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沒錯!咱們老實本分的種地,辛苦到頭連家都沒了,我老娘和媳婦連人都不知道被水給沖去了哪,這些當官的憑什么還花天酒地的作樂?!” “這起子混賬不耕不種,躺在咱們的辛苦上吃香喝辣,如今咱們連活都要活不下去了,這些混賬卻還沒事人似得游什么湖!今天老子一定要給他們個教訓!” 幾句話輕易就挑動了原本就已經因為受災饑寒而積存于心的不滿,迅速的轉化成了足以讓人變成野獸的瘋狂和暴戾。 晚秋初冬的季節,水是刺骨的森寒,岸上的流民縱然是想要將那富麗堂皇的畫舫拆吃入腹都依然無法下水,近處又找不到船只舢板,一時間竟只能聚集在岸邊對著畫舫呼喝怒罵,直到人群中傳出一聲——“前面過去不遠就有碼頭,到那里去找東西勾住船!” 流民登時有了主意,口中依然謾罵不休,舉著在雨中零星閃爍的火把,一路追著畫舫向碼頭的方向涌去。 “裴公子,忍住?!碑嬼呈覂?,紀清歌手握箭矢的末端望住裴元鴻,見他點頭示意,攥緊箭桿猛然發力,頓時鮮血就涌了出來。 這一支弩|箭透骨而出,尖端沒入了畫舫的廊柱,彼時眼看著箭雨襲來,紀清歌倉促之間只能用匕首削斷了箭桿,這才能拽著受傷的裴元鴻及時返回室內躲避,如今箭矢的末端沒了箭頭只剩一個光禿禿的桿子,拔箭的過程倒是便利了很多,只是兩人身上誰都沒有攜帶傷藥,紀清歌原本想去含墨身上翻找,也被裴元鴻勸止了。 “他身上不三不四的東西有不少,卻未必會有傷藥,即便是有,也不一定是哪個,縣主不必冒險行事?!迸嵩櫇M臉都是冷汗,唇畔卻浮著一絲苦笑,他本以為這一場做局是幕后那些人想要逼迫他對元貞縣主不敬,從而作為把柄,徹底將他握在掌心,看來……他還真是高估自己了! 幕后人真正的目的,是紀清歌。 或許,還不止。 裴元鴻傷在肩胛,整條右臂如今都不能動作,紀清歌皺眉在室內找了一圈,原本鋪蓋在貴妃榻上的被褥被她之前拿去蓋了香爐,布料里不知道有沒有浸染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熏香進去,找了一圈隨手抓了一只靠枕,匕首幾下割破,掏出棉花,將靠枕的布料割成布條,這才勉強有了包扎傷口的東西。 箭傷在肩,并不致命,用力綁緊繃帶之后血流終于漸漸止歇,紀清歌這才松了口氣,此時從畫舫室內透窗望去,外面河岸上人聲混亂嘈雜,火把的光亮在雨中明明滅滅,注目一瞬,她不由嘆了口氣。 ——原本想著遇到人可以想法子讓這艘畫舫靠岸,可現在看來,這岸竟是靠不得。 雖然離岸邊仍然隔著河水的距離,但那些人口中的言辭也已經能夠隱約入耳,聽著那些不知所云的叫囂和謾罵,紀清歌心中也是發沉,流民一旦成了暴民,想和他們講道理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她和裴元鴻兩人,一個傷,一個弱,除了一柄小小的匕首之外,兩人可以說是手無寸鐵,可即便她手中有利器,卻也不可能對付這么多人,就算是她內力充盈的時候都不可能,又何況是現在? 只有不讓畫舫靠岸,不讓流民有機會登船,他們才能免于收到流民的沖擊。 可……現如今,這顯然是件難事。 紀清歌吸了口氣,摒除掉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裴公子,你在此暫歇,我去看一下情況?!?/br> 裴元鴻想要開口,又忍了回去,他們兩人,加上一個仍在昏迷的紀文雪,總不能就這么坐以待斃,他心中有數,自己對于那些幕后人來說,只怕還有繼續利用的價值,今日這一場不過就是設計給他個下馬威,同時便于日后cao控罷了。 可紀清歌和紀文雪……若是落到那些暴民手中,只怕有死無生。 心中的暴虐和戾氣一旦激發,加上人們普遍的從眾心態,足以抹滅人性中殘存的善念,兩個未出閣的女孩兒落到一群瘋狂的野獸手中會發生什么事,裴元鴻簡直不敢想,肩上的箭傷兀自疼痛,裴元鴻咬牙站了起來。 