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蘇遙雖讓這露富露得恰到好處的景象驚了一下,到底沒怎么失態。 他惦記著這滿屋子的錢,本就溫和的態度更客氣了幾分:“傅先生有禮,初次見面,在下蘇氏書鋪蘇遙?!?/br> 他行了一禮,斜倚在榻上之人卻并未動彈。 簡單點了下頭,甚至眼皮子都沒抬:“嗯?!?/br> 頓了下,又補一句:“蘇老板好?!?/br> 房間里默了一瞬,蘇遙不由噎了一下。 一旁的吳叔忙笑道:“蘇老板請坐?!睂⒃缇偷购玫臒岵?,又推近了些。 這茶是正兒八經的西湖龍井,吳叔客氣,蘇遙就順勢再嘗一口。 放下瓷盞,卻見得榻上之人仍毫無動靜,只八風不動地翻過一頁書。 糊窗的軟煙羅本就薄若無物,天光透進來,也被篩得影影綽綽。 自蘇遙的角度望去,正瞧見似有似無的淡淡陰影灑在傅陵面容上,勾出他精致下頜,薄唇懸鼻,入鬢長眉,并一雙微垂的丹鳳眼。 蘇遙微微一怔,又心道,果真是“非常難搞”的長相。 他試著再寒暄幾句,得到的都是單音節詞回復。 也對,這等高冷的文化人,都不愛客套廢話。 素來秉承“先講情義再談生意”的蘇老板,決定更換策略,直切正題地詢問:“傅先生,不知您的新文寫得如何了?契書上定的日子,就在這月二十六?!?/br> 傅陵正眼錯不轉地瞧著手上的書,聞言,只不以為意地張口:“書稿我交不了,還沒寫?!?/br> 簡潔明了,理直氣壯。 蘇遙又噎了一下。 有錢真好。 付得起違約金,腰桿子就是硬。 果然,蘇遙尚未回過神,這傅先生下一句便是:“違約金是多少?蘇老板跟吳叔去取?!?/br> 吳叔于一旁訕訕笑笑,正要開口,蘇遙忙阻道:“不急不急,這還沒到日子呢,算不得違約?!?/br> 他是來催稿的,可不能三兩句話就說斷了。 蘇遙定了定心,飲了口茶,又端起和氣笑容:“我雖不大懂,但也知道,這寫書必定是講究靈感,一時沒有也是常事。只是……” 他頓了下:“自臘月里簽好契書至今,已三個月了,傅先生還沒得成書稿嗎?” 房間內一時默然。 蘇遙耐著性子等理由。 吳叔冷眼旁觀半晌,大略措了把詞,才面露哀色地打破安靜:“蘇老板不知道。因今年冬日極冷,剛入臘月,我家桂皮——桂皮是公子養的貓——就病了。公子憂心不已,就耽擱了許久,一直未寫?!?/br> 蘇遙并未見到貓的影子。 不過書案上有一木雕耗子,大耳朵大腦袋,圓滾滾的。 傅先生的通身氣派顯然和這物件不合,想來是做給貓的玩物。 蘇遙點頭,又適時地露出三分關切:“原來如此。不知先生的貓現在可好了?” “哎?!眳鞘彘L嘆一聲,目光戚戚,“一提起,公子便又要傷心。蘇老板,我家公子如今當真難過得很,實在無法動筆,萬望您能體諒一二。自桂皮走——” 他作勢要抹眼淚,百寶架后卻忽然傳來一聲慵懶貓叫。 余韻悠長。 一只肥頭大耳的大貓慢悠悠地踱過來,臥在蘇遙腳邊,旁若無人地開始舔毛爪,猛一看,和它的玩物老鼠頗有幾分神似。 是只大橘。 倒看不出來傅先生養貓是這個口味。 蘇遙瞅了一眼活蹦亂跳的大橘貓,又抬眼看向幾欲泫然落淚的吳叔,挑眉。 “呃……” 吳叔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正在卡殼之際,榻上之人卻不慌不忙地于此時開口了。 第3章 催稿(三) “自我家桂皮出走后,我就茶飯不思,精神恍惚,晝夜顛倒,無心動筆,所以才沒寫?!?/br> 傅陵不慌不忙地翻過一頁書,十分順口地接過吳叔的話。 那個“出”字加的,真是一點都不突兀。 蘇遙瞧著榻上之人從容不迫的樣子,心底不由生出些好笑。 