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重逢(上)
沈月眉去古玩店的時間基本上是固定的,是午后三時左右,她會巡視下店里的情況,查核一下賬簿,校對新進貨品,和伙計們聊聊天。這兩個時辰,是老夏的自由學習時間,他常常找一處僻靜的角落,拿著放大鏡對著古籍沉醉其中無法自拔。沈月眉和老夏的溝通只有日常事務,因為老夏的思想真的和一般人不太一樣,難怪老夏家那只色厲內荏的母老虎對自己男人天天守著沈月眉這樣的美人都如此放心。 陳振中幾次路過店里,看到沈月眉或坐在柜臺后專注地和伙計校對賬簿,或站在古玩前給客人解說,她穿著青花瓷的旗袍,手里拿著圓潤的玉,卷發垂在肩上,一雙明眸明媚地流轉著,陳振中站在街對面不由得看呆了,送走客人的時候,沈月眉的視線注意到他,只是淡淡一笑便轉身離開,那回眸一笑,那轉身的倩影,魂牽夢繞般縈繞在陳振中心頭。他不舍,他想帶她走,他再不想失去她,只是她一直說,給我點時間,我還沒考慮清楚。 陳振中心里憋悶而壓抑,眉兒變了,以前的她不會瞻前顧后,還要考慮什么呢,韓景軒是什么樣的人她都知道了,結婚前的惡跡昭著簡直罄竹難書,即便結婚后,綺紅樓嫖過,和余大少爺設計欺騙過,甚至打過沈月眉,若她幸福,他即便不甘也不會不平,韓景軒這樣的人,不能許諾一生一世不變心的相守,不能以赤誠之心對待,工于心計巧于言辭,究竟留戀什么? 沈月眉的話曾經刺傷過陳振中,毫不留情的,在他批評韓景軒的時候,沈月眉說,陳振中,有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他其實對我真的很不錯。 陳振中感覺心口猛地被捅了一刀,那受傷小獸般的表情讓沈月眉心疼不已,她要如何抉擇,才能不傷害到在意的人,才能報答于己有恩的人? 沈月眉靠在窗邊,想起下午的時候,陳振中佯裝客人來店里轉,此前他也借此機會過來看望沈月眉,沈月眉皆是提心吊膽,生怕韓景軒忽然出現。不多時,梁煥新也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告訴他們韓景軒來找過他了,再這樣下去,只怕很快他就會發現陳振中的存在。 沈月眉想喝酒,她輕輕跳下陽臺,徑自來到廚房打開一瓶紅酒,倒入高腳杯中,品味著紅酒的苦澀與微甜,這一個多月來那曾經滄海的往事又一次浮上心頭。 那日夜色將至,沈月眉回到府里,衛兵們很喜歡這個沒有架子的參謀長夫人,一個眉清目秀的衛兵走進來,告訴她《申報》的兩個人又來了,想要當面答謝參謀長。說著,雙手捧著兩張名片恭恭敬敬遞上來。 沈月眉微笑著點點頭,低頭一看:“《申報》記者 梁煥新”,便接過來揣在兜里。 回到臥室里,她一直伏在桌上看《紅燭》,每當看書時有了感悟,會隨手在旁邊的留白處寫上自己的體會,她旋開自來水筆,正要擰開墨水瓶蓋,眼神不經意間撇過壓在“梁煥新”下面的另外一張名片。 她看到兩個字——振中。 沈月眉連忙抽出那張名片。 她手中的自來水筆直直地掉在旗袍上,把旗袍染上一片藍色。然后,又掉落在地面上,發出鏗鏘有力的碰撞聲。 沈月眉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張名片。 “《申報》副主編 陳振中” 沈月眉猛地沖出臥室,不顧凡柔一疊聲地疑問,夫人這么晚了您去哪里,她徑直沖出大門,剛剛送名片的衛兵見到她嚇了一跳,問道:“夫人您要出門嗎,要不要坐車?” 沈月眉無論怎么努力都抑制不了渾身的顫抖,以至于衛兵不斷詢問道:“夫人,您臉色不好,您冷嗎,還是快進去吧?!?/br> 沈月眉置之不理,問道:“那兩個人呢?” “哪兩個人?”衛兵疑惑,很快反應過來,說道,“早就走了啊?!?/br> 沈月眉回過神來,是啊,從衛兵遞名片,已經過去了快一個小時了,肯定早就走了。她汗濕的手心里捏著那張名片,漸漸恢復了理智,說不定只是重名而已。三年前,報紙上白紙黑字分明寫著: 陳振中 羅婭 訂婚共赴歐洲留學。 “夫人,您請進?!逼腿说穆曇魢樍松蛟旅家惶?,轉身一看,自己已經走過了石子路,自己是怎么走過來的,她毫無印象,似乎上一秒還在鐵門邊,瞬間轉移到了這里。 或許女人都是感性而神經質的,僅僅陳振中一個名字,沈月眉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在關上臥室門的一剎那,她背抵著門,眼淚立刻如開了閘的水龍頭一般,感情的源頭潰然決堤。