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適才的什么血脈親緣的說辭不過是為了安師父的心罷了,那些給了她骨血姓氏的人,打的算盤可確實不怎么好。 只是她也有她的打算。 她對紀家并非無所求。 那深宅大院之中,有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至于血脈親緣……今生若有,自是最好,若是依然沒有的話,也不能躲在師父身后,讓師父去替她奔走干涉…… 紀清歌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緊了拳——她的血親族人,即便親情不在,也理應由她來面對。 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剛要進屋,身后突然毫無預兆的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小歌兒?!?/br> 紀清歌回身,沐青霖正靠在院門處,金色的夕陽將他半邊身子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余暉。 “小師叔?!?/br> “嗯?!?/br> 紀清歌頓了片刻,見沐青霖沒話說的樣子,便輕聲道:“清歌要歸家了?!?/br> “早知道了?!便迩嗔貞醒笱蟮膽艘痪洌骸盎厝ブ髾C靈點,別犯傻,內里再怎么笨,起碼表面裝得聰明些?!?/br> 原本裝了一肚子的離愁,叫這一句任是誰都聽得出嫌棄的話給打散了不少,紀清歌氣結的瞪他一眼,沐青霖卻已是轉身準備要走人,還沒邁步卻又轉了回來,心不在焉的摸出一小包東西往她手里一塞。 “路上吃?!?/br> 一句說完也不等紀清歌應聲,人就已經走遠了。 紀清歌哭笑不得的捏了捏那個紙包——都不用看,就知道里邊又是糖。 她這小師叔也不知是什么怪癖,始終拿她當幾歲孩童,見面就會給她買糖吃……之前那包糖叫她給了小道童,這還又補一份給她。 紀清歌自己都沒發現此時自己心情早已不復先前那般決絕傷感,只帶著幾分好笑又無奈的收起糖包,轉身進了房間。 這是她在靈犀觀的最后一晚,八年的光陰,她有太多回憶需要收拾整理。 第6章 野種 鄉間路上,馬車粼粼,孫mama不著痕跡的打量著坐在車內軟墊上雙目微合無比安靜的紀清歌,目光在她那沒有一絲瑕疵的面孔上一轉,隨即向下,又落在了紀清歌的衣著上。 因著是要歸家,紀清歌沒有穿道服,而是素堇色的軟緞裁成的一件對襟襦裙,料子普通,款式普通,顏色普通,雖然好歹也是緞子的,但那半新不舊的素面衣料上沒有半分繡紋點綴,除了頭上綰了一支檀木的簪子,全身上下更是半點金銀玉飾也無。 看慣了紀家那隨處錦繡珠翠的孫mama饒是心機老成,眼神中也不由帶上了一絲輕蔑。 ……雖然沒有如夫人所想的那般夭折在道觀里,卻也到底是離大戶人家的小姐氣度差了個遠。 比起家中的哥兒姐兒有如云泥,就連最不受寵的庶女萱姐兒都比這丫頭來得貴氣…… 紀清歌在道觀八年,有隨嚴慧君修習道家吐納呼吸之法,更有她那不靠譜的小師叔教過她一些亂七八糟的心法之類,雖然在沐青霖口中她笨得學什么都不成,但對周遭氣機感受卻早已超出普通人。 