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可惜祖母先于祖父年走了,祖父的身體愈發不好,索性丟下家中生意,只帶了蘇遙,到國外休養。 流螢四下飛舞,祖父只搖著扇子:“我原不想讓你到國外念書,高中應在國內讀的。許多古文詩詞,這里又不會教?!?/br> 蘇遙湊在他身邊蹭扇子風,趴在祖父的輪椅上:“有爺爺教我就行了?!?/br> 笑著卻又偏偏頭,微有失落:“爺爺不在家,爸媽又隔三差五出去考察,我也不想在家??傆X得大伯和叔……” 他察覺到自己在告狀,便住了口。他雖年歲不大,卻生性敏感,能感覺到旁人若有若無的敵意與防備。 蘇遙記得,那時祖父幽幽嘆口氣,輕輕地拍拍他的肩頭,欲言又止一會兒,卻終究什么也沒說:“你跟著我就很好?!?/br> 蘇遙從未仔細想過祖父這些奇怪反應,就好像,那時他也從未想過,為什么他與爸媽、祖父,乃至過世的祖母,都長得并不像。 直到大伯母將領養證與親子鑒定書都扔到他眼前。 大伯母對他說:“你根本就不該姓蘇?!?/br> 蘇遙的人生,以十六歲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 十六歲之前,他是蘇家的小孩;十六歲之后,他只是蘇遙。 他穿來的那個晚上,在車禍暈倒前,尚存一絲清醒。他想他大約是要死了,但這個世界上大約不會有任何人因他的死而難過。 蘇遙很難過。 在難過中閉上了眼。 但或許是上蒼可憐他,給了他再活一次的機會。 這個世界對他很好。 蘇遙在這個世界有一模一樣的名字,一模一樣的臉,卻有不同的家人與朋友。 他們都對蘇遙很好。 蘇遙很滿足了。 蘇遙記得,祖父臨終之前,在病床上拉住他的手:“……遙遙,吃飯了嗎?” 他那時剛從學校匆匆忙忙趕到,哭著搖搖頭。 祖父的意識已不甚清醒,只喃喃道:“怎么不吃飯呢?要好好吃飯啊?!?/br> 這是祖父對他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如今,也算是實現了吧。 蘇遙想得出神,呆呆立在池邊許久,旁邊一人高聲喚了一句,才回過神。 老攤主生得慈眉善目,很是和藹:“二位公子要紅綢嗎?這會子人不多,正好挑個好地方系上,方才人多,好地方都系不上呢?!?/br> 蘇遙心下正感喟,兀自平復些許,便笑笑:“多拿些來?!?/br> 老攤主忙忙地拿出一大把,一邊指著欄桿,一邊與蘇遙道:“這些安康長壽,系那邊;這些出入平安,系那個欄柱;這些保學業,公子別系下邊,高中高中,得往高了系;這些保財運,這些保姻緣……” 蘇遙都拿走了,給齊伯阿言成安分別系上,又給爸媽祖父母系上,再給原主系上一條。 也不知原主去后,到了哪個世界。無論何處,都希望能平安健康。 蘇遙想了想,又抽出一條,望向一直跟著他的傅陵:“我給傅先生也系一條,傅先生想系哪兒?” 傅相不計較這些,但最好的,當然是姻緣。 傅陵挑眉,只笑:“蘇老板系哪里都好?!?/br> 蘇遙想了一遭,還是給系了個“安康長壽”。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保命要緊。 他這般想著,便給年歲大的吳叔也系一條,又給陸山長和夫人系上。 再默了默,索性給謝瑯白憫許澤都系一條。 來都來了,都系上。 傅陵方才還挺美,瞧著蘇遙批發一般往上系,越來越酸。 蘇遙系完,身邊已站著一只醋溜傅鴿。 傅鴿鴿既沒有被系在姻緣,又與許多頭豬放在一起,心內直酸得冒泡泡。 系這么多,怎么不給桂皮也系上? 蘇遙還當真想到了:“不知道對貓貓狗狗靈不靈,要不然給桂皮也系一條?” 