窗外,紀清歌扶舷眺望,潑墨般的夜色之中,岸上零星的火把始終在與這艘畫舫的漂流速度不相上下,而目光順著水流望向下游,河床寬度依然在漸漸狹窄,紀清歌目光定住,在她目力邊沿,遠處黯淡的微光之下,河岸上突兀的向著水中延伸出一塊模糊的區域——那是碼頭。 畫舫若是行到彼處,距離碼頭只怕不足三丈! 若是有人身負武藝,提氣便可躍上船只。 而這樣的距離,也極易被竹篙或鉤鎖等物勾住船只拽向岸邊。 她的出現,已經讓岸上的暴民又一次鼎沸了起來,眼看著燈火通明的畫舫里面轉出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不少人心中已是覺得那偌大一艘船和船上的小美人都將是囊中之物,沖昏了頭腦的興奮和欲望驅使之下,出口的言辭愈加臟污了起來。 紀清歌抿緊雙唇,任由夜風中寒冷的雨絲打濕了鬢發,反復嘗試著在丹田內重新凝聚內息,而那一段看似遙遠的距離,也在隨著時間流逝逐漸縮短。 “裴公子,請你到室內暫避吧?!?/br> 紀清歌轉頭望向裴元鴻,夜幕之下,少女漆黑的雙瞳成了天地間唯一的星子,裴元鴻猛然噎住,還沒來及開口,紀清歌就已經轉頭重新看向了岸邊。 “公子有傷在身,留在外面也不過是徒增一個目標罷了?!?/br> 第209章 戍衛京畿的西山大營如今是安國公世子衛肅衡統管,不是休沐的日子,衛肅衡向來在軍中留宿,深夜在接到坤玄飛騎前來示警之后,衛肅衡第一時間便調動了五千人馬趕往了琉華院。 西山大營坐落在皇城近側,原本就是為了帝京的安全,雖然只有三萬人馬,但卻都是精兵,尤其衛肅衡接管之后,更是用往日里cao練西北軍的手段將這一支兵馬打磨得更加精銳,對付聚眾鬧事的流民,五千精兵,已經足矣。 從接到密報到率兵出營,總共也不過兩刻左右,然而在路上,衛肅衡才從坤玄口中得知了自家表妹紀清歌居然也在琉華院! 這名飛羽衛動身離去的時候,紀清歌還身在琉華院,他也并不知曉在他離去之后竟然緊跟著就發生了變故,但僅僅是元貞縣主去赴了大長公主府宴請這件事,就足以讓衛肅衡嗅到了不對勁的味道。 好在路途并不遙遠,從西山大營趕到坐落于帝京北部的琉華院,統共也不要一個時辰。 遙遙望到琉華院燈火的時候,院中建筑靠近外圍邊沿的已經有部分起了火,琉華院占地范圍頗大,想要面面俱到的守衛便就有些難度,巽風當機立斷舍棄了外院,自己率領別院中的護衛和家仆,以及赴宴賓客隨行的侍衛將一眾賓客護在內院,以內院高大的院墻為依仗,竟真的擋住了那群已經搶紅了眼的暴民。 巽風在飛羽衛中本就是巽組的首領,統管手下的能力并不弱,雖然在他看來這些護衛遠不能跟飛羽衛相比,但不可否認的,在有了統一的指揮調遣之后,這些人也還算可以一戰。 畢竟他們雖然能力有限,但對手卻只不過是些烏合之眾罷了。 僅僅是巽風飛羽衛的身份,就已經足可以給原本聽聞暴民來襲的人們增加許多的底氣和信心了。 不論是別院中的護衛還是賓客們隨行的侍從,自然都是有兵器隨身,家丁們雖然沒有趁手的東西,卻也不甘示弱,各自拆解了部分桌椅板凳,甚至還有人直接將掃帚拖布等等東西的桿子拆下,劈出一個尖銳的前端,持在手中也頗有殺傷力。 被主動放棄的外院的奢華程度讓闖入的暴民們紛紛紅了眼,只是外院之中的擺設和物件并非細軟,暴民們很快就發現東西雖然是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貴重之物,但能帶走的卻并不多,憤怒,瘋狂,嫉妒,貪婪,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足以讓所有人失了理智的同時,也失了底線。 帶不走,那就毀掉,很快外院就被打砸成了一片狼藉,更是有數處□□脆放了火,萬幸的是雨夜之中火勢并不猛烈,但就算如此,也依然讓躲在內院的一眾賓客們驚慌失措。 內院的院墻和被集結起來統一聽命的護衛家丁成了這些官宦家眷們的唯一一道防線。 巽風隨身有弓|弩挾帶,但箭支的數量卻有限,只有當有暴民在院墻上面冒頭,試圖翻越圍墻,且彼處正好缺乏人手去守衛攔擋的前提下,巽風才會扣動弩|機。 