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怎么樣?”羅漢床上,一個鬢角銀白的老太太正倚在挖絨繡金的大迎枕上,手中轉著一串翠色|欲滴的翡翠佛珠,腳踏上坐著個丫鬟,拿著一對美人拳,正在給她捶腿。 “打發了?!蹦菋D人回道。 “聽說不是個好性子?!崩咸珖@了口氣:“一回來就發作了桐哥兒,還給了那賈氏一個沒臉?!?/br> “畢竟不是養在家里好生教導大的……”那婦人笑道:“好在也快到了年紀,回頭早早把她嫁了,家里也就清凈了?!?/br> “她?唉……”紀老太太不住的嘆氣:“她是那好嫁的么?把她許給誰我都怕結親不成反而害了人,唉……” “老夫人您就是太慈悲?!蹦菋D人不著痕跡的拍了一記馬屁,這才道:“嫁不出去也沒什么,大不了繼續叫她在菩薩面前侍奉就是了,到底也是積一輩子的陰鷙?!?/br> 紀老太太重重的嘆了口氣:“罷了……當初是老頭子死活非要娶那衛氏女!我想攔都沒攔住,這些年到底是讓我的則兒受了虧,光是想起來我都心里愧得慌……” 她說著不由又恨上心頭:“如今倒好,老頭子一閉眼走了,扔下那一堆爛攤子,還不是得我提心吊膽的掃尾?如今弄出這么個活把柄留在紀家,將來誰知道會不會再翻出來?早知道……”后邊的話到底還是沒出口。 “這也就是老夫人心善了?!蹦菋D人擺明是聽懂了的,“但凡換個人家,也就連大帶小一個不留了,這純是托賴了您老的菩薩心腸,還能容她好好長到大,將來的事我看老太太也不用太費心,子女婚嫁歷來是父母管,做正妻不成的話,哪怕是給人做個妾氏也罷了,您呀,很不必為了她多cao心呢?!?/br> “她到底還是姓個紀……做妾實在有點下咱們家的臉面了……”紀老太太皺著眉頭:“到寧可她出家也比做妾要好聽?!?/br> “將來是嫁人還是出家,那不都是咱們家一句話的事兒么?”那婦人順著說辭笑道:“老太太您是個有福的人,您就只瞧瞧柏哥兒,書念得那樣好,將來必定是有出息的,何至于為了她發愁呢?” 提起紀文栢,紀老太太神色明顯和緩了許多:“若真能像你說的那般,也就罷了,唉……罷了,不說她了?!?/br> 紀清歌在鐘頤院被擋了回來,一路上神色倒是平常,她早知道自己去了也見不到人,只是見不到是一回事,去不去見是另一回事,該走的過場還是要走,免得事后又落了人口實。 只是心中到底有些譏諷——打著老太太要過壽思念自己這個孫女兒的名義去接人,接回來卻連個過場都懶得,也真是讓人無話可說了…… 此時天色已近晚膳時分,珠兒去廚房領了膳食回來,看著雖是有幾分簡薄,但到底也沒再出什么幺蛾子。 一時間主仆二人吃畢,珠兒打了水來伺候了洗漱,便要在紀清歌床前的腳踏上鋪蓋,還是紀清歌給攔住了。 “你自在外間熏籠上睡便是,我很不慣這樣,今后都不用你睡腳踏?!?/br> “可……可我聽別的jiejie說……” “聽別人的做什么?你如今伺候的是我,依著我說的去做就是了?!?/br> 珠兒年紀小,又從不曾跟在主子跟前伺候過,三言兩語就叫紀清歌打發了,乖乖抱著鋪蓋去了外間歇息,紀清歌自己放了帳子,將蠟燭一熄,和衣躺到了床上。 是夜,剛過子時,她便悄悄起了身,掀簾望一眼外間,珠兒團著被子睡夢正酣,紀清歌也不驚動她,輕輕的推開窗欞,下一刻房中就沒了人。 紀家老宅,占地寬廣,紀清歌一路躲避著值夜的下人,依著自己前世的記憶,靜而無聲的靠近了正東的方向。 那里,在夜色之中安靜矗立的,便是紀家祠堂。 紀家富貴潑天,祠堂自是修得中正莊嚴,氣派堂堂,平日里有專人每日灑掃拂拭,所以并不上鎖,兩扇黑漆大門緊閉,紀清歌望了一眼那高懸的誠敬德豐四字匾額,輕輕將門推開一線,悄無聲息的沒入了那黑洞洞的室內。 小心的關緊門扉,紀清歌這才摸出了火折子和一支短短的蠟燭,借著這一豆微微的燭光,仔細的在祠堂中查看起來。 