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紀家不按文字輩排序的小輩,也就那一個衛氏生的女兒了……心中想著,鄒氏在紀清歌向她福身行禮的同時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就如同躲開什么迎面而來的臟東西似得,就連掛在臉上的笑都凝了一瞬。 “都是好孩子?!比酉逻@簡短的一句,也不等紀清歌和紀文萱直起身來,鄒氏已經轉身回了禪房。 賈秋月牽著紀文雪的手兒跟在后面,紀文萱低著頭剛想跟入,卻不防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丫鬟已經擋在了門口—— “我們太太和賈夫人說些私話兒,兩位姑娘這邊請?!?/br>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開始,如果有緊急事情作者菌會提前請假噠 第13章 寧佑安 寧家是淮安本地人家,寧老尚書故去之后,寧家老太君身子便一直不怎么康健,寧博裕守孝三年再行起復的時候,托了已故寧尚書遺留的人脈,直接就在淮安本地選了官,此舉并未避人,非但沒有惹來非議,還在朝中得了一句純孝的夸贊。 紀家作為淮安首富之家,與寧家的來往直可追溯兩三代,賈秋月作為如今這一代的紀家當家夫人,與寧家的鄒氏自來也是熟稔的很,之前鄒氏那略一變色,早被賈秋月看進眼中,入了禪房,只不動聲色的笑道:“雪姐兒,快來見過鄒夫人?!?/br> 紀文雪路上已經得過了吩咐,此時心中有若小鹿亂撞,強行端著儀態,含羞半怯的上前福身見禮。 鄒氏是見過紀文雪的,作為紀家的嫡女,到了花季之后賈秋月便開始帶她往各家走動,在鄒氏老辣的眼中看來,這姑娘雖然行動有幾分富貴嬌養出來的孩氣,但也并不算走了大褶,紀家這樣的人家,掌珠似的女兒若是養不出幾分嬌氣來那才不像話,成家之后慢慢教便是了……總比那些看著知書達理端莊得不行,實則卻是滿身窮酸氣的……強太多。 如今見了紀文雪弱柳扶風一般的福身下拜,鄒氏頓時堆上了笑:“好孩子,快起來?!?/br> 著眼一打量,紀文雪今日是著意打扮過的,身穿一件真紅的坦領半臂,露著白色上襦的袖口,下穿一條天水碧的十六幅湘水裙。 那真紅的半臂是繚綾,繡紋精致,內襯的白色上襦看似素淡,卻不經意間閃著銀光,原來是用珍珠兒線走的暗繡。天水碧的裙子是今年最新出的叫做披霞緞的料子,披霞緞本就難得,天水碧色的更是稀少,據說今年整個淮安也只得兩匹,就連貢進京里的都沒這個色,緞面上浮著一層彩光,裁成了十六幅的湘水裙,行動之間波光粼粼。 這一身的衣裙光華攝人,偏偏紀文雪今日上了妝,首飾也是精心選過的,正直花信的嬌美容顏正壓得住這一身的逼人貴氣,鄒氏拉著她的手兒直笑:“這樣的孩子,說是觀音菩薩座前的龍女下凡都不虛?!?/br> 邊說著,邊從手腕上退下一支水光瑩潤的翡翠鐲子,滿面笑容的給紀文雪套在了腕上。 “夫人……”紀文雪喃喃了兩個字,悄悄瞟了一眼賈秋月,見娘親正沖她微笑頷首,頓時頰上飛起兩團紅霞,把臉兒一低,再次給鄒氏行了禮,“謝過夫人?!?/br> “好孩子,好孩子?!币娝Y數周全,鄒夫人更是滿意,目光柔得幾乎滴出水來,干脆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將那平日里做些什么可有什么喜歡的等等的話兒問了一遍,見紀文雪雖然羞澀,但問答之間也頗有章法,又有賈秋月在一旁湊趣兒,拿了紀文雪的手帕給鄒氏瞧繡工,一時間禪房里面春意融融笑語不斷。 正談笑間,守在門外的寧府丫鬟突然揚聲笑道:“太太,賈夫人,安少爺來了?!痹捯粑绰?,已是手快的掀起了簾子。 聽見這一聲的同時,紀文雪就已經垂了臉兒,只是眼角的余光卻好似松了線的風箏一般,忍不住的往門口飄。 