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陸嶼年近花甲,生得心寬體胖,眉目和藹,在此任山長已十數年。 青石書院位于舊京,素有“小國子監”之稱,陸嶼更是德高望重的一代鴻儒,門生遍布廟堂江湖。 原主在此處讀過書,學識甚好,他對原主也頗為賞識。 蘇遙便拱拱手:“有日子未見夫子了,夫子一切安好?!庇痔崃颂崾种械纳剿幐猓骸吧洗我姺蜃訍鄢?,這次又做了些,送給您解饞?!?/br> “快藏起來?!?/br> 陸嶼一把擋住,忙偷偷摸摸地四下瞧了一遭兒,“別讓你師母瞧見了。她又嫌我長膘了?!?/br> 陸嶼體態微胖,過個年,越發滾圓。 蘇遙笑笑,低聲道:“先生胃口好,身體無恙,才是最要緊的?!?/br> “我一向吃得好?!标憥Z笑呵呵,又上下打量蘇遙一遭兒,“你這面色,也比原先瞧著好多了?!?/br> 又打趣道:“想來不讀書了,就是自在?!?/br> 蘇遙略微低頭:“是學生無能,不能金榜題名?!?/br> 原主是個頂好的學生,去年春闈,卻因病落第。 “嗐,那有什么要緊?!?/br> 陸嶼拍拍他肩頭,“有上進心是好事,但功名一世,終究浮云。你這年紀輕輕,考個進士,搭上命去又算怎么回事?” 他說到此處,神色有些微不豫。 稍頓了下,復開口:“說來,你雖身子骨弱,卻不至如此。當時你突然重病,我也頗為……” 嗯,原主是自幼體虛,血虧氣弱,但以往也能一天五六個時辰伏案讀書。 可蘇遙醒來時,這副身體已虛弱到不能起身。 京中究竟發生何事,致使原主臨近科試,突然抱病不起,以至于落第? 蘇遙念起原主日志最后一篇:人心反復涼薄,尤使我心驚。 按照科舉極低的錄取率,能少一個競爭對手,總是好的。 京中各位舉子是同年,也是對手。他日入仕,說不定還是你死我活的政敵。 蘇遙默默嘆氣。 朝堂那個爾虞我詐的環境,活著挺難。 原主甚至還沒踏進去,便已遭人暗算至此。 不僅如此,蘇遙作為一個看過原書之人,還知道未來三五年的朝局,將有腥風血雨。 原主既對仕途心涼,那就此做一鄉野自在之人,避過禍端,平安喜樂,也不是不可。 蘇遙很快收拾好情緒,笑笑:“是學生沒看顧好自己。左右已回鄉,學生今后就安心做個小生意人了?!?/br> “也好也好?!?/br> 陸嶼不過一提,見蘇遙不肯深究,也便罷了。 “不過,你既安定下來——” 他換個話頭,又笑得見牙不見眼,“你的歲數,也不小了,既不入仕,也好早些思量終身大事。雖娶不到京中貴女,咱們舊京的人也不差——可有心儀之人了?看上誰家的人了,我和你師母給你提親……” 古往今來的長輩都愛好催婚。 陸山長一臉八卦兼熱情,蘇遙是招架不住了。 念起娃娃親,更是一番惆悵。 他正要尋機推脫離開,卻有人于此時尋聲前來:“蘇兄?” 蘇遙回頭,卻是許久不見的一位熟人。 這幾日天氣和暖,晴光正盛,柳葉生新。謝瑯素衣長袍,端方眉眼于明澈日頭下,都柔和了幾分。 他是青石書院的夫子,先與陸嶼見禮,又望向蘇遙:“去歲一別已半年,蘇兄精神瞧著好多了,我只以為認錯了人。當初我回鄉治喪,與你道別時,你尚病得厲害?!?/br> 謝家與原主家是世交,二人是好友。 算下來,謝瑯還與那位謝家小姐是堂兄妹。 蘇遙再次壓下娃娃親的心思不提,拱手道:“謝兄瞧著倒清減不少,逝者已去,謝兄多保重?!?/br> 謝瑯端正俊朗的面容不由劃過一絲哀愁。 他低低嘆口氣:“子寧驟然過世,我實在是……我心緒不好,讓蘇兄見笑了?!?/br> 他似乎壓住心思,又浮起寬慰一笑:“大夫勸我多出來走走,我方回書院,便見得蘇兄安好,神采更勝從前,真是幸事?!?/br> 謝瑯生就一雙墨玉般的眸子,目光深邃,定定地望著人時,總有一種親切的包容感。 同他的氣質一樣,溫和從容。 二月的春光落在枝頭樹梢,陸嶼打量眼前二人情狀,抿了抿唇,知情識趣地樂呵呵一笑:“你們兩個先聊,許久不見了好好敘舊。