毛毛對女主人的喜怒哀樂沒有概念,自去啃骨頭,球球嗓子里嗚嗚叫著,它的叫聲從未如此悲涼。沈月眉的身子沿著門無力地滑落,球球順勢蹭上去舔她的手指,以示安慰。沈月眉抱著球球大哭起來。 她以為她已經完全忘了陳振中,卻還可以為他最后一次流淚。這不代表她還可以愛他,只是當時陳振中離開地太過突然,如果他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一聊當年,或許彼此可以更好地走以后的路。 那個夜晚,沈月眉始終沒有開燈,她坐在搖椅里,球球在她懷里睡熟了,她抱著它,撫摸著它,在它的溫度里感受一點點微弱的溫暖。黑暗中,她看著窗外的月亮,就這樣呆坐了整整一夜。 凡柔來敲門:“沈meimei,我給你燉了燕窩,來吃一點吧?!?/br> “我不餓?!鄙蛟旅颊f,她只有嘴唇微微翕動,眼神紋絲不動,依舊呆滯地看著窗外的月光。 凡柔一直把沈月眉看做meimei,此刻關切地問道:“沈meimei,你不舒服嗎?” “我累了,今天想早點休息?!鄙蛟旅嫉穆曇敉赋鲆环N由心而生的疲憊。 凡柔雖有幾分憂心,卻也不好再打擾。 次日,人來人往的上海灘街道上,報童靈巧地穿梭在人群中,一邊揚著手中的報紙一邊喊道:“賣報,賣報,《上海大公報》,蔣軍隴海受挫?!?/br> 沈月眉為韓景軒收拾行李,這一次不是上戰場,而是前去執調停之勞,希望各方撤軍,以和為貴。韓景軒像往常一樣撒嬌抱抱她,摸摸她的腦袋囑咐她在家乖乖的便一走半個月。 他回來后告訴自己,見到了張少帥,張少帥愛美人的軼事遠遠多于人們對他政績的評論,自己對他無感,他倒是抽著雪茄笑著說道:“我聽過一個故事,鄒忌身高八尺,相貌英俊,他問妻子,我與城北的徐公哪個更美?妻子說,自然你更美一些。他又問小妾,我與城北徐公誰美?小妾說,你更美一些。他又問客人,我與城北徐公哪個更美?客人說,你更美。結果,一日,他見到城北徐公,卻是徐公更勝一籌。于是,他明白了,妻子偏愛我,小妾怕我,客人有求于我,才均說我美。見到你,我深有同感,以前我問見過你的人,都說我比較美,還是你英俊些?!?/br> 韓景軒走后,沈月眉把藏在首飾盒里的那張名片拿了出來,她按照上面寫的地址找到了《申報》報社。這件事若是不做,她內心難安,她一定要探個究竟,她只希望見到一個陌生的面容,客氣地告訴她,陳振中這名字普通的很,同名也是常事。 “請問,”沈月眉對一個穿中山裝的年輕男子問道,“陳振中先生在嗎?” 年輕男子上下打量她,沈月眉那天戴了一頂紫色圓邊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進屋后依然沒有摘下墨光眼鏡,她穿一件紫色大衣,領子高高豎起,整張臉藏在衣領和帽檐下,看不真切,那年輕男子打量她有些奇怪的裝束,沈月眉說道:“我要登報,我找陳振中先生?!?/br> 年輕男子哦了一聲,內心揣測她或許不想別人看到自己的真實面貌,或許有什么機密新聞或者難言之隱,他甚至還遇到過更夸張的全副武裝掩藏真實面貌的來訪者,在報社做記者的,千奇百怪的事都見過也就見怪不怪了,于是說道:“我帶你去吧?!?/br> 沈月眉輕聲說道:“謝謝?!?/br> 這一路,耳邊似乎不絕于耳報館中的人聲,可卻是那樣模糊,沈月眉只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還有鏗鏘作響的腳步聲。 “主編,這位女士找您,要登報?!蹦悄贻p男子對一位埋頭桌邊的男子說道。 “好,我知道了?!蹦凶臃畔率种猩成硶鴮懙匿摴P,抬頭看著面前面目不明的女人,有幾分詫異,但是并沒有多問,只是微笑著說道:“請問您要發表什么聲明或啟事?” 沈月眉幾乎要流淚,曾經,這樣渾厚的聲音,充滿了讓人安定的力量,讓她明白了男人給予的安全感原來是這樣。每次陳振中用這樣渾厚的聲音,篤定的眼神對她許諾,一定會帶她離開時,她那顆惶惑不安的心便安定下來。 “我不發表聲明和啟事?!鄙蛟旅嫉穆曇粢驗檫煅?,在自己聽來都很陌生。 “那您是,尋人?小姐?呃,夫人,您怎么了?”陳振中不知道為什么面前神秘的女人忽然長久地沉默。 沈月眉低聲說道:“是,我要尋人?!?/br> 陳振中拿出自來水筆和一張紙,問道:“尋誰,要怎樣寫?” “尋一個女人,她叫沈月眉,民國十四年,被迫嫁與北平當時一個惡霸將軍,民國十七年,她不堪凌虐逃亡,至今不知所蹤,所以,我想找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