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紀清歌自從在法嚴寺回轉之后就頗有些心神不寧,段銘承究竟在布置什么她并不完全知曉,但就僅從他拔除胸肺的隱患之后甚至無心休養就再度忙碌起來,她也能從中嗅到了波瀾詭異的味道。 ——若遇變故,替我護好皇后和太子。 光是這一句話,就讓紀清歌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 今日這一場伴駕,要不是沒辦法挾帶兵器入宮的話,紀清歌都想隨身帶那把短劍一起來賞燈。 雖然最終思前想后并沒有真的甘冒大不諱的佩戴兵刃,但她頭上卻插了兩支冷鐵鍛造的發簪,長而尖銳,外面掩飾的鎏了一層金罷了,看著金燦燦,實則是不折不扣的鐵器。 將這樣的物件偷帶入宮,其實完全算是違禁,只是也唯有如此,她心中才多少安定幾分。 反倒是皇后季晚彤,見到紀清歌之后目光在她頭上頓了頓,便露出一個帶著些許了然的微笑,目光和軟的招呼紀清歌去她身邊。 皇后如今有孕在身,受不得半點勞累,吉時未到,便只在宮室內倚著軟枕歇息,轉過年剛剛九歲的太子段澤之穿著一襲小小的玄端,陪伴在一側,另一側,就是紀清歌。 太子段澤之對紀清歌這個原本會成為他未來嬸嬸的女子十分好奇,他年紀還小,帝后二人并不曾有向他說明靖王如今究竟是生是死,一則是對她有些好奇,二則也是多少有聽到傳言,導致這個小家伙不時目露同情的偷眼望她。 又一次偷眼望過來的時候,紀清歌沖他微微笑了一下,頓時鬧得這還是個孩子的太子紅了臉,有些不自在的轉開了視線。 雍王段熙和作為今日能到場的唯一一家段氏宗室,坐在太子左側下首,身邊跟著世子段興德,這位世子自從被靖王教訓過一頓,又挨了自家老爹一頓家法之后就老實了許多,今日見到紀清歌,更是只偷偷看了一眼就在雍王怒瞪之下垂了頭,老老實實的不敢再抬眼。 紀清歌卻沒有注意他,從今日進宮伊始,她心中就始終覺得不安。 那是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強烈到讓她難以忽視。 但入宮至今,她都還未能察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就實在是……太平靜了些。 隨著天色漸暗,帝京之中一年一度的舞燈獻禮即將開始,有太監一溜小跑的前來通傳,皇帝陛下在東華門上請皇后娘娘及眾位命婦一同賞燈,季晚彤這才扶著宮女的手站起身來:“走吧,本宮聽禮部的人說今年弄得不同往年,看看他們有什么新鮮的去?!?/br> 而幾乎就在與此同時,皇宮西側的宮門處兩名守門的禁軍打著哈欠攔住一名身著六品官服的人:“沒有令牌,不能入宮!” “兩位,我是工部營繕清吏司的郎中,負責布置花燈的?!眮碚呙鎺Ы辜?,拱手道:“今年宮內的花燈布置還短了兩處,再不補齊就來不及了?!?/br>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布置花燈?早做什么去了?”禁軍皺眉道,仔細打量了眼前這位不起眼的六品官一眼,臉色倒是放緩了幾分:“哦,孟大人?宮內的燈不是向來歸內務府管的嗎?怎的栽派到你們工部的頭上了?” 立在門口等著進宮的,正是工部官員孟思誠,原本禁軍也不認得他是誰,實在是一整條金水河先是借調了禁軍破冰,結果剛過了一日又要重新化凍,一來一去折騰得禁軍都對工部的人有了印象,加上昨兒個孟思誠為了化冰,帶著人拉著油氈在禁宮門口金水河邊轉圈忙活了足足一整天,如今見面竟也成了熟面孔。 “早先因為金水河化冰給耽擱了時間,這實在已經是緊趕慢趕了?!泵纤颊\苦笑:“因為這個婁子,我們昨兒個也有央了內務府的人一起幫忙,勉強算是補救了過來,結果竟因此耽擱了一連串的差事,若是要因我們讓內務府吃了掛落那怎么成?這不就緊趕著送了過來,不過就是趕緊在缺失的地方放好點亮罷了,好在不費事,統共不要半個時辰也就完活了?!?