你們聊,你們聊,我還有要緊事,我先走了?!?/br> 他轉身告辭,卻向膳堂內遞去個眼神。 蘇遙瞧見,等在牛rou面隊伍中的傅鴿子突然緊緊皺起眉頭,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怎么,山長是同傅鴿子有話說? 蘇遙倒不知道,這兩個人還挺熟。 這傅鶴臺到底什么來頭? 他這好奇一瞥,傅陵卻突然轉頭,正對上他目光。 蘇遙遠遠一拱手,又和氣笑笑。 傅陵的眼神又落在近旁的謝瑯身上。 卻是打量一二,冷淡地點個頭,神色不明地走了。 吳叔忙忙地見個禮,也跟著快步走了。 謝瑯于一旁壓低聲音:“你認識傅先生?” 蘇遙更好奇了:“你如何知道他姓傅?” “有次山長喊人請他,我聽到的。此人我并不認識,他與山長像是舊識,時常來往?!?/br> 謝瑯輕輕蹙眉:“我還以為是哪位隱世學者,難不成不是?” “倒也算吧?!碧K遙微微一笑,“他是我家的話本先生?!?/br> 謝瑯一驚:“話本先生?” 默了會兒,又試探道:“難不成……是那位鶴臺先生?” 這輪到蘇遙吃驚了:“謝兄果真火眼金睛?!?/br> 日光自天際灑下,蘇遙說這話時,稍一偏頭,恰好斜斜迎上日頭,雙眸映得明凈澄澈,流露出鮮活的好奇心。 謝瑯比他高些,低頭對上這眼神,心頭驀然一動,更兼被他一句“火眼金睛”夸出幾分莫名的虛榮心,嘴角不由都勾起些許。 他緩緩心緒,低眉笑笑:“只是瞧那人氣度高華,若單是個話本先生,也必是鶴臺先生那般人物?!?/br> 氣度高華? 第一眼瞧著倒高華。 說餛飩硌著隔夜牙的時候,可一點也不高華。 活像個無賴。 蘇遙不會敗壞別人名聲,這話也就腹誹兩遭,便又與謝瑯說起今日來意。 “我還說,膳堂這祝娘子近日像是開了竅。原是跟你學的?!?/br> 謝瑯打趣他,“我得多去你家蹭幾頓飯了,去京中赴考一遭兒,你的廚藝倒又長進了?!?/br> “只怕謝夫子忙得很,沒空來找我?!碧K遙笑笑,轉身前去后廚。 此時其實尚不到午膳的時辰,但沒課的學子已然在膳堂一個欄位前排起長長的隊。 想來是在等牛rou面了。 謝瑯這等平易近人的青年才俊,于學子間聲望甚好,排入隊尾,便與眾位少年學子說說笑笑開來。 果真是一流高校的文化氛圍。 蘇遙的目的地是這一流高校的食堂。 青石書院學生并不多,膳堂內也只五六個廚役。 祝娘子正從鍋中盛出一大勺熱油,回身往盛滿辣椒粉的紅木碗中一潑,guntang的熱油滋啦一聲,激起濃郁嗆口的辣椒香氣。 她撒上一層白芝麻,才抬頭瞧見蘇遙,歡喜道:“蘇老板快來,前日買的辣椒極好,做出的辣椒油一次比一次香,還不辣口?!?/br> “祝娘子越發熟練了?!?/br> 蘇遙笑笑,瞧了一遭兒鮮嫩的蒜苗香菜碎,“我進來時,瞧見外頭好長的隊?!?/br> 一小廝接口稱贊:“原本膳堂來來回回只幾樣菜,許多學生夫子都出去吃。如今可都排隊等著面出鍋了?!?/br> “雖每日餐食費有限,留給這面的錢不多,也做不了幾碗,但大伙兒還是日日來等?!?/br> “祝娘子這面,每天都不剩呢?!?/br> 此番本是膳堂一人請假,祝娘子便趁機邀蘇遙來幫幫忙,也再指點一下。 但這面,蘇遙瞧著祝娘子已然很熟練。 他轉了一圈,見無可指摘,只打趣道:“本來是打算來嘗一口的,看來沒有我的份。我還是幫忙吧?!?/br> 眾人早從祝娘子處知道,蘇遙是位行家,只等著看他露一手,但祝娘子到底不好意思讓他四處忙活,最后只給蘇遙挑了個盛面的干凈活。 她給膳堂管事打過招呼,蘇遙便挽起袖子,圍上圍裙,站到欄位前。 食堂打飯工一次性體驗。 青石書院的午膳鐘聲渾厚,三下過后,膳堂就開。 一圓圓臉的青衣少年排在最前:“我要一碗毛細,加rou?!?/br> 祝娘子在屏風后面利索地扯開一個面劑子,拉成極細的毛細面,下滾水中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