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小廝伶俐笑笑,又壓低聲音:“蘇老板若要精刻,還是找我們刻坊吧?周先生這書,只簽給您和匯文堂,匯文堂是和陳家刻坊合作,若是他們先出了精刻本,那……” 蘇遙自然明白。 做生意講究的便是搶占先機。 蘇遙笑笑:“我一定盡快給您答復?!?/br> 小廝得了這話才告辭,蘇遙坐在柜臺處,開始檢查這兩本成書。 謝氏刻坊的做工,一直沒得挑剔。 校對排版刻印裝訂皆精細,紙張柔韌,墨色清晰,字體大小也都合適。蘇遙與他們打交道這一年,一次也沒翻過車。 只是不知道,若是說斷了親事,還能不能繼續物美價廉地做生意…… 說不定還得去換別家刻坊。 蘇遙再度腦殼疼。 遇到困難睡大覺,蘇遙閉著眼頭疼了一會兒,決定先不管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上巳時再說,先談眼前事。 蘇遙喊來齊伯:“您先看著店,我去周先生和傅先生家一趟?!?/br> 春日和暖,雜花生樹,雀鳥啼鳴。 周三先生家近,蘇遙走了一趟,周三先生果然道:“我自是愿意,可若要重新???,前兩卷的內容,我還想修一修?!?/br> 寫文的大大總不滿意,總想修文。 蘇遙自然應允,又囑咐:“那您還是盡快?!?/br> 周三先生說著“一定一定”,立刻就開始修改了。 這位大大既勤快又和善,是蘇遙最喜歡的一位。 不溫不火多年,如今想是要成名了。 潛力股。入手對了。 蘇遙開心,再抄近路去傅先生家。 不像周三先生,傅鴿子的書是簽給匯文堂、金玉齋、朱氏書鋪和蘇氏書鋪四家。 蘇遙推測,當初他應當是按照鋪面的占地面積,選了舊京四家最大的書鋪簽約…… 不然以蘇氏書鋪的入賬,還遠遠不足以與這三家相提并論。 匯文堂與金玉齋,皆和陳氏刻坊合作,是舊京數一數二的大書鋪,都在崇樂坊;江氏書鋪前店后坊,自印自銷;唯有蘇遙是與謝氏刻坊合作。 舊京成名的先生,往往會被其中一家大書鋪簽斷。但傅陵成名后,卻仍保持著四家的契約。 參考上次見面的情形,蘇遙推測,極有可能是傅陵懶得搭理前來談合約的掌柜,所以到現在也沒動靜…… 總之傅鴿子這人這書這行事作風,皆是舊京獨一份。 不能以常理推測。 蘇遙很快地就來到傅宅,但今日的傅宅,卻有些非比尋常。 蘇遙剛剛走近,卻聽到一陣突兀的哭鬧聲。 傅宅周遭清靜,這哭鬧之聲,于靜謐春日里,便極其刺耳。 第11章 上巳(一) 傅宅墻外探出數枝梨花,脆生生的葉芽間,已隱隱拱出些白嫩的小花苞。 這花枝影子下正停著一輛車轎。 瞧著不大,車轎旁只站著一位斂聲屏氣的年長婢子。 綢緞衣裳,翠玉簪子,大戶人家的仆婢。 蘇遙走近幾步,馬車內還隱隱傳出三兩啜泣之聲。 他正疑惑,傅宅內突然傳出清晰而凄厲的哭喊,是個中氣十足的壯年男子之音。 “……我兒今年才不過二十有五,血氣方剛的,正是不懂事的時候,哪兒知道輕重!他必然不是存心,必然不是!求您高抬貴手,求您救救他啊——” 這聲音凄慘無比,頗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 說得仿佛不是什么好事。 蘇遙默了下。 他這來得似乎不是時候。 他尚不及細想,正要匆匆離開,傅宅大門突然打開了。 吳叔連推帶拉地將一個滿面淚痕的男子請出門外,這男子瞧著四十有余,生得膀大腰圓、肥頭大耳,只死命地抓住傅陵家的門檻,口中尤自哭喊:“就是一句話的事!就一句話,求您給大人捎句話,我求您了,我給您做牛做……” “誒,您就快走吧,我家公子已說過……” 吳叔正掰著他的手,一錯眼忽然瞧見蘇遙。 蘇遙也正巧與他對視上。 這不尷尬了么。 蘇遙正要假裝什么也沒看見,點個頭就快步離開,吳叔卻突然隨口喊了一聲。 不知從哪兒忽出來兩個精壯的仆從,一人一邊地將那男子拽住。 吳叔忙小跑過來:“蘇老板?!?/br> 蘇遙只得站住,瞧著吳叔瞬間換上一臉歡快笑容。 吳叔笑得熱切:“蘇老板是特地來找我們公子的嗎?” 