傅鴿子拒絕被美人和自家貓系在一起。 奇恥大辱。 傅鴿子立刻義正言辭地阻攔:“這綢子想是貴得很,也未必有用,還是算了吧?!?/br> 傅鴿子居然會在意錢了。 有進步。 蘇遙不能阻礙人家進步,于是從善如流:“那算了?!庇中πΓ骸盎厝ザ嘟o桂皮買點小河魚?!?/br> 傅鴿子臉色略好一丟丟,便瞧見蘇遙遞來手中剩下紅綢:“傅先生不系兩根么?” 略微頓一下,又試探道:“給傅老侯爺系一根?” 傅陵稍稍一怔。 他與小傅大人日常閑聊,都是“傅老侯爺”地喊,正經喊親爹的次數屈指可數。 蘇遙這般一喊,傅陵心內忽有些發笑。 他順勢接過一條,隨手系在“安康長壽”上。 您老在天之靈瞧見我找的人了吧,脾性多好,還沒進門就想著緩和咱倆的關系。 回頭帶他去給您上墳。 傅陵系完,便也順著給母親也系一條,又給小傅大人系一條。 蘇遙偏頭:“就好了嗎?” 日光澄澈透亮,映在蘇遙明凈的眼眸中。 蘇遙微微疑惑或是微露好奇之時,總帶些不自知的孩子氣。偏偏他平素溫和穩重,偶爾如此,最為撩人。 傅陵心尖微動,抽出一根:“還剩一條?!?/br> 蘇遙一低頭,卻見抽走的是“白頭偕老”的紅綢。 蘇遙心下微微一動。 他不由垂眸,稍顯局促,見傅陵揚眉走來,又咽下話頭。 他很想問問傅陵系得是誰。 有點期待,有點緊張,又有點不安。 卻又自覺沒有立場打聽人家的私事。 他心緒浮動,尚未拿定主意,便被跑來的齊伯打斷:“公子,馬大夫給您還藥囊來了?!?/br> 蘇遙一頓,便瞧見馬大夫站在樹蔭處,拿手在眼前搭個棚,朗聲笑道:“白兄你看,我就說肯定在蓮花池!蘇老板與夫君一同出門,怎么可能不來蓮花池系姻緣呢!你看我猜得準不……” 馬大夫生得人高馬大。 可惜有些缺心眼。 白憫面色陰沉沉地立在一旁,他都未察覺,將藥囊還給蘇遙時,還稱贊一句:“蘇老板的夫君果真一表人才!什么時候的事,咱們都沒聽……” 他要殷殷上前來套近乎,被兩道聲音同時打斷:“不是夫君!” 蘇遙局促不安。 白憫忿忿不平。 眾人一靜,傅陵只笑得云淡風輕:“確實不是夫君呢?!?/br> 傅相的咬字非常有重音,這就不能怪馬大夫心粗了,被這般一誤導,忙忙笑道:“是我冒昧了,喊早了!喊早了這不是嗎!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親同事白大夫面色更黑了。 蘇遙于心內捂臉。 果然,又到陳述事實都會出事的場合了。 好在這馬大夫沒有繼續攪和下去:“白兄你們熟,你們先聊著,我把那老夫人送咱們濟仁堂,你明兒得空再給看看哈?!?/br> 白大夫的臉色已十分難看了。 這人一走,白憫只看蘇遙:“蘇老板方才為何要跑?” 又瞧一眼傅陵:“你瞞著我與傅先生一起出門,又為什么?” 當事蘇遙就是后悔,很后悔。 早知道當初就直說了。 我就生怕你們遇見吵起來,這還是遇見了。 瞧著還得吵起來。 蘇遙正要拿出方才應付許澤的話,再來上一遍,身旁的傅鴿子卻開口了。 傅陵淡淡一笑:“不為什么。我讓蘇老板這樣說的。我最先約蘇老板出來玩,不想有外人摻和?!?/br> 又是外人。 你也是外人! 傅相只要開口,就能氣得人一肚子火。 白憫面色眼見著不好,蘇遙忙圓場:“不是這……” 但他這句話還沒圓完,白憫身后便又來一人:“誰先約的不重要,反正都遇見了?!?/br> 謝瑯行來,挑眉笑笑:“傅先生不想也沒辦法,人生在世,就是這么巧?!?/br> 蘇遙一時無奈,正要再繼續開口,又見許澤從后面趕來。 蘇遙……蘇遙躺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