看來古外今來的作者大大為了躲更新,皆是什么都敢說。 房間內沉水香的氣味清甜,憨頭憨腦的大橘仍趴在蘇遙腳邊舔著毛爪,渾然不覺方才差點“被”掛掉。 貓真是個好借口。 怪不得作者都愛養貓。 蘇遙只作渾然不覺:“原來還有這樁事。傅先生的桂皮真漂亮,跑丟卻是可惜,好在現下已回來了——這瞧著回來也得有些日子了,竟養得如此健壯?!?/br> 健壯的大橘“喵嗚”一聲。 吳叔勉強客氣笑笑。 榻上之人神色不動。 蘇遙見他不接茬,便繼續問:“但桂皮回來之后,先生也沒寫,是還有旁的事耽擱了?” 吳叔不敢再說話了。 房間內默了一會兒,傅陵一派漫不經心:“天冷,墨化不開,沒法寫?!?/br> 嗯,作業寫不完怪圓珠筆。 學生常用借口。 “臘月確實下了幾日大雪,是冷得很?!碧K遙點點頭,笑道,“但天公作美,元日起便放了大晴天,又趕上立春早,年后倒是暖和了不少。傅先生的墨還不好?” 傅陵未抬頭,卻半晌沒翻頁:“年節下店鋪不開,家中無紙?!?/br> 蘇遙微笑:“去歲舊京城內紙貴了許多,可巧我得了些徽州方氏的紙,過年時候,還特地送過先生作節禮?!?/br> “是么?”傅陵按在書上的手指一頓,聲音立刻沉下,“吳叔,可有這回事?” “嗨呀,是老奴忘了?!眳鞘暹B忙致歉,“老奴年歲大了,節里事多,一時就給忘了……” 這還有背鍋的。 “無妨無妨?!?/br> 蘇遙再度笑笑,慢條斯理道,“如今有紙有墨,貓也瞧著極好,出了正月,迎來送往的人□□也少了。節氣好,先生這里也清靜。先生如今,打算何時開始寫?” 蘇遙將他所有的話頭都堵上了。 榻上之人微微蹙眉,似乎對蘇遙的死纏爛打有些怒意。 本來么,蘇遙這么個好說話的人,也不想這樣。 可時下重文興墨,書鋪與各位先生來往,因沾著書卷氣,倒并非只是尋常的銅錢交易。 契書一紙,上面所有條款皆是商量著來的,日期分成校對刻印,斷沒有強買強賣。違約金更只是個雙方意思,也沒定成不近人情的天價。 若傅鴿子開了這個頭,以后富裕的先生都交筆小錢了事,書稿敷衍遲交,缺斤少兩,書鋪難道要靠違約金過營生嗎? 蘇遙給自個兒打著氣。 對面才是欠稿的,不能把他當大爺。 不過蘇遙把話說斷了,這大爺要再躲懶,只能稱病了。 蘇遙正暗想著這豐神俊朗的臉皮會不會如此厚,便瞧見傅陵緊蹙的眉尖,忽而舒展了。 窗外斜風颯颯,天色有些陰沉。 這人勾了勾嘴角,闔上書:“不巧了蘇老板,我牙疼,寫不了?!?/br> 還真的這么厚臉皮…… 牙疼,好理由。 蘇遙又不能掰開他的牙去檢查究竟有沒有疼。 不過這鴿子的下一句,就讓蘇遙知道,他牙根本不疼。 窗外似乎起了些微雨聲,傅陵好整以暇地往榻上一倚:“我昨晚吃的餛飩皮太厚,格外硌牙,硌得我滿口牙直直疼了一宿。抱歉了蘇老板,這書稿我寫不了,也交不上?!?/br> 蘇遙:…… 蘇遙一口老血。 昨晚的餛飩硌今天的牙,虧您說得出口。 這吃的鋼鐵餛飩嗎? 雖然蘇遙是個穿來的,但這個世上的吃食,分明與他原來的世界相差無幾。 欺負誰沒吃過餛飩? 美食愛好者兼廚子蘇遙對他甩鍋給餛飩的做法表示不屑。 蘇遙不得不飲口茶,強行壓下一肚子吐槽。 不就是餛飩嗎? 蘇遙再度壓一壓一肚子槽點,端出標準的職業假笑:“傅先生喜歡吃餛飩?” 傅陵眉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在疑惑自己這樣死皮賴臉了,這小老板都還不走。 蘇遙當然不能走。 生意人嘛,拼的就是誰臉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