從那靛青萬字花的簾下進來的是一名清秀少年,看其年紀尚未及冠,穿著一件縹色云錦窄袖騎裝,腰間卻用玄色皮革和朱紅纏帶,顯得蜂腰猿臂,偏偏他又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叫人一眼望去不由贊一句‘馬上玉郎春應醉,滿身香雪落梅花’。 寧佑安原本是快步進房,但來到室內卻見有女眷在此,腳下略一猶豫,那邊鄒氏已是笑道:“安兒快來,見過你紀家伯母和你文雪meimei?!?/br> 聽到母親這樣說,寧佑安便就打消了回避的念頭,只恭恭敬敬的向賈秋月一禮:“紀家伯母?!庇洲D向紀文雪一個淺揖:“文雪meimei?!?/br> 鄒氏適時笑道:“今日這是頭一回見面,文雪,叫他佑安就好?!?/br> 紀文雪福身回禮,低聲道:“佑安哥哥?!彪m然面帶嬌羞,但禮儀卻沒有一絲錯兒,鄒氏看在眼中更添一分滿意。 “我和紀家夫人說些家常,你們兩個小輩兒不用在這杵著,出去頑去吧?!编u氏望著這站在一起宛若金童玉女的一雙玉人,臉上的笑意掩都掩不?。骸鞍哺鐑阂蒙樟夏阄难﹎eimei?!?/br> 眼見兩個小的一前一后出了禪房,鄒氏這才吁了口氣,笑道:“往日里打眼瞧著這淮安的女孩兒里,你家文雪就是個尖兒,今日仔細一瞧,豈止是淮安,只怕在整個大夏都是數的著的?!?/br> 賈秋月雖然明知這是夸贊的虛話,但聽在耳中仍是如同吃了蜜一般,只笑道:“夫人不嫌她粗笨就是她的福氣了,哪里當得起夫人謬贊?!?/br> 兩人再說笑幾句,鄒氏這才低了聲道:“剛才跟在你后面的兩個里,那個高個兒的,就是……那個……”后半句到底是沒說出口。 賈秋月也不言語,只遞過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鄒氏一口氣半晌才吐出來,忍不住先念了聲佛,這才道:“看著也是個周正模樣,卻萬想不到竟那般的命硬不祥?!?/br> 這一句說完,頓了頓,又猶疑道:“話說她在道觀里住了這些年,不知可將那妨克沖淡些沒有?” 賈秋月唉了一聲:“這才剛接回來,具體怎樣也還沒看出來,只這性情是著實的養壞了?!?/br> 鄒氏聞言皺了眉:“怎么說?” “我派了人去那靈犀觀接她,昨日才到家,結果一進家門,就沖了桐哥兒?!辟Z秋月一臉的愁容:“桐哥兒今年才五歲,也不知就哪里礙了她的眼,叫她拿了竹鞭子一頓打,要不是我和老爺到的快,奶娘又護的嚴,怕不是要打出個好歹來?!?/br> 說著眼圈不由紅了:“可憐我的桐兒,明顯是驚住了,哭得夜里都睡不好,今日來此也是順路給他捐點香油錢,只盼能好了,不然就得請大師去家里收驚了?!?/br> “這……她……”這樣的事聽在鄒氏耳中盡數化為了不可思議,一個姑娘家,離家多年回家就欺凌幼弟,這樣的事休說是大家閨秀,即便是鄉下農女都干不出來,想了想,有些不確定的問道:“那靈犀觀,不也是有名的道家門戶么?怎的養出的孩子這般……無品行?” “唉……”賈秋月長嘆一聲:“當年我和老爺憐她早早沒了親娘,將她抱了養在我房里,連我的雪姐兒柏哥兒都要靠后,結果卻強不過她那嚇煞人的命格,生生沖得我一雙兒女險些沒了命,左思右想千挑萬選,這才選中了靈犀觀給她寄名,原本也是盼著道家清正之氣能化解一下她命中的戾氣,哪想到這幾年過去竟還變本加厲了?!?/br> 賈秋月此時絕口不提當年她費盡心思挑中的原本是清心觀那樣一個暗娼之地,只抽了帕子擦著眼角:“如今眼看她也到了年齡,再放在道觀也不像話,說不得只能硬著頭皮接回家來,結果……只盼著家中老小能有幾分福氣,挨過這兩年莫出事,也就好了?!?/br> 賈秋月這一番話說得很有幾分無奈的味道在里面,鄒氏聽得不免心有戚戚,想到賈氏在后宅整日里要對著這么個煞星,卻又不得不擔起嫡母的責任給她奔走相看,不免目露同情,拍了拍賈秋月的手背:“也真是難為你了?!