/br> “成吧,弄好了趕緊出來,別往別處亂跑?!边@是貨真價實的朝廷官員,禁軍也就不愿為難人,反正宮內也還有禁軍巡視,真要往后宮跑也不可能,只問了一句要去安放花燈的位置是在哪,就一揮手放了行。 孟思誠連聲應是,領著身后抬著數架走馬燈的差役們一溜煙的邁入了禁宮之中。 明明是首次邁入禁宮,但孟思誠卻似乎熟門熟路一般,帶著身后數名孔武有力的差役兜兜轉轉便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夾道內。 此刻天色已暗,這一處夾道是通慎刑司和永巷的小路,本就偏僻的道路如今半隱在夜色之下,顯得陰森而又孤寂。 孟思誠帶人進入的時候沒有半個人留意到,而片刻之后,從巷口轉出的,卻是一隊衣甲鮮明的禁軍,懸著佩刀,系著腰牌,大搖大擺的在禁宮之中巡視了起來。 與禁宮只隔著一條金水河的朱雀街的酒樓之內,顏時謹憑窗而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如同星海一般閃爍明滅的萬家燈火組成了一副難以描摹的畫卷,其上畫的,是中原大地,是一代王朝,是黎民百姓,也是與前周時期大相徑庭的生機和活力。 這是前周的時候早就不復存在的景象,曾經破碎的山河,凋敝的民生,經過了十數年的休養生息,就如同萌發了新芽的朽木一樣,逐漸煥發了生機。 這一刻,就連顏時謹心中也終于承認,段家,確實堪為人君。 可惜……他們的帝位,得來卻不正…… 顏時謹低嘆一聲,然而還未等他嘆息的尾音消散,他所處的這一件雅室房門卻突兀的被人叩出三聲脆響。 隨后,不等他開口,房門便被人推了開來。 顏時謹心中悚然一驚,轉身之后雙目定定望著來人:“你……” 闖入的人卻只對他的驚訝報以一笑:“顏老大人,久仰盛名,今日初見,還請……多指教了?!?/br> 顏時謹凝目片刻,緩緩出了口氣,搖頭道:“并非初見,你幼時老朽便曾見過你?!?/br> “哦?”那人卻只不在意的笑笑:“那想是時日太久了吧?” 顏時謹坦然的頷首:“確實很久了?!?/br> 段銘承淡然的聳了聳肩:“所以本王不記得了?!?/br> 第227章 禁宮東華門因為正對朱雀長街,所以也叫凌光門,門樓修得高大巍峨,與長街盡頭只隔著金水河上三座并排的白玉拱橋,再向前就不是百姓可以踏足的地方。 每年元宵之際圣人天子都會在此觀燈,算是與民同樂,而此時在夜幕之下,一整條朱雀街已經燈火璀璨,民間自發布置的各色花燈,加上禮部工部協力安放的各色彩燈將這一條筆直的長街點綴得華美非凡。 明燈本就是夜幕之下最閃耀的珠寶,此時放眼望去,帝京之內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將這一座凡間的王城裝飾得如同攢了無數顆明珠與星火的冠冕,絢麗輝煌的點綴在蒼茫沃土上。 明黃華蓋之下,建帝段銘啟負手而立,看著眼前這一副壯美的畫卷,心中卻并沒有太多興奮。 從他小弟發來的密信之中,段銘啟已經得知了隱在幕后cao縱這一切的人竟然極有可能是那那位前朝的大儒顏時謹。 那位前朝大儒,學識確實可稱泰山北斗,否則段銘啟不會動了心思想請他出山給太子段澤之任太傅。 可段銘啟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位在前朝時期就以學識淵博和胸襟著稱的鴻儒,竟然至今都還視他們段家為仇寇! 似顏時謹這般胸有丘壑之人,難道在他心里,他和父親段熙文兩代人嘔心瀝血的讓黎民百姓安居樂業的成果,竟然都比不上一個前周裴氏? 段銘啟眼底帶著一抹隱藏極深的嘲諷——鴻儒又是如何?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百姓安居,社稷清明,種種這些竟比不上一個已經覆滅了的昏聵王朝在他心里的分量,這位鴻儒忠的,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個已經死透了的前周亡魂。 