他敘述的魔力,這番話也文氣而條理清晰,寫下來放進自傳體回憶錄里都無可厚非。 遲揚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他后頸,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接著說吧。 何弈清了清嗓子,感冒帶來的咽痛還未減輕,他卻執意想說完這些,仿佛這個口子歷經糾結才打開來,不抓緊時機就又要閉上了那樣。 “……她大概也沒有想到,這會是她噩夢的開始,”他輕聲說,“她選擇的終身伴侶,有嚴重的酗酒和家暴傾向,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文質彬彬——哦,他叫何彬,是不是很諷刺?!?/br> 他似乎笑了一下,笑意隱進話尾的嘆息里,是極苦澀的嘲諷。 “從我記事起,見過最多的就是他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找我母親的麻煩,然后打她……抓著她的頭發按進洗碗池里,踢打她的小腹,甚至撕開她纏上的紗布咬她的傷口——他打出來的傷口?!?/br> “那太頻繁了,我甚至一度以為,那就是他們表達感情的方法,”何弈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是嫌自己天真,又好像還有些別的情緒,“……因為他在施暴的時候,也會說些甜言蜜語?!?/br> ——他會捧起對方破皮的臉,撕咬她嘴角的傷口,一邊含混而毫不避諱地當著小何弈的面,說那些纏綿的、好夢似的情話。 “我母親……她依賴我父親的家產,起初還能忍受些小打小鬧的暴力行為,也許也把這當做情趣了,”他苦笑道,“但后來……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施暴者變本加厲,等到她被打得走不出家門的時候,不能跳舞,她也徹底失去了賴以謀生的資本?!?/br> “她的娘家不接受她,我父親那邊的親戚覺得他們不門當戶對,她是靠姿色上位,也很看不起她……其實也對,他們當初會在一起,和她長得漂亮也有很大的關系?!?/br> 類似的話早在從前某一天的天臺上,他已經暗示過了。 遲揚聽他說話的嗓音越來越啞,隱隱又干咳起來的意思,實在聽不下去了,插嘴道:“……如果這真是你爸他……表達喜歡的方式呢?” 何弈聞言抬頭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神色微妙地改口道:“那我就這么對你,可以嗎?” 遲揚:“……” “你喜歡我,”他靠近一點,摸了摸何弈的頭發,和他貼額頭,低聲逗他,“我能這么理解嗎?” “嗯,”何弈也不躲,就這么平靜又略帶笑意地看著他,“是啊,我喜歡你……但他們說,我和他很像?!?/br> 從小到大他聽過太多次從別人嘴里說出來的“子承父業”了。 遲揚似乎笑了一聲:“你怎么就不擔心點兒別的,比如我以前打了這么多架,哪天對你動手了可怎么辦……” “你不會的?!?/br> 遲揚一愣:“為什么?” 這一次卻沒有那么果斷的回答了。 何弈輕輕咳了一下,笑意漸斂,似乎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嗓子還疼,不自然地偏過頭,然后遲疑片刻,耍賴似的一歪頭埋進了遲揚肩窩里,不說話了。 “問你呢,為什么?”帶著笑意的聲音悶悶地傳進耳朵,和少年人的體溫一樣富有感染力,又顯得有些惡質,“說嘛,嗯?” 是啊,為什么呢。 何弈閉上眼睛,聞著對方身上被體溫烘熱的洗衣液味道,放松下來,漫無目的地想著,為什么呢。 為什么在他身邊就這么不自覺地安心,又那么無條件也沒有保留地相信他呢——仿佛他明明已經見過遲揚并不友善、甚至兇得駭人的樣子,也知道他在怎樣一個在渾濁的世界里墮落過,偏偏還是固執地認定他是個很好的、值得信賴的人那樣。 如果要稱之為一見如故,那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早在十幾年前——但倘若算作久別重逢,當初那一面對現在的影響似乎又沒有那么深刻。 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時嘴快說出來的話了。 