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三生三世
這時,敬禮聲傳來,還有鐵門打開的聲音,一陣冷風旋了進來,陳振中和劉科長同時回頭,只看到帽沿下一雙銳利陰狠的眼睛,河本走了進來。他示意劉科長繼續,自己則串門似的悠閑地抱著胳膊靠在辦公桌前。 劉科長怒視著陳振中,對手下一揮手,一個警察押著一個胖女人走進來,那胖女人挨了打,哪里見過這陣仗,嚇得腳都軟了,劉科長一聲吼,嚇得她渾身抖得篩子一般:“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這個人認識嗎?”他伸手指向陳振中。 那胖女人看著陳振中,一眼認出,說道:“沒錯,就是他,我記得他,他長得太好看了,他那天戴著一頂鴨舌帽,向我打聽吳主編來著?!?/br> “你跟蹤吳主編,”劉科長的臉湊近了陳振中,說道,“跟著他去了妓院,為什么?” “我是去了妓院,可不是去找吳主編的?!?/br> “不找他你為什么去妓院?” 陳振中不屑地冷笑一聲,說道:“身為男人,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去妓院還能有什么原因?我在報社供職,雖然和吳主編不是一家報社,也算是同僚,互相雖不熟識終究也認識,我去妓院找樂子,忽然發現有個人似乎是吳主編,熟悉的人碰見畢竟有些尷尬,于是我就問老鴇那人是不是吳主編,知道是,免得撞見他,索性就出來了?!?/br> 河本走到陳振中面前,低頭看著他那張漂亮的臉,閱人無數的他看不出陳振中的水深水淺。 那胖女人是妓院的老鴇子,那天,吳主編出了戲院之后,就坐上了一輛黃包車,陳振中三人騎上自行車尾隨,準備在路上找個合適的機會下手。然后,吳主編去了一家妓院,陳振中跟著進去,迅速考察了周圍的環境,結論是,不適宜下手。這里地方小、擺設多,人多眼雜,容易誤傷,還不利于順利撤離。于是,他當機立斷,決定在妓院附近死守。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三個人等得心急如焚,吳主編終于出來了,叫了一輛黃包車。陳振中三人再次騎車尾隨,他們一路跟著,街道上熙熙攘攘,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如果再找不到時機,他怕是要到家了。如果兩組任務均以失敗告終,那實在太掃興了,畢竟精心布置了這么久,讓人太不甘心了。 陳振中一步不離地緊跟著吳主編,這時,一陣吹吹打打的聲音傳來,原來有人家里娶親,樂隊正引著大紅花轎沿街走過來。吳主編乘坐的黃包車被長長的車隊擋住,停在一個路口,他索性翹起二郎腿,點上一支煙,悠閑地在車上看起了熱鬧。 天賜良機,陳振中心想,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他使用的是勃朗寧m1606袖珍手槍,子彈很小,槍也很小巧,還不及手掌大,攜帶方便,這種槍威力小、射程短,只能近距離射擊。 陳振中以路口的那面灰墻作為掩護,他抬起槍,對準吳主編的太陽xue就是兩槍。 吳主編還來不及吭一聲,就一歪身栽倒在車里。 由于這把槍本來聲音就小,再加上娶親隊伍吹吹打打的嘈雜聲,前面的人,壓根就沒發覺街頭已經發生了一起槍殺案。后面的人,也只看到從一面墻后連續射出兩顆子彈來,打死了車上的人。 陳振中三人按照原定計劃,匆匆向北撤離。 直到他們已經無影無蹤了,人群中一聲驚叫,車夫回頭才發現他的乘客已經死在了車上。有人呼喊著,給日本憲兵隊和偽警察局報告,有人連忙將車上的人送往醫院。等到憲兵隊和警察們趕到醫院時,醫生宣布子彈正中頭部,搶救無效而死亡。 這次刺殺完成地近乎完美,幾乎沒有給日本人留下任何線索,不要說刺客的長相,連他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沒有任何人可以提供出有力情報。那天陳振中與吳主編同時出現在戲院和妓院,恐怕不是個簡單的巧合,河本和劉科長沒有十足的證據,可他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人肯定是個地下黨! 死去的漢jian已經厚葬,他們要懲罰兇手殺一儆百,不過,更重要的是把沈陽的地下黨組織一網打盡?,F在,他們毫無頭緒,任何一個切入點都不敢放過。 劉科長小聲問河本:“我們廳長有消息了么?” 河本搖搖頭,劉科長心里三分竊喜,不過他知道,即便吳傳慶死了提拔他的可能性也不大,這種職位一般會上面指派,他回頭看了一眼陳振中,細皮嫩rou的,怕是不禁打,一定要撬開他的嘴,得到有力的情報,最好一舉端了地下黨的一個窩點,立了功也好去請賞。 河本對陳振中說道:“我這次來,就是告訴你,好好想想清楚,抵抗下去是沒有出路的。說出你們的組織,皇軍保你要什么有什么?!?