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母夜叉
他想起阿琦和葉丹,這兩個人快要急死徐家姆媽了,兩個人明明一個眼神就心意相通,卻誰都不挑破那層窗戶紙,每天一起逛公園壓馬路,戀愛談得如同喝茶一般悠閑,韓景軒想,其實這樣也是蠻有趣味的。 夜風習習,寒意上涌,韓景軒把大衣披在沈月眉身上,沈月眉看他只穿單衣,擔心他冷,便說趕緊回去吧。 回到溫暖的家里,韓景軒坐在單人沙發上,煮上咖啡,手執一卷書,眼睛卻只盯著沈月眉忙碌鋪床的背影,他享受此刻的歲月靜好。沈月眉鋪床的身影很動人,燈光柔和地鋪在她身上,她不時捋一下額角的碎發,對他一笑,說,早點睡吧。 韓景軒心里溫暖而踏實,他走過去從后面抱住她,小孩兒似的把臉埋在她頸間。沈月眉伸手摸摸他頭發,問道:“你怎么了?” 韓景軒說:“沒怎么,只是忽然覺得,和你結婚后,很幸福?!?/br> 沈月眉笑了,回身擰了擰他的耳朵,說:“你吃錯什么了,聽你說這種rou麻的話真別扭?!?/br> 沈月眉順利地通過了考試,出色地完成了答辯,這些老教授對她都很滿意,她拿到了復旦大學文學學士的文憑。其中有一個教授,非常欣賞她,私下里問她愿不愿意出國去,他可以寫介紹信的,他以前在劍橋留學,可以把她推薦給自己的一位老朋友。沈月眉雖然免不了心動,想想韓景軒是不會同意的,也就拒絕了。 古玩店的生意她接手了過來,誠如韓老爺所說,是和一個老朋友合伙開的,這人是個敦厚老實人,三十六七歲,大家都叫他老夏。老夏出了名的怕老婆,沈月眉有時覺得,他何止是怕老婆,簡直就是怕女人。女人稍稍有幾分不悅,他便不安,還好沈月眉性子好,不似他家里那位母夜叉。 他手把手地教沈月眉做生意,沈月眉聰明,很快便領會了。古玩店漸漸步入正軌后,沈月眉就不必再花很多心思在這家店上。有時,她流連在青花瓷中,有時,冰涼的玉躺在手中,她感覺自己仿佛可以和他們對話,那種感覺很奇妙,仿佛自己一瞬之間變成了古人。 老夏對這些古玩的熱愛與執著,令沈月眉嘆為觀止,感覺他只要守著這些陶瓷與玉石,人生就圓滿了,無欲無求。無客前來的午后,老夏常常搬出一把藤椅坐在門口樹下,戴上自己的金邊眼鏡,拿出自己收藏的那本破損的古籍——每次翻動書頁的聲音都讓沈月眉擔心此書會就此散架,抽著旱煙細細品讀?;蛘吣贸龇糯箸R,對著一塊玉尋寶一般,一看一下午。 老夏曾問及沈月眉是不是喜歡古玩,沈月眉說,說不上多喜歡,反正也還做得來,古玩店也好,給她一家咖啡館,或者書鋪也是一樣的。老夏搖了搖他古董一般的腦袋,表示不能理解,如果不是對古玩發自內心的熱愛,又干嘛要接手這家店。 老夏終日流連在古玩店,沈月眉有了很多空閑時間,她重新回到學校,只每天下午來店里坐一會兒。有個中文系的老教授問沈月眉是否考慮做自己門下的研究生,而沈月眉近來去理科旁聽,跟著大二的理科生一起上課,理科到大三才會分門別類,分出物理、化學和數學系來,漸漸地,沈月眉發覺了科學的理性之美。 和韓景軒這樣的人共同生活,絕不是一件艱難的事,有時還很有意思,要依賴他也并不難,他是個粗中有細的男人,不像其他武夫,很愛干凈與整潔,也不把寵愛妻子看做有損男兒氣概的事情。他記得在她來紅時囑咐下人熬中藥,在他的細心調理下,她的痛經漸漸減輕了許多,比剛來上海時重了三公斤,臉色愈發紅潤起來。 只是兩人一直沒有小孩,韓老爺還好,祖母始終念念不忘。她旁敲側擊地問韓景軒,是不是不打算要孩子,又不動聲色地詢問是誰的問題。韓景軒說,肯定是我的問題呀,我到處留情那么多年,都沒留下一瓜半棗。 