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人物(五)
——“你還是離他遠點吧?!?/br> ——“你忘了我們來太平是干什么的了嗎?” 八月份的秋老虎,不比夏天涼快到哪里去,好在這種狂熱的氣候不會持續太久,像是月經一樣——總歸會在適當的時候收尾,周期性撤退,萬事萬物總是會這樣,可對郭發的狂熱,卻違背常理,齊玉露覺得這場熊熊的火要燒上很久,簡直能燒上一輩子,不死不休。 被爽約的挫敗并沒有就此讓齊玉露頹廢,她的斗志反而越挫越勇了。 午后,她走在城南的花鳥魚蟲市場里,人們管這里叫大世界,今天周末,人格外地多,挨挨擠擠。 齊玉露喜歡在這種地方流連,即便往往什么都不買。 郭發停下來,買了幾尾金魚,一半蝶尾,一半珍珠,在隔壁的花草攤位,齊玉露也停下來,買了一盆洋桔梗。 郭發似乎心情很好,擎著裝滿清水的塑料袋,單手推著車,還吹著口哨,是伍佰的《白鴿》。 她在離他三五米之遙的地方緩緩跟隨,不知道為什么,陽光落在他身上有種灑脫的感覺。 街邊零星有幾個俄羅斯來的洋乞丐,往往演奏著動聽的西洋樂器,有的是圓號,有的是薩克斯,有的是手風琴,這些洋玩意兒的加持,讓他們身上少了凄楚,多了幾分浪漫,在齊玉露眼里,這些人是駐扎在街頭的流浪藝術家,如果可以,她也想做這一行。 老瓦連京唱著前蘇聯的歌兒:“離別的時刻已來臨 你不安地直視著我的眼睛 我捕捉著故鄉的氣息 而遠方降下了雷雨 霧狀的藍色氣流在顫動 擔憂的神色涌現在鬢邊 再見了,父親的土地 請你把我們記起 再見了,親愛的目光 我們無人會怯陣離去……” 他幽幽拉動手風琴,身畔偎著一條老黃狗,毛發虬結,不成樣子,它也是這條街上的老面孔了,據說已經十幾歲了,又老又兇,慵懶地蜷縮在瓦連京的大頭皮鞋上。 齊玉露總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與生俱來的神奇力量,她從來不怕這種兇悍的動物,甚至有靠近的沖動。多年以前,她曾不要命地嘗試摸一只走丟了的東北虎,并且奇跡般地得手了。漫天的冰雪中,她親手喂那只饑寒的虎吃了很大一塊rou,人和獸,都很滿足。從那以后,她覺得生靈之中,并不存在所謂的“不可接近”。 她從錢包里拿出十元錢,扔進瓦連京身前的禮帽里,里面錢兩稀疏,只有可憐的幾個硬幣。 “這是什么歌兒???”齊玉露伸出手。 沒等瓦連京回答,倏忽之間,蟄伏已久的老黃狗朝她飛撲過來。 人沒有喚,只有犬在吠。 郭發猛然回頭,箭步沖過來,兩腳開弓,踢開了老黃狗,狗雖暫時跑開,但仍不服氣。 郭發沒認出齊玉露,完全沒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就是相片上那個女人,他眼睜睜看見鮮血從她松垮的西褲上滲出來:“你等會兒!”轉身投入和老黃狗的纏斗。 齊玉露這才覺出小腿肚處的痛楚來,而她不想暴露自己那脆弱,殘疾就像一把子彈裝滿膛的手槍,萬萬不能發作,但是隨時會走火。她怎么也沒想到,她和他就這么碰面了,猝不及防,完全沒有準備,甚至如此失態。 老狗下巴滴瀝著口涎,咬住郭發的褲腳,吠叫激烈,陸續有人成群結隊圍堵著,但沒有一個人幫忙,偶有刺耳的私語散布開來,大概都認出那是郭發。 “條子!條子!”郭發一邊嘬著嘴咆哮,避免攻擊,只是一味躲閃,不時停下來這野獸渾濁的眼睛。 “……?。?!”瓦連京用俄語嘰里咕嚕說了一串,也沒能喚回自己的狗。 “條子!條子!我是郭小八!”郭發再次高喊。 條子愣怔在那里,斜歪過凌亂的頭,終于收回了獠牙,乖乖趴回原處。