/br> 在警察廳的審訊室里,陳振中飽嘗了老虎凳辣椒水的滋味,一路伴隨著劉科長毒辣的笑聲,他不斷把鞋跟踩在陳振中纖細的手指上,那手指早被竹簽子釘過,劉科長轉動皮鞋不斷碾壓著。 陳振中不明白,對待自己的同胞,何以下得去如此狠手,他不知道劉科長此刻只把他當做升遷的工具。陳振中沒有十足的信心,自己能否撐得過去,他很想吞毒藥自殺,他知道劉一民隨身攜帶毒藥,理論上來講,沒有人可以承受這些超出生理極限的酷刑。 他們并不確信他是地下黨,他索性表現得很沒出息,鬼哭狼嚎著,哀求他們別再用刑了,自己真是無辜的,真的不知道,殺了他也說不出什么來。陳振中拼命撐著,昏過去三次,撐過去三輪酷刑,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受刑的時間,每一分鐘都被痛苦拉長,不知外面是否已然晝夜輪轉,他在這百般煎熬中已過了三生三世。他始終否認自己是地下黨,否認參與刺殺,更沒有說出自己知道的沈陽地下黨組織,沒有說出任何一個同志的名字。 陳振中被自己身體中潛藏的巨大毅力震驚,他竟然挺過了這慘無人道的酷刑,自己都難以相信。他笑了,才發現,他內心的信念如此堅定:他們只是嚇唬他,并沒有證據,咬緊牙關不承認,說不定還有希望生還! 他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可生命也是寶貴的,他不會放棄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眼下要忍受這滅絕人性的酷刑!陳振中內心更加堅定的是,絕不能出賣自己的同志,如果,沈陽的地下黨組織暴露,如果他們順藤摸瓜搜捕下去,導致了組織的癱瘓,一旦一個人對敵人投降,可能千里之堤毀于蟻xue,那東北三千萬水深火熱的人民,就更加沒有希望了。 陳振中的骨頭是硬的,可心是軟的,他牽掛沈月眉和家人的安危,一想到老母親,便覺得揪心。一無所知的他,內心被恐懼填滿,只祈盼著沈月眉和家人都已經離開了沈陽。 沈月眉看看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個時辰,昨夜,她坐在這里,思前想后,把所有可能都考慮進去。時間到了,沈月眉起身從衣柜里拿出自己最漂亮的旗袍穿在身上,她戴上陳振中給她的戒指,在鏡前一絲不茍地畫了薄而輕盈的淡妝,又拿起牛角木梳,把頭發梳地一絲不亂。劉一民的妻子走進來,看著鏡中的沈月眉,她真是太美了,畫報里的電影明星都遜色了。 沈月眉跨上包,邁出家門,出門攔了一輛黃包車,迎面走來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車夫不由得愣住了,仿佛陽光更燦爛了些,飽經風霜的面容展開真摯的笑容,問道:“太太,您去哪里?” 在陳府門口下車,沈月眉禮貌地給了車錢,并吩咐車夫不必找錢了,車夫千恩萬謝,道一聲太太您好運,拉著空車歡快地離去。沈月眉轉身,留給路人一個最美麗的倩影。 下人引著她一路走到上房,來沈陽大半年了,滿院的荷花開了,香味沁人心脾,出淤泥而不染,沈月眉微微笑了。 午后的陽光靜靜地鋪陳在臥室的圓桌上,圓桌旁陳母聽完沈月眉一席話,老淚縱橫,忍不住哭道:“眉兒呀,好孩子,我們當初還誤會你,振中他,怎么能讓你付出這么多呀,你要是有個好歹,你知道他那軸脾氣……孩子啊,我們對不住你,你來我們家一天福都沒享過……” 沈月眉安撫陳母,說道:“媽,您別這樣,我只是把最壞的打算做了,事情不會那么糟糕的,我也不想舍下振中一個人,我也舍不得我媽,我一定會回來的?!?/br> 陳母拿著手絹捂著嘴,泣不成聲。 “媽,我告訴您的話,您記著了嗎,一定按我教您的去說去做?!鄙蛟旅嫉难凵褚笄械乜粗惸?。 陳母老淚縱橫地點點頭,喉嚨處哽咽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父拄著拐棍靠在門框上,默默地聽沈月眉說完,心下無比悔恨,悔恨當初自己對沈月眉的態度,甚至說出那些個傷人的話。他從未了解過自由戀愛,看著年輕人的戀愛只當做不正經,更未曾了解過,這世上還有這樣的愛情,簡直無法想象,這樣基于共同信念的愛情,這樣愿意為對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愛情。 沈月眉站起身來,走到陳老爺身邊,輕輕說了一聲:“我走了,您保重?!?/br> 她感覺全身都在顫抖,血液匯于舌尖,顫聲叫道:“爸?!?/br> “哎——”陳老爺眼睛濕潤了。 看著陳府大門緩緩在眼前關閉,沈月眉忽然想起,多年前,她在門里,陳振中在門外,那時兩人年少青澀,懷揣最美好的感情,在家門邊惜別。沈月眉扶著墻,捂住嘴默默地流淚,她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和淚水的奔流,情緒在這一瞬間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