這孫mama肆無忌憚的目光一遍遍的刮在身上,把紀清歌看得不耐煩,索性眼皮一抬,黑琉璃般的眼瞳和孫mama對了個正著。 孫mama冷不防怔了一下,慌忙收起心中那絲計較,換上一個客氣疏離的笑:“大姑娘可是坐得有些乏了?姑娘寄住的道觀離咱們家著實有些遠,路上要是耽擱得久了只怕要錯過打尖的村鎮……” 她一句話沒說完,卻見紀清歌又收回目光,一言不發的合了眼,讓她原本想好的說辭憋在肚子里不上不下,訕訕的同時到底還是有幾分惱怒。 她作為紀家家主紀正則填房夫人賈秋月的陪嫁mama,在紀家的頭臉也是一等一的,就連賈秋月嫡出的哥兒姐兒見了她也要給幾分顏面,哪會這般不尷不尬的晾著她? ——果然是個沒教養的!上不得臺面的貨! 想起夫人與她私下商議的那些話,孫mama心中更加篤定的幾分。 ——這樣一個養在道觀無人管教的鄉下丫頭,拿什么和夫人所出的雪姐兒比? 提鞋都不配! 因著紀清歌的沉靜少言,這一路上的氣氛也是詭異的平靜,晚間投宿安歇的時候紀清歌也不需仆婦伺候,她從靈犀觀帶出來的行禮并不多,自己打理得妥妥當當,直把隨行的那兩名仆婦當成了擺設,那兩人不曾見識過這般省事的大家小姐,還是在孫mama的示意下才不再試圖事事上前。 淮安城地處江淮中樞,水運陸運都極發達,水陸兩地的交通皆在此處匯合中轉,南來北往的商客人流帶動得此處極是繁華,城中因此而經商有道的富庶商賈不少,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淮安紀家。 臨近淮安城,道路就已是逐漸寬大平坦,入城之后更是青石鋪路,兩側商鋪鱗次櫛比,往來行人絡繹不絕,端的是一片繁華盛景。 入城之后再行半個時辰,窗外人聲卻已漸稀,孫mama看了一眼以手支頤沉靜如昔的紀清歌,笑著解釋道:“此時想來已是過了平安巷了,淮安城東從平安巷起,就皆是紀家宅邸范圍?!?/br> 紀清歌聽著這頗為自得的一語,只嗯了一聲,并不接口。 孫mama也只得按下不表,心中卻是冷笑——眼看就到了地方,且等你見了老爺夫人,看你是否還能這般故作清高! 覺得自己被晾了一路的孫mama滿心都是不喜,好在而今也是到家了,她這般全須全尾的將人領了回來,總歸是了了一樁差事,也就懶得再裝模作樣的賠什么小心,車廂里頓時安靜了下來。 有著紀半城綽號的紀家,宅邸占地極其寬廣,紀清歌乘的馬車由角門入內,足足又行了一刻鐘方才停下,自有仆婦上前伺候下車,在前引路。又行了一刻,連過兩道朱門,轉過一堵壽山石堆砌的屏障,迎面而來的就是一片繁花似錦深紅淺碧。 凡眼光到處,無處不是五步一花,十步一景,朱樓玉階,巧如仙境。 “姑娘留神腳下?!鼻斑呉返钠抛踊厥仔Φ溃骸按┻^這片園子,也就離夫人住的沉香院不遠了?!?/br> 剛穿過一道月亮門,紀清歌猛然停步向后一退,一坨黑泥啪的一聲砸在她身前不到三尺的距離,若她沒有停步后退的話,想必會被砸個正著。 她這一步退得突兀而又迅捷,側旁傳來咦的一聲輕呼,隨即便沖出一個一身錦繡富貴逼人的小男孩,也就五六歲的年紀,將單手拖著的竹馬往地上一摜,不管不顧的直沖到紀清歌身前,揚手就用手中充當竹馬馬鞭的細竹枝沖她打來—— “誰讓你躲的?” 這一下卻又落了空。 也不見紀清歌有什么動作,不過就是如風擺柳一般輕輕搖了一下,那帶著風聲的竹鞭就打在了空處。 再擊不中,這孩童愣了一瞬,登時怒了,一張白白嫩嫩的小臉上涌上戾氣,抬手指著原本在紀清歌身后隨行的兩名仆婦,尖聲喝道:“愣著干嘛?