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還親他,不準他喊大鴿子。 等這次回去,一定要喊一千遍的大鴿子。 ……大鴿子。 我想再見你一次。 蘇遙眼眶發酸,但他仿佛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思緒翻涌不息,倚在石壁上,聽著阿言低微的聲音,只覺得時間都被拉得很長很長。 風雨飄搖,天地倉惶。 蘇遙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他的力氣一點一點被耗干,意識也一點一點地變模糊。 疼痛可以使人保持清醒,但他快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好累…… 蘇遙只覺得,仿佛是等到了天荒地老,耗到只剩一口氣時,耳畔才終于傳來一絲人聲。 急切,而嘈雜。 但真切。 “這里面好像有人!” “這里這里,真的在這里!” “快喊人來!快拿藥來!快去告訴……” 蘇遙彎起嘴角,僅剩的一絲精神一松,終于昏了過去。 第86章 夜雨(三)傅阡 今上在舊京的所有暗線一日之間飛速反撲,又在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 太后調的羽林衛來得并不晚,但小皇孫與蘇遙能夠這么快就被找到,主要是因為舊京數大高門的協助。 論熟悉程度,羽林衛自然不如舊京中人。 而舊京的高門,能夠在一夜之間站隊,主要是因為傅陵。 宋矜之人出去與太后報信后,傅陵睜開眼,低聲道:“夫子,我希望您的人,也能和我的人一樣,把蘇遙看作與阿言同等重要的人?!?/br> 宋矜明顯一愣,整個房間內皆是一愣。 方才商議之時,所有人都刻意地,略過了蘇遙。 并非不想救,只是大局在上,時間如此緊迫,人手又不足,蘇遙與小皇孫相比,實在不是個優先考慮的人物。 而且事涉傅陵,余下之人并不好開口。 宋矜微有震驚。 但并沒有十分震驚。 外人眼中,傅陵是個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狠角色,但他從小看傅陵長大,比任何人都了解,傅陵是一個怎樣的人。 傅陵是個任性之人。 哪怕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從未逾矩出格,那也更改不了他骨子里的任性。 真正乖巧懂事的世家長子,是不會在十一歲上時,還會和父親說,我想做個木匠,哪怕從今以后,傅家不再認我也可以。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傅老侯爺當時氣瘋了,宋矜完全理解。 因而,當初傅陵辭官時,分明還有轉圜余地,他卻沒有勸。 傅陵不想做的事,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改變。 如今或許有一個了。 蘇遙。 宋矜挑下眉,終究是默一下:“傅相不要意氣用事?!?/br> 傅陵淡淡道:“我是意氣用事,就憑我豁得出去,就憑蘇遙是我心上人,是我西都傅氏的人?!?/br> “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希望小皇孫死;當真到萬不得已,為了傅家的日后,我也會動手。但如果換成蘇遙,我很難說出同樣的話?!?/br> 在場的所有人都一默。 其中真正主事的,是宋矜。 “我把話說明白?!?/br> 傅陵并沒有看他,只繼續道,“若今上真的拿蘇遙要挾我,我不敢保證,我不會妥協?!?/br> “我知道如此說,夫子會更想殺了他,但夫子如果動手,我西都傅氏,與舊京起碼九戶高門,從今日起,便與太后,一刀兩斷?!?/br> “太后與今上相爭,舊貴一派幫誰,誰的勝算就大。舊貴世家如今都仍在觀望,我在這里,蘇遙的身后就是整個西都傅氏與舊貴的勢力。他是不是個無關緊要之人,只要夫子一句話?!?/br> 房內靜默一片。 宋矜頓一下:“只靠你我和羽林衛的人,想同時活著救出小皇孫與蘇遙,把握不大?!?/br> 傅陵起身:“多謝夫子。我以西都傅氏的身份保證,舊京至少有九門世族,今后會盡全力,扶持太后與小皇孫?!?