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傅府添置新衣裳,若不用府中的繡娘,便是外請裁縫到府上。 從前又分朝服與家常衣物,進宮時的穿戴與平時出門的穿戴也不一樣,在家見客與不見客的穿戴又不一樣,見什么客人的衣裳還不一樣…… 總之一應事皆是吳叔照管,傅相自個兒都不清楚有幾件衣裳。 勉強估摸一下,就……幾箱子吧。 或者十幾箱子? 幾十箱子應該沒有吧…… 傅陵數不清。 他不怎么于這些事上心,因而謝瑯提議康氏布莊時,他也沒有異議。 蘇遙悄悄舒一口氣。 原本以為,去哪家裁縫鋪子就得吵一架。 看來兩個人還挺克制的嘛。 已在大日頭下干走半路,蘇遙自覺開個好頭,便笑笑,嘗試提個話題:“今年熱得早些,想必布莊生意好?!?/br> 謝瑯笑道:“康氏布莊今年的生意格外好些。年初從姑蘇請來位手巧的繡娘,會制許多新鮮花樣,京中都少見?!?/br> 說著,伸袖子給蘇遙看:“蘇兄看這家的柳葉紋,比旁人家規整許多?!?/br> 謝瑯今日穿月白色的長衫,袖口繡了一圈翠綠色柳葉紋。 蘇遙瞧一眼,確然精巧工整。 柳葉最容易繡得飄搖柔婉,不大適合男子的衣衫,這家的紋樣卻制出清逸秀致的模樣,確實比常見得好。 蘇遙稱贊一句,也就順口喊傅陵:“當真是好,傅先生也瞧……” 他話剛一出口,便開始后悔:傅先生這種挑剔人兒,怎么可能說好話。 傅相確實沒打算說好話。 蘇遙去看謝瑯的袖口,本就湊近一步,離傅陵遠上一些。 傅相略有不快,瞟上一眼,淡淡道:“樣式還行?!?/br> 頓了下,又補一句:“顏色卻不好?!?/br> 翠綠色在一身月白上,是突出了點,但裁縫估計正是想突出這色花樣。 蘇遙正想如此圓個場,一抬眼,卻后知后覺地發現,傅鴿子也穿得月白衣裳。 傅鴿子袖口,繡著霽色的云紋。 這個配色和諧不少,但紋樣卻是常見。 蘇遙尚未開口,便聽得謝瑯的聲音,含著三分微笑:“柳葉本就是綠色,若配成霽色,豈非惹人笑話?” 傅陵稍稍挑眉,接口道:“所以,本就不該繡柳葉?!?/br> “月白皆配云紋,那便流俗了?!备盗暾Z氣不大好,謝瑯也就沒端著。 “云紋高潔輕逸,更有十幾種花樣可用,如何就俗氣了?” 傅陵抬眸,“反倒是柳葉,終究失于媚態?!?/br> “碧玉妝成一樹高,前人尚以玉比柳,于傅先生這里,反成柔媚之物?!?/br> 謝瑯淡淡道,“若論飄搖婉轉,還是云煙更不好?!?/br> 傅陵不咸不淡:“云煙飄渺,更大氣出塵。柳葉雖與春日應景,卻多為傷離別之物。繡在衣衫上,意頭不好?!?/br> 謝瑯接口:“云煙隨風飄散,無根無所,意頭也并沒有好上多少?!?/br> 這兩個文化人湊一起咬文嚼字地理論,蘇遙正想偷偷摸摸地退出戰場,謝瑯便瞧過來:“蘇兄以為呢?” 我以為…… 蘇遙左右瞧瞧,和氣笑笑:“我覺得,都很好看?!?/br> 傅陵微有不滿:“也不是論文章,不過是個紋樣,蘇老板更喜歡哪一種?” 蘇遙端出刀槍不入的職業假笑:“我都喜歡?!?/br> 兩只同時黑臉。 謝瑯不悅:喜歡我的,也喜歡他的? 傅陵吃醋:他的有什么好喜歡的。 蘇遙:……那我要是說都不喜歡,你們兩只是不是臉更黑? 剛才就不該試圖聊天。 果然開個好頭什么的,都是假的。 不對付就是不對付,啥都能吵。 蘇遙面上客氣笑笑,心內決定:全程閉嘴。 兩只黑臉的文化人一路都沒再講話,日光朗朗,三個人詭異而和諧地走到裁縫鋪。 