眳s只字不提自家已故的老太爺曾口頭定下紀清歌的事。 她不提,賈秋月更不會提,兩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轉開了話題。 另一邊的禪房內,紀清歌百無聊賴的和紀文萱兩人默然對坐,中間紀文萱原本囁囁嚅嚅的想要說些什么,都在紀清歌有意無意的無視之下散了話音,只是這般枯坐也實在很是無趣,所以片刻之后紀清歌干脆起了身向門外走去。 “大姑娘?!卑樖琴Z秋月身邊得用的大丫鬟,見狀急忙出聲。 “怎么?”紀清歌掃她一眼:“佛門凈地,難道還是戒備森嚴不準走動的?” 白鷺一噎,不等她再開口,紀清歌已是叫上珠兒掀簾而去,白鷺愣了一瞬,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紀文萱獨自留在禪房內,有心想要也出門透透氣,卻終究還是不敢,猶豫了一番之后委委屈屈的坐回了原處。 這普濟寺紀清歌兩輩子加起來這也不過是第二回 來,她是寄名的道家子弟,并不需給佛祖上香,出了禪房之后隨手招過一個小沙彌,問他有何值得觀賞的去處,耳中聽了幾處便就揮退了他,正想舉步到廟前那處臨水觀音的所在再看一番那湖光山色的時候,白鷺已是帶著笑攔在面前。 “大姑娘,二姑娘和玩伴正在那邊消遣,大姑娘不妨先逛逛別處可好?” 紀清歌心中一哂,當即停步轉身,向著寺后綠林而去。 見她不做分辨的自顧走了,白鷺這才松了口氣……這大姑娘不是好招惹的,只是今日出門之前夫人就已經命她隨時提防,務必要將她和二姑娘隔開才是,而今雖然未能將她留在禪房內,但只要不碰面,也算是她能有了交代了。 第14章 危機四伏 與建在山頂的靈犀觀不同,普濟寺是依山傍水,寺前是碧波萬頃,寺后就是郁郁蒼蒼的翠色山嶺,山勢不算陡峭,卻是以此為始,連通了偌大一片山脈,東西綿延數百里,此處是山脈西端,東側那端就是著名的巫山。 相較于道家崇尚自然的半野生式園林,普濟寺的后山園林修剪得十分精心,想是江淮地帶富庶,此處又是有名的地方,寺后不僅有精心種植的花圃,還有一條人工開挖的流水,引了前面湖水過來,曲曲折折的盤繞在山腳,過了溪水再行出一射之地,四周景色方才有了幾分天然野趣。 紀清歌手中折了一支柳條,在那曲橋上面逗了一會游魚,覺出日頭曬得有幾分熱了,便攜著珠兒往那樹蔭清涼的林中走去。 珠兒到底年幼,以往也沒有跟在主子身邊出來游玩過,此時也頗有幾分雀躍,一時興起,盯緊一只顏色鮮黃的大鳳蝶走走停停,頗有不捉到手不罷休的架勢,反倒把紀清歌落在了身后。 ……到底是個還沒長大的小丫頭。 紀清歌也不攔她,慢悠悠的綴在后面嗅著這林間的草木清香,心中的煩悶倒是消了不少。 眼瞧著前邊珠兒一個急撲卻沒撲到,那色彩斑斕的鳳蝶扇著翅膀飛去了一旁,紀清歌不由莞爾,正想出言提醒的時候,腳下步子卻猛地停住了。 ——前面,不對勁。 紀清歌對于山林并不陌生,她六歲移居靈犀觀,觀主嚴慧君并不十分拘束她,她這些年跟在小師叔身后將那靈犀觀偌大的后山早都玩熟了,但此刻面對矗立在眼前的蒼翠山林,心中卻慢慢提起了警惕。 ——太安靜了! 普濟寺后山有人照管的地方足夠寬廣,但和真正的野生山林之間并沒有院墻或圍籬阻隔,而是連成一體,此刻她和珠兒所在的位置雖還沒有深入林間,卻也已經兼于人工園林和山野之間的交界位置,再向前繼續深入,便是地勢漸起,要上山了。 這樣一處草木繁茂的山林腳下,卻靜得讓人心中不安。 林間本應有的鳥鳴猿啼草蟲唧唧,此時靜心去聽,竟然絲毫不聞。 這前面,是怎么回事? 紀清歌黑琉璃般的雙瞳微微瞇了起來,立在原地將沐青霖傳她的那套斂息吐納之法默運了幾次,心中不由微微發沉——林中有人,而且不止一個…… ……除此之外,尚有兇戾之氣! 否則不會鎮住鳥獸蟲蛇。 