給我抓住她,不許她躲!” 那兩名仆婦哪里敢,這大姑娘再怎么不受寵,也是紀家正經的姑娘,真叫她們按住讓小少爺打一頓的話,小少爺事后必是不會有事的,可她們不過是下人,即便是為了做個樣子,也肯定沒好果子吃。再是心中不情愿,也只得作勢擋在紀清歌身前,一片聲的賠笑道:“小少爺可不敢,這是大小姐……” 孫mama此時也正恰到好處的開口道:“大姑娘,這是桐哥兒,您嫡親的弟弟……” “胡說!她才不是!”那被稱作小少爺的孩童大約平時驕縱慣了,見被攔著打不到人,氣得小臉通紅,上前狠命將其中一名仆婦一推—— “滾開!” 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力氣有限,若那仆婦真心要攔,他那一推其實推不動人,只是一邊是全家上下人盡皆知不受寵的,一邊又是老爺夫人的眼珠子,仆婦到底不敢狠攔,干脆順著他的力道裝模作樣的哎了一聲就退開兩步,讓出了身后的紀清歌。 “野種!滾出去!不許來我家!” 小孩子玩的竹馬,配的竹鞭細而柔韌,縱然孩童力氣有限,也依然在風中劃出了一道隱約的呼嘯,對準紀清歌抽了過來。 紀清歌早在聽到那句‘野種’的時候就已經冷了眉眼,眼看這孩子不依不饒,她也并不再退,看準那竹鞭的來路抬手一抄,接在手中順著來勢向下一壓卸去力道,再一擰手腕,向后一拽,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那竹鞭就不由自主的脫了手。 這一變故不過眨眼之間,等那孩子回過神來就只覺得掌心火辣辣的,他之前握得緊,竹鞭被拽走的力道把他細嫩的掌心磨的發紅,雖然沒有破皮,但金尊玉貴養大的小孩子哪里經過這個?頓時把嘴一撇,大哭起來。 他這一哭,頓時所有人都慌了,原本立在一旁不遠處養娘打扮的人慌不迭的撲上來抱在懷里一片聲的哄,幾個仆婦丫頭團團圍住,又是擦淚又去給他吹掌心。 就連從一開始就沒有做聲的孫mama也不由皺了眉,譴責的望著紀清歌:“大姑娘,桐哥兒才五歲,您做jiejie的竟不知讓著些么?” “jiejie?”紀清歌淡淡的笑了一聲,把玩著手中那支竹鞭:“原來此時我又是jiejie,不是野種了?” 孫mama不由一噎,旋即道:“小孩子家,戲言無狀,您與自家兄弟計較這個作甚?” 一語落地,紀清歌忽的就笑了:“孫mama說的是,確是不該與他計較?!?/br> 她看了一眼被丫鬟仆婦圍在中心仍在大哭不止的紀文桐:“是叫桐哥兒是吧?桐哥兒的養娘是哪個?教養mama又是哪個?而今五歲,可開蒙了?不知請的夫子現在何處?還請站出來與我分說分說,小少爺對著長姐一口一個野種,到底是哪個教的?” 這一番話,聽得所有人都愣了,原本跟在紀文桐身后的養娘,早先看他又是扔泥又是打人的時候并未上前阻止,一是因為紀文桐從小驕縱慣了,二則是她也知道這被趕出紀家八年的大姑娘不受寵,而今不過初歸家,想來就是吃了虧也不會說什么,誰曾料她竟真的敢捉住紀文桐話中的把柄要發落人? 孫mama此刻也暗自覺得失策,她領著紀清歌在這紀家大宅里繞了半路,其實是有意為之,一來是賈秋月之前的吩咐,給這道觀里養大的窮丫頭見見富貴人家的景象,先把她壓出個怯意來,二來也是她的私心,故意不給安排軟轎,算是對紀清歌一路上的冷淡出口暗氣,誰知道竟會在這里碰上桐哥兒?