康氏布莊的鋪面還挺大。 牌匾端莊大氣,底下站一喜氣洋洋的伙計:“三位公子一道來做衣裳?” 這歡快的語氣。 襯得蘇遙三個人這一行愈發沉默。 蘇遙左右瞧瞧,見這兩只都沒有要張口的意思,便只能笑笑:“做幾件夏裝,掌柜幫忙挑些料子?” “好嘞,您里邊請?!边@伙計忙不迭地進去喊人。 迎客之人活潑,生意便好做。 正是人少的時辰,店主人掀簾子出來,是個富態的中年婦人,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 康娘子先與三人見禮,便瞧向謝瑯,笑意盈盈:“謝夫子許久不見。上回遞話,要帶友人來,這一來,竟帶來兩個。夫子真照顧我生意?!?/br> 康娘子本是個伶俐人,此時尚未清楚狀況。 謝瑯只笑:“原是請了一個,另一位公子本是大忙人,可聽說您這里針線好,非要跟來瞧瞧。我也不能攔您生意,是吧?” 這……略為詭異的語氣。 康娘子的目光于三人之間掃一眼,愣了一下,瞬間便明白了。 舊京把生意做大的,都是人精。 康娘子忙掩過,如常笑笑:“那我這小店,今兒可得了面子了。三位公子且挑著,看要什么料子,什么樣式,什么紋樣呢?” 她飛快地喊人來,分開捧來三沓一模一樣的衣料,親自守在一旁。 今兒這生意做不做都行。 可別砸了我的店。 康娘子的目光逡巡一個遍—— 瞅著這位心上人,脾氣應當和模樣一般好; 但另一位,一瞧就不是個善茬; 謝夫子心情也明顯不好。 康娘子思索一下,首先湊在最和善的面孔處:“這位公子,想做什么衣裳呢?” 蘇遙不是很會挑。 摸著都挺好,顏色也都挺好。 他有些為難,只道:“夏日穿,輕薄一些,透氣就行?!?/br> 果然好講話。 康娘子瞧著蘇遙的臉就舒心,挑出一匹:“這塊料子怎么樣?最透氣,又滑又軟,顏色也正,剛好襯公子?!?/br> 她翻開的是一匹竹月衣料,顏色偏藍偏紫,卻格外輕透柔軟,觸若無物。 她笑笑:“顏色雖深,但料子薄。公子正好白,也穿得起?!?/br> 蘇遙摸著也好,尚未說話,謝瑯卻望過來,不太贊同:“我看著不太合適。夏日熱,深色出門,瞧著扎眼。不如這匹?!?/br> 他手上拿著一匹荼白。 蘇遙摸了下這款:“也挺軟和?!?/br> “公子有眼光,這也是好料子?!?/br> 客人都滿意,康娘子自然順著說,“這顏色是不深,也適合公子?!?/br> 她正笑著,就聽得旁邊另一聲音:“我覺得不妥?!?/br> 荼白也太白了。 料子又這樣輕透。 不僅透氣,還透光。 傅陵只覺得謝瑯沒安好心,挑出一色松花,望著蘇遙微微笑道:“瞧著蘇老板青色綠色的衣裳多,這個顏色襯你?!?/br> 謝瑯哪能不明白傅陵想什么。 他已將料子覆于手上試過,并不如何透光,因而只反駁:“正是從前已有過許多,才要新做。還選成與從前一樣,有什么意思?” 傅陵淡淡道:“并非一樣不一樣的道理。蘇老板最襯得起青綠色,何必多此一舉,換個次一等的?” 傅先生可太會聊天了。 上來就說別人的眼光次一等。 康娘子瞧著謝瑯已微微有些薄怒,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地裝死。 蘇遙也想裝死。 不是說好的一起買衣裳嗎? 你倆不挑自個兒的,干嘛給我挑得那么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