對于并未受過訓的流民而言,每一次從墻頭上倒栽下來的人雙眼正中的箭矢足夠撩動他們的懼意,錢財的誘惑雖然強大,但若要拿命去換的話,豈不是得不償失? 烏合之眾的弱點就是如此。 涌入此地的流民幾乎有上千人,整座琉華院,除了連接著湖水的那一面之外,其余三面被圍得水泄不通,但卻由于缺乏領導,行動力松散,加上貪生怕死,竟然和內院中不足兩百人的守衛彼此之間形成了一個詭異的平衡點。 內院人數雖少,但卻武器精良,號令如山,又有巽風的箭無虛發,給流民形成了足夠的威懾之后,敢于冒死也要突破防線的人就愈發稀少,謾罵不休虛張聲勢并不能給內院造成實際上的傷亡和損失,巽風謹慎的維持著這個平衡,直到衛肅衡的到來。 在訓練有素的精兵面前,流民的潰敗幾乎是眨眼之間,解除了琉華院危機的巽風第一時間就向衛肅衡說明了事態的緊急,要求他撥出人手馬上搜尋紀清歌和靖王的蹤跡,這也讓衛肅衡心中的隱憂終于化為了現實。 琉華院危機既解,巽風和隨著衛肅衡一同趕來的坤玄便不肯再留,兩名飛羽衛中的精英匯合之后根本不顧此地還留了一地狼藉等待善后,甚至都不等衛肅衡調遣人手同行,已是飛快的離去,不見了蹤影。 靖王殿下才是他們的主子,至于琉華院和長公主府,愛誰誰。要不是靖王的命令,他們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衛肅衡在來時的路上已經聽坤玄大致講述了一下紀清歌突兀到訪琉華院是所為何事,而在抵達之后,見到巽風,才驚聞了后半部分,這個年青的將領心中怒不可遏,帶兵清剿流民的同時,不忘下令搜查整座別院,很快,被綁在后罩房里的曼青曼蕓兩人就被帶到了他的面前。 從曼蕓口中,衛肅衡完整的得知了紀清歌到訪的始末,也知道了她在被誘上畫舫之前便被人下了藥物,衛肅衡當即下令將段熙敏燕錦薇兩人看管了起來,柳初蝶和夏露則被押上馬車,一路由士兵看押送回國公府,交由衛遠山和楊凝芳處置,安排妥當之后衛肅衡親自帶領一隊兵馬沿著鏡湖水畔向著下游一路冒雨搜尋而去。 紀清歌此時還不知道已經有數撥人馬都在急切搜尋她,黑暗中那個碼頭已經清晰可辨,流民比隨波逐流的畫舫已經先行一步抵達碼頭,黑壓壓的聚集在一處,正望著徐徐靠近的畫舫不停的呼喝叫囂。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紀清歌如今四肢的麻痹感已經徹底消失,但丹田中的內息卻依然調動不起來,她沉下心,深深吐納著寒冷清新的夜風。 畫舫再順水漂了一刻,此時和岸邊的距離已經足以讓兩邊的人相互看清眉目五官,燈火輝煌的畫舫美輪美奐,憑舷而立的少女飄然若仙,這如詩如畫的景象落在已經心中充滿了戾氣之人的眼中,足以刺激得他們愈加瘋狂。 碼頭上堆積著些許雜物,同時也有廢棄的船槳和竹篙,早就有人搶了竹篙在手躍躍欲試的盯著逐漸靠近的畫舫,貪婪的面孔上,是被欲望激紅了的雙眼。 這些人或許曾經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但在今夜,他們不過是一群野獸罷了。 很快,第一支竹篙向著畫舫的船舷伸了過來。 流民搶到手的竹篙都是殘損的廢品,所以才會被隨意丟棄在碼頭,和其他雜物堆積在一處,此時伸來的這一支,末端少了一截,縱然持篙之人盡力向前探出身子,也依然離船舷差了些許的距離,幾次嘗試之后,忿忿的罵了一句粗話,惹來了周遭人肆無忌憚的嘲笑。 很快,第二支、第三支竹篙就伸了過來。 船上宮燈之下眉目清冷的少女與岸上嘈雜喧嘩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紀清歌抿緊雙唇,一瞬不瞬的望著船舷。 竹篙的破損問題很快就在暴民手中得到了解決,有人手腳迅速的給長度不夠的竹篙末端綁上一截廢棄的船槳,并且將船槳扁平的末端劈出一個豁口,東拼西湊之后,這支竹篙終于搭上了畫舫的邊沿,在岸上人參差不齊的歡呼聲中,那劈出的豁口將將勾住了船舷。 然而不等他們口中歡呼聲落,就見那憑欄而立的窈窕少女輕盈的扶著船舷一個伏身,纖細的腰肢彎折出一個柔美的弧度,伸手一揮的同時,手中驟然亮起一道寒光! 