桐哥兒竟然還喊出了野種兩個字! 早知還不如不繞這一圈,直接走二門也就沒這回事了。 然而如今后悔也是晚了,孫mama也只得賠著笑道:“姑娘想是聽岔了,桐哥兒不過頑皮了些,哪里有說過那兩個字……” “就是野種!”孫mama這邊話音未落,紀文桐那里卻不依了,他小小年紀,罵人的詞匯也沒幾個,只會把野種二字翻來覆去的喊,哭得直打嗝:“是娘說的,她就是——” 他這一句聽得孫mama心驚rou跳,抱著他的養娘更是慌得一把捂了他的嘴。 “哥兒可不敢亂說,老爺夫人要生氣的……” 正亂成一團,遠處卻有一名遍身綾羅卻做丫鬟打扮的女子,遠遠望見這邊紛亂,怔了一瞬,趕忙提起裙子趕了過來:“怎的了這是?桐哥兒怎的哭成這樣?” 孫mama正不知該如何收場,一眼看見她不啻于看見救星,趕忙使了個眼色:“可是夫人等急了?” “可不是……夫人說等了半晌不見人,叫我來迎一迎呢?!?/br> 這衣飾不俗的丫鬟見了孫mama神色,心中知道只怕是有什么不好明說的,岔開話后只沖著紀清歌略一蹲身:“這就是大姑娘么?夫人有請,請隨我來?!?/br> 第7章 給我跪下! 沉香院中,賈秋月漫不經心的轉著腕上的一對赤金鑲寶的累絲龍鳳鐲,看那鴿卵大的赤紅寶石隨著光線變化閃著血一樣的光,一名翠羽羅衫的豆蔻少女正親昵的依偎在她身畔,屋內還立著幾名穿紅著綠的丫頭,打扇的打扇,奉茶的奉茶,靜而有序。 “怎么還不到?不是說進了園子了?” “八成是故意磨蹭呢……叫娘這般等她,真是好大的架子!”那少女雪膚花顏面容精致,正是賈秋月所出的姐兒紀文雪。只是一開口,話語中帶出的刻薄腔調生生破壞了她的嬌憨氣質:“娘回頭好好罰她一回,叫她知道怠慢長輩的錯處?!?/br> 賈秋月嗤的一笑,風情猶存的眼尾瞟了她一眼:“人還沒見著,你就先弄鬼兒?!?/br> “娘!” “行了,當我不知道你今兒一早就拉著你弟弟嘀咕呢?!?/br> 見她哼的一聲轉過頭去,賈秋月又道:“待會見了人,你也收斂些,面子情兒罷了,有什么難的?” “我才不喊她叫jiejie!” “雪姐兒?!?/br> “本來就是!送去道觀里好好的如今又接回來做什么?就干脆讓她出了家不就完了么!干嘛又要叫回來壓我一頭?” “胡說?!辟Z秋月瞪她一眼:“你一個姑娘家,動輒把出家倆字掛嘴頭像什么樣兒?” 紀文雪沒好氣的身子一擰不說話了。 賈秋月瞧著女兒這番意態,雖是不悅之意,但少女嬌嗔盡顯,心頭僅有的幾分氣也盡數化作了疼愛,只把女兒往懷里一摟,摩挲著她的肩頭哄道:“你這般在意她做什么?回頭等娘的事辦完了,再隨便捏個什么事弄她出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樂意見她,就避著她點,總歸她又待不了多久?!?/br> 紀文雪依舊不樂:“干嘛要我避著人?!?/br> “好好好,娘叫她避著你?!?/br> “也要早些讓她走?!?/br> “用你說?”賈秋月好笑的捏了捏女兒水潤嫩滑的臉頰:“要不是為了你……” 心頭一轉念,這因由如今倒是還不好讓女兒知道太多,賈秋月也就咽回了后半句,只笑道:“回頭娘把她安排得遠遠的,不叫她礙你的眼,等事了了就送走,今后再不叫我兒看見她便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