就連前周遺留下來的最后一位流著裴氏血脈的人,都直言不諱前周還是亡了更好,而顏時謹卻竟試圖復辟那樣一個腐朽得令人作嘔的王朝。 段銘啟心中說不出究竟是憤怒還是荒唐得可笑,不過事已至此,深究無益,身后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段銘啟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轉身看向了正扶著宮女的手,小心翼翼拾階而上的皇后季晚彤。 “梓潼?!倍毋憜⑸锨皟刹接H自伸出手,季晚彤望著這個當初嫁他的時候再想不到未來竟會成為一國之君的男人,眼中由衷的泛出笑意,輕輕將手放入了那暖熱的掌心。 季晚彤如今身懷六甲,人也顯得珠圓玉潤了幾分,段銘啟小心的扶住她的小臂,直到季晚彤穩穩的站上了最后一級階梯,兩人這才相視一笑。 “陛下萬安?!奔就硗畮е砗笠淮拿鼖D請了圣安,這才笑道:“聽聞今年與往年不同,陛下可知等下有什么精彩節目?” “禮部和工部準備的,朕也在等著瞧新鮮?!倍毋憜⑽⑿?,目光掠過季晚彤身后一眾命婦的時候,在紀清歌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平和的沖她微微頷首,“梓潼與朕一同觀賞便就知了?!?/br> 話音剛落,就如同是言出法隨一般,門樓正對著的朱雀長街彼端已是鼓樂齊鳴,隨著一陣激昂的鼓聲響起,舞獅舞龍的隊伍便從長街彼端向著此處一路載歌載舞的由遠而近。 沿途經過的長街兩側,早早就水泄不通的擠滿了觀燈的百姓,不論是街邊還是樓臺上,隨著隊伍的行進,喝彩聲歡呼聲響成一片。 而就在這歡騰喜慶的節日氣氛中,與圣駕所在的凌光門僅隔著一條金水河的醉仙廬酒樓三層,顏時謹正定定望著自己面前這個死而復生的故人之子,神情中的震驚錯愕一閃而過,最終悵然的低嘆了一聲之后,便歸于了平靜。 段銘承起身來到雅間的窗前推開窗欞,外面正對著的,就是朱雀長街,熱鬧喧囂的人聲和鼓樂之聲頓時涌入了這一間精致的包廂。 “今日盛會,顏老大人,不觀賞一二嗎?” 顏時謹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老朽確是要看上一看的?!币慌愿仌r謹同來的小廝有些膽怯的想要上前攙扶,卻被隨行的兩名飛羽衛面色森寒的攔住去路,這小廝年紀不大,沒見過這等場面,頓時囁嚅著不敢再上前。 顏時謹低嘆一聲:“他什么都不知道,莫要難為他吧?!?/br> 段銘承對此不置可否,他不應聲,顏時謹便也不再重復,兩人彼此之間是敵非友,一個垂垂老矣,一個風華正茂,此時卻并肩立在酒樓窗前,一同觀賞著鋪陳在眼前的燈火長河。 朱雀街上,由南向北,首先踩著鼓樂漸漸近前的,是舞獅的隊伍,雙獅爭繡球,舞者均是熟手,一對雄獅舞得閃轉騰挪活靈活現,引來觀者不斷的高聲喝彩。 一片繁華喧囂之中,顏時謹和段銘承兩人各自默然無語,直到那一對獅子堪堪舞到了兩人所在的酒樓腳下,震天的鼓樂聲中,顏時謹突然問道:“殿下如今可安?” ——殿下? 段銘承頓了頓,有幾分漫不經心的答道:“大抵還過得去吧,本王也有些日子沒關注過他了?!?/br> 顏時謹一口氣梗在喉嚨里,半晌才澀聲道:“一切事端,都是老朽冥頑不靈,殿下在其中并不曾主動參與?!?/br> “不曾主動?”段銘承略帶譏誚的呵了一聲:“光是這一聲‘殿下’,就足以……哦,本王忘了,他已經無九族可誅了?!?/br> 樓下長街上的歡呼與笑鬧就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壁障隔絕在這間廂房之外,死一樣的靜謐持續了片刻,顏時謹嘆口氣:“你那兄長,幼時也曾得老朽指點過幾回文章,他不是那等涼薄的性情?!?