竹篙末端綁住的船槳應聲而斷! 岸上人群剎那寂靜了一瞬,隨即便就沸騰起來,怒罵之聲響成一片。 紀清歌直起身子的同時,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內力加持的情況下,她依靠的只有身為女子有限的臂力,和匕首本身的鋒利程度而已。 還好,匕首足夠鋒利。 岸上的流民顯然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娘子手中竟然持有利器,并且竟然有動手的勇氣,在接連兩只竹篙被削斷之后,他們顯然也發現了想要籍此來迫使畫舫靠岸似乎不太現實,短暫的靜默之后就如同碰觸到了什么隱秘的開關,猛然爆發出了瘋狂的喊叫和辱罵。 就在這一片的嘈雜聲中,突然不知是誰嚷了一句——“把火把扔過去!燒了這艘船!看那小娘們下不下來!” “對!燒船!逼她下來!” “燒船!燒船!叫她想下船就跪下來求咱們!” 紀清歌默然望著這群或許曾經是良民的人,心中只覺得有些荒唐。 這些人,往年在故鄉安心耕種的時候或許也曾是和善可親的人,自食其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場水患,竟然真的可以將人變成野獸嗎?朝廷明明有在全力賑災救濟,這些人心中的暴虐究竟從何而來? 心中的疑問注定得不到解答,而隨著人群中聲浪的疊起,一只只火把在夜空中劃出了醒目的弧度,紀清歌靜靜的看著,她現在沒有內力來作為身法的基礎,注定不可能擋下這些被奮力投擲過來的火把,所以,紀清歌索性默然以對。 流民手中的火把數量相較于他們的人數而言,并不算多,但對于這一艘畫舫來說,已經足夠。 少數準頭不佳的火把落入水中悄無聲息的熄滅,而更多的,則落在了畫舫的船板上,飛檐上,甚至有一支還撞落了一盞垂掛的宮燈,宮燈落在地板上,彩色的琉璃碎成一地斑駁,里面未燃盡的燈油潑灑一片,進一步起到了助燃的效果。 凄風冷雨之中,畫舫上原本通明的燈光漸漸被火光替代,終于化為一團熊熊。 綿綿的細雨徒勞的落在這艘從上到下每一處都是木質結構的畫舫上面,不久之前才新上過一遍桐油的木料沾火既燃,并不滂沱的雨勢在愈燃愈烈的火光面前敗下陣來,火光映襯之下,少女纖細的身影愈發顯得虛幻縹緲,岸上的人看在眼里,紛紛開始歡呼和狂笑。 “喂——小娘子,想上岸嗎?” “求我們呀,給爺們跳個舞!跳的好看,爺們就救你上岸!” “小娘子——花兒似得身子,與其赴死,還不如來樂一樂!” 悄無聲息隱匿在暗處的顏銳聽著這些如同野獸嘶嚎一般的污言穢語,半晌才輕嗤了一聲——他義父還說什么水患傷民,就這些人,憑什么能讓他將他們當做子民? 即便是心中對于這個元貞縣主并不曾有過什么好感,顏銳也不得不承認,若她真的落到這些暴民手里的話,他寧可看到她死在火中,畢竟也算死的干凈…… 心中的念頭尚未轉完,顏銳耳中敏銳捕捉到透過淅瀝瀝的雨聲急速迫近的蹄音,他唇角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正了正自己臉上的面具,低聲道:“所有人準備!目標入彀了!” 第210章 涂過桐油的木料極易燃燒,從火把落下到熊熊火起,統共也沒要多大的工夫,隨著火勢逐漸蔓延,畫舫室內已經不能再留,裴元鴻右臂不能動,和紀清歌兩人一起才將紀文雪給拖到了外面。 紀文雪此時終于迷迷糊糊的睜了眼,甫一醒來,映入眼簾的便是熊熊火光,這個女孩兒呆了片刻,張口便是一聲尖叫,還沒等她聲落,紀清歌一記手刀劈在她的后頸,重新讓她暈了過去。 現在的局面已經足夠棘手,如果醒來只會尖叫和哭的話,紀文雪還是暈著更好些。 “裴公子,你可會水?” 裴元鴻愣了愣,見紀清歌偏頭望來,只得苦笑著搖頭。 ……他是在西北草原出生長大的鬼方人,不要說是他了,整個西北都沒幾個識水性的。 紀清歌頓了頓,放棄了原本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