前面的珠兒還茫然無知,繼續開開心心的追逐著蝴蝶,紀清歌從此處望去,小丫頭尚未長開的身子已是寂靜蒼茫的林海前面唯一的鮮活,明媚溫暖的陽光灑遍珠兒全身,這樣一幅畫卷呈現在紀清歌眼前,那稚嫩活躍的身影幾乎如同界標一般,將不遠處那樹影遮蔽而顯得有幾分斑駁昏暗的綠林鮮明的割裂開來。 適才遠看著還蒼翠欲滴的莽莽山林,此刻只猶如一頭蹲踞的猛獸,不懷好意的張著羅網,靜靜等待著那一抹鮮活稚嫩的生命落入口中。 只差短短幾丈的距離…… “珠兒!”眼看著那小丫頭又往前了幾步,紀清歌忍著微微加速的心跳揚聲道:“回去了?!?/br> 前方珠兒正玩得開心,到底是年紀小,又是突然被提拔起來,沒受過什么規矩調|教,冷不防被一語叫住,這才后知后覺的反映過來自己竟然把姑娘給扔一邊了,頓時小臉一紅,躊躇的立住了腳:“姑娘……” “瘋跑什么?只在花圃那邊逛逛也就罷了,前面林密草深,看有蛇躥出來咬你呢?!奔o清歌立在原地笑瞇瞇的沖她招手。 珠兒聽了也只得戀戀不舍的望了一眼那已經飛遠了的鳳蝶,轉身回走,沒邁幾步眼睛一亮,彎身從草叢里捏了個什么,這才樂顛顛的跑了回來,獻寶一樣將手一舉—— “姑娘你瞧?!?/br> “你捉它做什么?”紀清歌見她終于回來了,心中微松,為了不讓這小丫頭再亂跑,干脆伸手攥了她細細的手腕,不著痕跡的帶著她一同轉了身,“小心夾到手?!?/br> 小丫頭另一只手上捏著的是個綠色的大螳螂,個頭極大,被捏住了細長的脖頸,那兩把鐮刀一般的前肢就不斷徒勞的掙扎揮舞著。 “咱們園子里可少見有這么大的呢,多威風?!?/br> ……兩步,三步。 ……只要回到曲橋的另一端,應該就算脫離了危險籠罩的范圍……紀清歌牢牢握著珠兒的腕子,將她緊緊帶在身側,腳下步子卻依然是不疾不徐的悠然閑適。 珠兒雖然略有幾分疑惑,不懂為什么姑娘緊抓著自己不放,但紀清歌手上的力道很有分寸,并沒有弄疼她,正猶豫要不要詢問的時候,耳中卻忽然聽到身后似乎傳來什么聲音—— 樹木的悉索之聲細微而又隱秘的消散在風中。 緊跟著的就是幾乎不易分辨的一道短促的哨音。 而后,就是‘?!囊宦書Q響。 珠兒剛想停步細聽,紀清歌握著她腕子的手就將她一攥,低聲道:“不許停步,不許回頭?!?/br> 珠兒愣了愣神,疑惑的望著她,到底是習慣了聽人使喚的,心中雖然疑惑,但步子只略微一頓就下意識的按照紀清歌的步伐頻率跟了上來。 “姑娘?”珠兒懵懵懂懂的剛想發問,就被紀清歌接下來的話給帶偏了思維—— “螳螂大多肚子里都有蟲,這會你瞧著它威風,等蟲爬出來了看你怕不怕?!?/br> 紀清歌一邊不著痕跡的帶著她往回邁步,一邊已經恢復了平常的音調笑著說。 “咦?”小丫頭頓時忘了其他,疑惑的看了看手中揮著兩把大刀威風凜凜的螳螂:“姑娘哄我呢,它自己就是個蟲,身上又哪還有蟲呢?” “你不信?”紀清歌笑了起來,音色之中已是帶上了幾分促狹:“喏,到前面水邊,你將它肚子浸到水里再看就曉得了——只留神別嚇哭了就是?!?/br> 珠兒此時已經忘了其他,滿心都是手中的螳螂,聽紀清歌調笑她,有些忿忿的鼓了臉兒:“珠兒才不怕呢!” 說著就要向水邊跑,紀清歌適時的松開手,看著這小丫頭一陣風似得跑向了水邊,自己腳下也自然而然的加快了步伐,“去那個青石那里玩,別處陡,小心滑下去?!?/br> 珠兒聽了,果然一直蹦跳著奔過了曲橋,才在那一處接近水面的平緩青石板處蹲下了身子。 ——這樣的距離,足夠遠了。 眼看著珠兒已經回到了臨近寺廟后山門,只略一高聲就能喚人的距離,紀清歌心頭松了口氣,神經卻依然緊繃著,此時在旁人眼中她是一無所覺的悠閑漫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背后的莽林之間。 身后,有極輕的動靜混雜在微風中,隨風一卷,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