黑夜之下,偌大的祠堂中只有這一抹微光,顯得空曠而又陰森,祠堂前廳供奉著地藏佛像,繞到后室,低垂的經文繡幡中間,紀家歷代的先祖牌位由后往前,由高而低,整齊排列,靜默無聲。 十二代家主紀項明,妻趙氏問蘭……十三代家主紀成周,妻齊氏菲菲…… 紀清歌一個一個的看過來。 看到末尾,靈位上書第十四代家主紀宏朗,旁邊卻是空的,紀清歌心跳微微加速,這紀宏朗顯然就是她的祖父,而她祖母而今健在,并未過身,所以側旁空虛,而在這之下的,就是…… 空的。 紀清歌怔住。 怎么會是空的? 她前世雖然數次被賈秋月罰來跪祠堂,可都是有婆子牢牢看著她的,始終只能跪在外間不敢亂動,內里到底如何,今日這還是頭一次見,原本她以為能見到自己母親的靈位,可怎么……怎么會是……空的? 她是嫡長女,這一點就連始終厭棄她的紀正則都不曾否認過,她的母親,是紀正則的原配正妻,家主正妻乃是宗婦,而今既已過世,理當入紀家祠堂受后人供養,為何竟會沒有? 紀清歌心中一時間涌上無數念頭,她咬了一口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又看了一遍。 順序都對……確實沒有! 難道……難道自己母親并未身故?而是因著其他什么緣由棄家而去了不成? 可是要怎樣的因由,才能讓一個做母親的拋棄自己剛出生的女兒不管不顧?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從沒有那么一個人出現在她面前,微笑著對她說,清歌,我是娘親…… 紀清歌猛地深吸口氣,忍回了眼中的酸澀。 靈位找不到,那……只能查族譜了。 紀清歌小心的將蠟燭擱到案幾上,翻開了那安放在紅緞之上的紀家族譜。 族譜不同于靈位是死后才設,凡同族之人,不論嫡庶,降生之后年滿六歲必定記上族譜,若是女,則留出一行空白,以便日后寫上一句嫁與何家,若是男,則會留出一整頁,以待他日后娶妻生子枝繁葉茂,有那子嗣眾多的,一頁不夠還要再添插頁。 紀家是個大宗族,底蘊深厚,嫡庶各支都分開記錄,雖然近幾代嫡系人丁不旺,可那嫡系族譜也仍是厚厚一本,紀清歌小心的將那已然微微泛黃的族譜翻到有文字記錄的最后一頁,猛然就頓住了。 那上面,寫著紀家第十五代長子紀正則,在他姓名旁邊,原本應該寫著正妻姓名的地方,卻只有一團烏黑的墨漬! 那一團濃墨似乎是個正不斷嘲諷狂笑的鬼怪一般,刺目的盤踞在族譜上,盤踞在她母親姓名應該在的地方,就如同……她的娘親被那團烏黑給活生生吞噬了一般…… 濃墨之下,一行小字寫著她的名字,而再看向旁邊,就是正則繼妻賈氏秋月,而后,就是紀文栢紀文雪紀文桐三人。 這份族譜,人人都在,卻唯獨沒有她的母親。 她生母的姓名,曾經寫在這份族譜之上。 而后…… 又被人毫不留情的抹去了。 第11章 忌憚 偷偷溜回竹茵院的紀清歌如同去時一樣,沒有驚動任何人,直到翻窗進了屋子,探頭一看,珠兒依舊睡得沉沉的,連姿勢都沒怎么換過。 然而等她躺回床上,卻根本無法入睡。 ……她的母親明明是紀家宗婦,紀正則的原配嫡妻,究竟是要怎樣的事端,才會讓紀家不惜一切代價抹去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不僅僅是沒有靈位,甚至還涂了族譜! 甚至就連是紀家上下大大小小百十號人,都如同得過封口令一般,從不出口關于已故夫人的只字片語。 她年幼的時候還不懂事,一度還以為賈秋月就是自己母親,待到后來逐漸發現了賈秋月對自己的百般不喜,她還曾委屈過,不懂自己是哪里不好,為何娘親會喜愛雪姐兒和柏哥兒,卻獨獨不喜她? 紀清歌無聲的苦笑一聲。 直到有一次雪姐兒故意弄壞了她的東西,兩人爭吵起來,賈秋月見到后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了她一記耳光,指著鼻子罵她是有娘生沒娘養的下賤東西,她才終于知道……原來賈秋月不是她的娘親。 