/br> 段銘承聞言只淡淡的瞥了一眼這位曾經也桃李滿天下的一代鴻儒,心中卻只覺得滑稽—— ——他皇兄的為人和胸襟,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過是仗著君子可欺以其方,這才生出了妄心罷了。 無恥得坦坦蕩蕩。 一念及此,段銘承陡然之間就有些失了耐性,面前顏時謹這張縱然老邁也依然清矍的臉也顯得有些面目可憎了起來。 “皇兄自然是極有心胸,不過本王卻并無那般的好性情?!倍毋懗幸羯涞骸澳愕酿B子顏銳,此時已經入宮了么?” 顏時謹驟然轉頭望過來,段銘承目光鋒利如刀,不閃不避的與他對視了一瞬,顏時謹緩緩移開了視線。 “如何斷定是銳兒?” “棺中尸骸,骨齡有誤?!?/br>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卻讓顏時謹再度轉頭望了過來。 段銘承淡淡的對視了一息,勾唇笑了一下:“老大人無需驚訝,您那三個兒子,本王都驗了一遍的?!?/br> “你……” 都驗了一遍? 顏時謹雖然老邁,但腦子卻并不糊涂,這句話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實在再清楚不過,這個從頭到尾都平靜無波的老人終于露出了怒意。 他的恚怒,段銘承絲毫不放在心上——就不提這些年來那些暗中布下的圈套,光是調換軍餉和并州水患這兩件事,害死的西北軍士和無辜百姓就難記其數,也不見這滿腹詩書的人心存憐憫,他不過是刨了三座墳罷了,比起這對顏家父子的無恥手段,這才哪到哪。 “西北軍缺糧,導致涼州津陽兩城百姓流離失所,最終成功逃往內地的災民只有兩萬余人,而津陽涼州兩城原本人口約有十五萬左右……顏老大人,本王請教一下,其他人,去了何處?” 顏時謹怔然不語。 要成大事,不可能無所損傷,這一點,顏時謹是知道的,雖然真正經手去辦的是顏銳,但顏時謹雄才偉略,又怎么會不明白顏銳一次次設計帶來的會是什么?只是……只是…… 段銘承卻如同沒看到他的神情,繼續說道:“并州水患,汾河決口,整整一州,十二區縣,城中的不算,鄉間村縣農人近二十萬,如今在帝京城外倚靠朝廷施粥活命的只有七千余人,請問老大人,其他人,在何處?” 顏時謹沉默不語,然而原本雖然老邁卻仍睿智矍鑠的面容就如同頃刻之間失去了支撐的精神,驟然蒼老了許多,透出了一份在他這個年紀很多人都帶有的一分哀哀的暮氣。 段銘承看在眼中,只輕嗤了一聲,音色平靜的問道:“你所秉持的東西,與戾帝的那些手段,又有何不同呢?” 許久的靜默之后,顏時謹干澀的開口:“老朽,無可辯駁?!?/br> 段銘承冷冷的沖他一頷首:“本王相信顏銳也同樣辯無可辯?!?/br> “銳兒……”顏時謹重新轉頭望著窗外的繁華盛世,似乎是下意識的低喃了一聲:“銳兒做事周全,他應是留了脫身之計的?!?/br> 段銘承呵了一聲,顏時謹卻偏頭看著這個自己故交的兒子,悵惘,釋然,惋惜,自責,被這些種種交織在一起的情緒掩蓋在最深處的,卻仍有一絲狡黠,段銘承微微皺起眉頭,果然,顏時謹面色平靜的微微頷首:“銳兒行事縝密,他未必便就不能成事?!?/br> 段銘承猛然皺緊了眉頭——顏時謹在這種局面還能如此篤定,這是將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之后的志在必得,所以……他依仗的究竟是什么?自己和皇兄有什么地方留下了疏漏?能讓這已經走投無路的腐儒仍能說出或可成事這樣的話來? 短短一瞬間,段銘承便將這些日子查到的所有事情都在腦中過了一遍,其中每一樁都已經在他鋪排下做好了后手和準備,那么……還有什么事情是他疏忽了的? 而與此同時,偌大的禁宮之中,一角突然冒出火光,不過片刻便就有小宮人驚慌失措的嚷了起來:“走水了!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