明明只是普通的閑聊,內容甚至比不上幾分鐘前他的隨口敘述沉重,但似乎陰差陽錯地觸及了某個他一直忽視、也不愿意去想的問題。 當時想的只是遲揚不可能對他動手——這個人在面對他的時候有原則得令人匪夷所思,甚至在他們攤牌前,他一度對對方的明示視若無睹,遲揚也克制著脾氣,沒有做出什么對他而言輕而易舉的過分的事來強迫他。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夢里那棵青梧桐下,落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要埋沒他——他明明想到了遲揚的名字,卻不知為何繞了過去,有意不去深究。 作者有話說: 第24章 天平 何弈還不知道自己下意識的行為和以往形象不太相符,有些像埋頭的鵪鶉,看在遲揚眼里只覺得可愛又莫名其妙。 還是得慣著病人,他這么想著,便還是伸手圈抱住了何弈,拿他那個屢試不爽的言辭威脅道:“不說就親你了,嗯?” “……沒什么,”等了片刻何弈的聲音才傳過來,有些悶,“我就是覺得,你不會的?!?/br> “你舍不得?!?/br> 這次對自己的定位倒還算端正。遲揚笑了一聲,出爾反爾,低頭耍賴似的咬上他的耳廓,含混應道:“嗯,我舍不得?!?/br> 我對所有與你有關的事都再三思量,舍不得踏出半步。 他摩挲著抬起何弈的下巴,將小鵪鶉抱出來,碰了碰他的嘴角:“那你說說,我為什么舍不得?” 何弈看著他的眼睛,視線被彎起的眼角吸引,有些怔愣,某一刻似乎福至心靈——標準答案是不是“因為你愛我”,他想。 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突發奇想。 “因為你……”他還是沒說完,移開視線,覺得這種話不該從他自己嘴里說出來。 可遲揚卻好像同他心有靈犀。 對方的手從他衣擺下探進去,滿是占有欲——控制欲——地明目張膽地捏了一把他的蝴蝶骨,從后背沿著脊柱一路向下,覆上了他后腰的一小片皮膚。 何弈下意識掙了一下:“你——” 對方聲東擊西,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因為我喜歡你?!?/br> “我愛你?!?/br>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愛上一個人,因為他生出無邊的保護欲和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小心翼翼。 何弈這次生病最后也只請了一天的假。 班主任聯系不上他,他卻不能不去主動聯系班主任,吃過藥之后還是打了電話,簡單交代了自己無故曠課的原因——其實也沒什么,同樣的事放在別人身上也許要被懷疑,但發生在他身上,老師也只會關心地多叮囑兩句,在頗為遲疑地沉吟片刻,旁敲側擊,問問他家里發生了什么事。 “嗯,沒什么,”說這話的時候他語氣很淡,就著遲揚的手喝了口溫水,于是眼神也變得溫吞,低下視線不知望著哪個角落,“他們感情不睦很久了,應該是協議離婚,沒有什么?!?/br> 仿佛就這么輕描淡寫又粉飾太平地說上一句,他前十九年所有的噩夢就此分崩離析,被一筆帶過,變成了旁人再難觸及的舊事。 他原本應該傷感些,但遲揚這人很不安分,聽他說兩句就要過來逗逗他,喂到嘴邊的水不能不喝,主動給他的擁抱也只能接受。 電話打到最后他已經被人整個圈進懷里,下巴枕在對方骨骼分明又有些硬的肩膀上,體溫相貼,還能隱隱聽見遲揚帶著笑意的呼吸聲。 “嗯,好,謝謝老師?!焙无碾S手繞著對方的頭發,覺得摸起來有些扎手,像什么大型動物,很有趣,語氣也不自覺輕松起來,“沒關系,我明天就回學?!?,沒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老師再見?!?/br> “打完了?” “嗯,”何弈輕輕咳了一下,拿過先前的半杯水慢慢喝完,“明天回去?!?/br> “那早點兒睡,”遲揚看了一眼時間,突然想起什么,又問他,“那什么,電視劇里那些男主角生病了都有人給做便當,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