蘇遙頓了頓,盡量也端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臉:“刻坊送來了《江山一葉刀》第一卷 的成書,我送給傅先生瞧瞧?!?/br> 說罷,自懷中掏出一本書冊。 “蘇老板辛苦?!眳鞘骞Ь唇舆^,先客氣夸贊兩句,又請他,“蘇老板進門來喝杯茶吧,公子好久沒見過您了?!?/br> ……也沒那么久。 蘇遙瞅一眼這紛亂的傅宅,尤其是被丟出門外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揣起尷尬而不失禮貌的職業假笑:“多謝吳叔??晌忆佒羞€有急事,下次再來與傅先生敘話?!?/br> 吳叔似乎瞥了一眼那狼狽不堪的男子,又極快地掩過厭惡,殷殷道:“那咱們下次再說。這書我先收著,過兩日給您回話?!?/br> 蘇遙點個頭,匆忙離開了。 他快步行出幾步,拐過巷口,尚未來得及奇怪今日見聞,身后突然撲來一人。 是位釵環迤邐、滿目泫然的女子。 這女子小跑著跟過來,撲通一聲跪在蘇遙身后,然后扯住蘇遙袍角,便開始號啕大哭。 蘇遙著實給嚇了一大跳。 她瞧著也有四十歲,哭得雙眼紅腫,滿面淚光,一壁哭還一壁嚎,手中只拽住蘇遙不放:“蘇公子,求您去給傅公子帶句話,他不肯見我家老爺,誰來救我兒啊……” 蘇遙不由愣住。 這什么情況…… 蘇遙扶也不是,走又走不了。 那女子卻越發來勁,抬起頭抓住蘇遙衣袖,哭得鬢發散亂:“蘇公子!蘇公子,吳叔對您那么客氣,您定然是個能說上話的人……我只求您去和他說一聲,求您讓他見我家老爺一面!” 她抽抽噎噎,想是念起什么,又急道:“不見……不見也行,您認識傅公子,您可還認識他二弟嗎?我和您說,我兒真是冤枉的,他才二十五,他還??!他懂什么事!我只這一個兒子……我兒去了,我該怎么活啊……” 這想必是方才轎中之人,和那男子一家的。 她說得前言不搭后語,蘇遙聽得不甚明白,又插不上話,只能見她兀自大聲哭嚎著嚷嚷。 還好周遭門戶稀少,并無人注意。 她哭得不成樣子,蘇遙也不好干站著,正打算俯身去扶,那女子卻猛然直起身子,伸手扒住蘇遙雙臂,哀泣不止:“蘇公子,您行行好……” 她身上不知用過什么脂粉,氣味異常,蘇遙冷不丁讓這氣味撲了一身,猛然偏過頭咳了起來。 原主這副身體有過敏性哮喘,外加經年咳疾折磨,根本受不了刺鼻的香粉味道。蘇遙頓時喘息不止,眼淚都咳出來了,想取藥囊壓一壓,稍一挪動,雙臂卻被這女子用力死死地箍住。 他胸口憋悶疼痛,又周身乏力,咳得頭昏腦脹,喘不過氣又說不出話,一時難受萬分。 正奮力掙扎著抽開一只手,耳邊哭喊聲卻戛然而止。 那女子猛然嗚咽一聲,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蘇遙手上一松,忙從懷中摸索出藥囊。 似乎有人于一側扶住了他,蘇遙不由靠住,慌忙將藥囊覆在口鼻處,閉眼狠狠吸了數口,方緩過氣來。 他壓著胸膛,平息許久,呼吸才由急變緩,自重變輕。 待眼前清明一二,蘇遙才發覺,身側之人是方才的精壯家仆之一。 那人規矩得很,只穩穩當當托住他的手臂,低眉頷首,都沒抬眼。 而傅陵正站在一丈之外,眸光沉沉,寒涼徹骨。 那女子被另一家仆摁住,絲毫掙扎不得,而方才的男子瞧著傅陵的臉色,已于一旁抖如篩糠。 這場面靜了一瞬,蘇遙緩過氣來,想試探著開口,傅陵卻瞧過來:“好些了嗎?” 傅陵眸色晦暗不明,語氣卻是柔和的。 蘇遙順過氣,點點頭,又試著張張口:“沒…沒事了?!?/br> 傅陵神色微動,卻并沒有走上前來,而是對著一側家仆吩咐:“好好送蘇老板回家?!?/br> 家仆恭敬應下:“是?!?/br> 傅陵語氣微沉,又道:“仔細些?!?/br> 家仆明顯一凜,更加恭敬:“是?!?/br> 傅陵這才望向蘇遙:“今日我衣裳染了沉水香,不能送你。改日我去看你?!?/br> “不要緊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