韓景軒很喜歡小孩子,沈月眉也是,可韓景軒并不在乎有沒有小孩,大不了從兄弟的孩子中間領養一個,他向來沒正形,有一次逗正在掉牙的七弟,說小七你過繼給大哥做兒子怎么樣?氣得韓老爺吹胡子瞪眼睛。祖母堅決要求兩人去醫院檢查一番,韓景軒只怕此事給沈月眉造成心理負擔,他看沈月眉現在每天上學去古玩店過得很開心,不想破壞這美好的生活。 沈月眉拗不過老人的心意,也怕自己生不了小孩,最終還是拽著韓景軒去了醫院。等待結果的時候,沈月眉緊張地絞著手絹,韓景軒本能地去摸煙。醫生摘下口罩,說兩人都很健康,以后會有自己的小孩的,只是女方體弱多病,最好調理好身體再要孩子。兩人總算是松了口氣,拎著醫生開的大包小包的中藥材回去了。 韓景軒的朋友對他娶到如此賢妻很是羨慕,沈月眉不僅燒的一手好菜,把韓景軒打理地越發精神,對于韓景軒在外面的事皆是不聞不問。即便有人送信給她,說看到韓景軒和某個時髦女郎摟腰捏臀動作親密,她也不去求證真假。有時韓景軒的朋友遠道而來,開玩笑說要帶他逛書寓,沈月眉也只叮囑,別去那種會染上病的煙花柳巷,惹得朋友羨慕不已。 沈月眉知道,像韓景軒這樣有身份有地位本人又招女孩子喜愛的男人,根本管不了,還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經歷過那么多,對于自己的感情,沈月眉已經有了成熟的駕馭能力。她從不想自己可以獨自占有韓景軒的心,她怕最終會令自己受傷。沈月眉不知自己是不是不夠愛他,才會不去關注他是否在外面沾花惹草,或者是報答他對自己的好,才給他足夠的自由——他是最愛自由的。 而韓景軒似乎真的如自己所說,厭倦了那種虛無的生活,他越發不喜應酬,能推則推,除卻和老友小酌,他基本上都待在家里,讀書、習武、拉小提琴、煮咖啡、遛狗,生活如同簡單明了的線條。 沈月眉在外面上學、做生意,韓景軒毫不介意,只要她開心就好,倒是沈大媽,覺得女人在外闖蕩是否不妥,沈大媽對女兒說,他對你這么好,安心在家待著不好么? 沈月眉說,在家待著太悶了,再說,誰能保證他一輩子不變心呢? “眉兒,你怎么總是這樣不相信他,我看景軒是個好孩子?!?/br> “我不是不相信他,”沈月眉在書中抬起頭看著母親,“沒有誰能保證一輩子不變心,這世界變化太快了,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媽,時代變了,女人可以靠自己的。人終究是要靠自己的,所以我想趁年輕多學點真本領,讀書也好,做生意也罷,技多不壓身嘛!” 母親嘆了口氣,這幾年來,女兒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說的對,人總在變,十三歲時的沈月眉是個一心孝順母親的乖乖女,只知道努力唱戲賺錢讓母親過上好日子。遇到陳振中和他一起上學后,她嘴里常常冒出些新鮮的名詞,什么德先生賽先生,母女倆的交流也常常點到為止。而來到上海和韓景軒結婚后,明明可以安享太太的雍容華貴,偏生她非要出去做事。 “眉兒呀,你是不是還一直放不下陳少爺當初背棄你的事?”母親不由自主地問道,她相信,以她對女兒的了解,這件事是促成她的一系列改變的***,至今也是她心中未愈合的傷口。 沈月眉只是笑笑,淡然地說:“媽,都過去多久啦,我都忘了,還提起那些人那些事做什么?!?/br> 那晚,韓景軒被派往重慶,兩人通過電話后,沈月眉抬頭看看涼如水的夜色,這恐怕將是一個不眠夜。