/br> 這種千鈞一發的時候,每一刻都十分珍貴。 宋矜并不知曉傅陵是如何快速地說服這些門戶,總之,大大小小,最后站隊的有二十一家。 不知道傅陵口中的“豁得出去”,是豁了些什么東西出去。 宋矜登樓而望時,只覺得,除非今上手中是神鬼之兵,不然,就如此大架勢,死人活人,都逃不出舊京。 大雨瀟瀟,陸嶼自他身后走近:“你這個學生,實在不適合留在朝中?!?/br> 宋矜默一下,只笑笑:“太后與今上相爭,朝中早晚要撕破臉。他不過是把這件事提前了,起碼,現在并沒有什么損失?!?/br> 陸嶼只道:“但他折騰出這么大的動靜,只為了救一個蘇遙?!?/br> “不是也在救小皇孫嗎?” 宋矜笑笑,又無奈地望向陸嶼,“您別瞪我,這是我的學生,好話還是得替他說點?!?/br> 風雨不止,宋矜又默了默:“國朝世家林立,其中許多門戶,并不在意誰做君上,甚至,也并不在意那個位子姓不姓李?!?/br> 他數一下:“傅家,裴家,沈家,這三門,不都是改朝換代,也依舊鼎盛煊赫的世族么?” “比起君位日后落在誰手上,他更在意蘇遙,我一點也不奇怪。反正君位如何,傅家都還有應對的余地,但蘇遙死了,世上就再也不會有這個人了?!?/br> “比起他日后發瘋,還不如現在發瘋。起碼結果還是好的,不是么?就連太后,也未必能說得動這么多世家出手?!?/br> 陸嶼只長長地嘆一口氣。 二人同時沉默一會兒,宋矜又開口:“其實,蘇遙此人,是很重要的?!?/br> 陸嶼抬眸,便聽得宋矜道:“我們只考慮傅陵,阿言待他有多親近,陸山長想必比我更清楚。如今阿言年歲尚小,心智尚不成熟,如果有人知道蘇遙與他的親近,以蘇遙的安危要挾他,阿言會怎么做?” 風雨聲惶惶,二人皆未說話。 久經朝局的人都知道,變數太大的人,死了最干凈。 如果沒有傅陵非要保他,此番便是能救,蘇遙大約也不會被留下。 陸嶼重重地嘆一大口氣,怒道:“救回來之后,就讓你的寶貝學生抱著他心上人滾得遠遠的,再也別摻和朝局,小皇孫趕緊送到京城,傅家全交給小傅大人。有舊京的眾多舊貴庇護,這倆人在舊京好好活著就行了,再別出來?!?/br> 陸嶼頗為氣急,宋矜只挑挑眉,慢條斯理道:“陸山長,看您一口一個我學生,蘇遙不是您學生么?” 陸嶼一噎,頓時開始無理取鬧:“那也是你學生先拐走的我學生,自己的學生不教好,還出來帶壞旁人?!?/br> 行。 反正豬拐白菜,永遠都是豬的錯。 宋矜不說話了。 他會替自家豬說好話,主要是因為,他發自內心地理解傅陵。 人活這一世,功名利祿,終究是歸塵化土之物。 便是被刻入青史,立豐碑,創偉業,數千年后,也只不過是后世口中,三兩句話便能概述的一輩子。 比起那樣的一輩子,能和真心相愛之人在一起,長長久久、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才是傅陵想要的。 畢竟轉世輪回,一個錯過,便是永遠,再也不會遇見。 宋矜心下感喟,正在感慨萬千,就要寫成一篇什么《真情賦》之類的東西,身后便傳來一人聲音:“宋大人!找到了,找到了,都活著!按照傅相暗衛所說,在東山一個石洞找到的!傅相已經趕去接人了,馬上就到!” 陸嶼霎時松一口氣,又不滿地瞧宋矜一眼。 宋矜只得看向這人:“誰讓他跑去的?胡鬧。把人攔回來,他惹上舊京滿地高門,如今人救回來了,他就打算不管了嗎?” 這人忙應一聲,又為難:“致仕的文大人,裴相,還有沈老侯爺,都在議事廳等大人和陸山長,羽林衛的鐘統領也快回來了,您看……” 宋矜只得匆匆下樓。 驟雨不歇,舊京城沉默而莊嚴。 檐外依舊在下雨,今夏雨水多,濕漉漉的。 蘇遙頭腦混沌,分明已醒了,思緒卻抽不出來。 他再一次看到林立的高樓大廈,柏油路上穿行的汽車,繁華都市內的車水馬龍。 他看見十六歲的自己,參加完祖父的葬禮,坐車來到蘇家在遠郊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座別墅,有一個寬闊而漂亮的大花園。 天氣陰沉沉的。 嬸嬸是最后一個到的。 所有人都穿著莊嚴肅穆的黑色,所有人的表情也同樣莊嚴肅穆。 沒有任何傭人,氣氛沉默到詭異。 他那時不懂,還以為,他們都與他一樣,在為祖父的去世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