那她的娘親去哪了? 彼時年紀尚幼的她也曾百般向人詢問過,凡是她能想到的人,她都問過,她的祖母紀老太太,她的父親紀正則,她的養娘顧嬤嬤,以及曾經伺候過她的丫鬟仆人,但是所有的詢問最終換來的都只有來自紀老太太和紀正則的呵斥責罵。 可笑前世的她,身為女兒,卻連自己生母的姓名都無從得知。 直到她被人設計壞了清白最終不得不遠嫁臨清的時候,才從紀老太太無意中的一句‘那衛氏留的冤孽,總算是有了個了局’里,才終于知道了,原來自己的娘親,姓衛。 而那一句‘衛氏’,到底是衛?還是魏? 就連這個,紀清歌都難以確定。 眼中陡然之間涌上了淚意,這世上可還有如她一般不孝的女兒?為人子女竟然連親生母親姓字名誰都不曉得! 前世的她到底是把自己活成了個什么模樣?! 紀清歌苦笑。 可是今生呢? 今生的她決定要自強自立,要與前世再不相同,又自詡學過些許本事在身,可又如何? 到底還是什么都查不出。 縱然能夜探祠堂又怎樣?紀家的祠堂中根本沒有她母親的只字片語,費心一場探得的結果不過是那一團濃黑的墨漬而已…… 熱意陡然之間沖出了眼眶,紀清歌胡亂的擦了幾把,到底她經過一世生死,如今心性堅韌許多,很快忍住了心頭的苦澀,緩緩的按照吐納之法平穩了一下心緒,重新思考了起來。 淮安紀家怎么說也是中原數的著的一大商賈,能讓紀家忌憚至此,不惜涂抹族譜,究竟會是何種情況? 她母親的身份來歷難道有異? 可若是有異,為何當初紀家會娶她母親作為宗婦?難道…… 紀清歌驀然之間想到一個可能,心頭驟然一冷—— 前朝大周因其末帝周戾王裴華鈺荒yin無道殘暴不仁,被朝中過半重臣聯手推翻,從此改天換地,前周換成了大夏,穩坐龍位的也從裴氏換成了段氏……這件事發生也不過十數年,難道她母親…… 紀清歌幾乎被自己的猜測驚出一身冷汗來。 ……不,不對…… 她仔細回憶著前世偶然聽到的那一句話語。 ‘那衛氏留的冤孽……’ 雖然她不能斷定到底是衛還是魏,但卻肯定不是裴。 更何況,如果她的母親是與前朝皇室有什么牽連的話,又豈會嫁與一介商賈? 淮安紀家,江淮首富,說起來是很好聽,家中也確實是金山銀海,但……終究只是商賈。 不論前朝還是如今,官與民之間的階級壁壘十分鮮明,甚至前朝時期更加嚴苛一些,如紀家這般的商賈之流,連科考都是不能參與的。 紀家拿什么去娶和皇室有牽連的女人? ……必定不會有這樣的可能性。 紀清歌緩緩透出口氣,可又會是怎樣的情況,才會讓紀家不惜以宗婦之位迎娶,過后卻又唯恐有所牽連? 這一夜紀清歌心思煩亂,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短短的合了會眼,起身之后精神就難免有幾分不濟。 早膳過后,賈秋月那邊卻打發人來送了東西。 要說賈秋月其實也并不是個沒城府的,昨日是因為動了她的幼子,那是她的心尖子,不啻于是揭了她的逆鱗一般,等事情過后,她倒也冷靜了下來,經過昨日那一場,心中也看明白了紀清歌不是綿軟好揉搓的,賈秋月果斷的放棄了原本還想著在內宅中慢慢作賤她的打算。 既然不好拿捏,那就隨她去,憑她再是抓尖要強又能有幾日?女孩兒家最重要的大事莫過于就是婚配,這件事她作為嫡母是名正言順捏在手中的,其他些許衣裳吃食什么的不過是不入流的小事罷了。 ……便是容她張狂一時也沒什么,畢竟如今還不到發落她的時候。 想通了關節的賈秋月一早起來打發人去寧家送了帖子,隨后就打點了兩套衣服一盤子首飾,叫她院子里的大丫鬟捧著送來了竹茵院。 “夫人說,昨兒個大姑娘初歸,要做新衣裳是來不及的,這是雪姐兒新做下沒上過身的兩套,大姑娘先對付幾日,回頭再給姑娘量身選料子請針線上人做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