果然,她躺在床上始終睡不踏實,一會兒是母親提起陳振中時那擔憂的神色,一會兒是那張若隱若現的臉龐,半夢半醒之間,她驀然驚醒,而后徹夜難眠,那些模糊了的過往,又雜亂而清晰地印在腦海里,她感覺頭痛欲裂,心悸也折磨著她。 深夜里,她開始盼望明天的太陽早點升起,她就可以去學校,只要走進校門,只要看到一張張洋溢著青春的笑臉,她就會恢復滿滿的元氣,她開始盼望韓景軒快點回來,因為這個怪人,不知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出來,會把她的精力完全占據,讓她無法再胡思亂想。 沈月眉坐在古玩店里,一邊看書一邊照看來店里的顧客,這位風姿綽約的老板娘著實給店里的生意起到很大助力,不少青年才俊專挑下午四五點鐘的時辰過來,只為一睹老板娘的傾國傾城貌。其中不乏殷勤者,只是后來一聽說是韓參謀的妻子,一個個扼腕嘆息偃旗息鼓。 聽到開門的風鈴聲,正在貨架上賞玉的沈月眉本能地回頭,只見葉丹帶著一身清新的藥材香氣走進來,沈月眉笑笑,她喜歡葉丹,和她相處起來,雖然話不很多,但都說到對方心里,如此輕松自在,實在少有,葉丹在沈月眉心里的位置和阿琦在韓景軒心里的位置差不多,不得不說是略高于其他朋友的。沈月眉甚至常常想,若自己是男人,只怕也會愛上丹姐這樣的女子,她轉念一想,韓景軒和阿琦之間是否也是如此呢,如此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她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 兩人作別老夏,一起去紅寶石喝咖啡,老夏看著兩個女子婀娜的背影,對自己的工作非常滿意。 “最近在看什么小說嗎?”葉丹一邊攪動咖啡,一邊問道。 “沒有在看,功課很忙的,還要常常去韓老爺那邊走動關系,只有晚間得空,也不曉得有什么好書,中文的書看過好多了,英語的太深一點我又看不懂?!鄙蛟旅颊f著端起咖啡杯,動作之優雅令周圍經過的男士不自覺側目。 沈月眉又開始思念起韓景軒了,她的英文,一般對話可以,英語著作有時就看不明白了。而韓景軒有閑暇時,會倚靠在床頭給她讀書,他翻譯地很快很通順,以至于沈月眉覺得他做個翻譯也沒問題。去重慶前,韓景軒正給她講福爾摩斯的故事,故事到了**,邪惡的數學教授要將大偵探置于死地,沈月眉好想知道結局,她不得不一邊翻字典一邊閱讀。 “我給你推薦個好作品吧,叫做《京華故夢》,據說作者是一位左派新青年,目前還沒出版書籍,一直在《申報》上連載,我每一期都看的,故事特別感人?!比~丹說著,拿出一冊本子,沈月眉接過來翻看,竟然是剪報,葉丹竟然把每一期的章節從報紙上剪下來,生生做成了一本書??粗~丹細致地貼合,這份細致這雙巧手,果然是做醫生的好材料。 葉丹歪頭看著報紙右下角的落款,說道:“楊——朔,這個人文筆很不錯,思想也深刻,他寫的故事都是在北平,卻偏偏發表在《申報》上,真是奇怪?!?/br> 沈月眉聞言一愣,楊朔,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聽過嗎?她冥思苦想,腦海中有螢火蟲一般微弱的亮光,忽然一道電光劃過,頓時一覽無余。沒錯,以前有一篇批判殖民統治揭露東洋紗廠資本家剝削勞動者虐待包身工的文章就是楊朔寫的。這個人文筆辛辣老道,敢于直言,在這個年代是很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