如果狗有著和人一樣的思維結構,他大概會感到一種重逢的喜悅,還有久違的歸屬。 一切又恢復平靜,齊玉露獨立街面,喧囂依舊,原來這紛亂緊張的相遇,只有一個剎那那么短。 郭發背過她蹲下身,從褲兜里拿出幾張零錢,每一張都沾了汽油,隨手扔在在乞丐腳邊的禮帽里:“你還認識我不?” 瓦連京仰起頭,反應了老半天:“你是郭小八?你出來了?” 郭發苦笑,嗤了一聲:“cao!我都出來好幾個月了!” 瓦連京混跡東北多年,口條順暢,有本地人的風采:“好啊,還年輕,啥也沒耽誤,你現在干啥營生呢?” 郭發站起來,頗有些自豪:“我在人民公園對面那個汽修廠,老杜收我當學徒了,等我出師了,就給老頭兒打工?!?/br> “和平年代了,太陽底下,有手藝,有工資,還能有啥愁事兒了?”瓦連京笑說。 郭發沒回,愣怔看著他懷里的風琴,紅漆已經剝落:“還是以前那個嗎?” “是啊,我從莫斯科老家帶過來的,是個好物件兒?!?/br> “以后把狗拴好,都把人小姑娘咬瘸了,”郭發這才轉回身察看傷者,可人已經走了,那道淺米色的伶仃身影已經遠去。 “我先走了,Досвидания!”郭發撂下一句不標準的俄語。 幫人幫到底是初中就爛熟的江湖規矩,郭發自認從來不是個熱心人,只是看著那個一瘸一拐、又不肯尋求幫助的安靜女人有些可憐,是的,可憐是他目前為止對女人產生過最強烈的情愫,從母親那里萌生??傊?,他不能抑制自己已經退化多年的江湖傳統。 他飛快跨上自行車,沒一會兒就騎到了她身側:“去哪兒?縣醫院?走吧,捎你一骨碌兒?!彼匆娝奈餮澮呀洷谎?,連潔凈的帆布鞋面上都淌著血。 齊玉露這時只顧牟足勁兒拔腿走,一直挪到了十字街的盡頭。 “……”齊玉露不知道怎么回應,緊繃如箭在弦上,卻突然斷了,忘了詞,腦??瞻?,垂下目光停在郭發的胯部,那里的隆起上沾了一塊黑色油污。 話一出口,郭發后悔了,他怎么突然忘了自己是“殺人犯”?人家走那么遠,很可能就是怵他,他干嘛發這個熱心?cao,真他大爺的夠欠!而看著女人猶豫不決的樣子,正應了他心里的猜測,郭發真想一走了之:“不樂意就拉倒……” “那捎我……去……去縣醫院吧,謝謝?!饼R玉露這時候已經累得渾身是汗,汗珠一直從頭皮滴落到了兩鬢。 逃不過了,她心想,可拒絕又是她萬不會做的事情,鬼使神差走上前,忍著痛跨上后座兒,汗濕的手卻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局促地搭在被太陽曬得滾熱的鐵殼上。 “你摟著我腰??!”郭發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惱火,但這是東北人的特質,以一種略兇的口氣表達善意。 他身上浸透著汽油的味道,齊玉露貪婪地呼吸著,她從小就對特殊氣味兒有怪癖,想起上學的時候,總喜歡嗅油印試卷上的墨味兒。 郭發大氣兒不敢出,腰身被禁錮在一雙柔軟的臂彎里,極不自在,他感覺自己的腹肌在出汗,汗水攀過昔日的傷疤,刺癢無比,他無處發泄,只好咳嗽了幾聲。 齊玉露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他其實很瘦,魁梧的身板是骨頭架子撐起來的,特別是腰,竟能摸到清晰的肋骨。 “你在里面吃了很多苦吧?”“你喜歡汽修廠的生活嗎?”“為什么你和那個洋乞丐那么熟?”“你認識那條老黃狗嗎?”齊玉露深吸一口氣,這些話全堆積在胸口,她的心臟受不住這么大的負荷,簡直就要歇班偷停了。 郭發“發號施令”以后,一路上無話,兩腳賣力地蹬踢,車鈴一路發響,清脆悅耳,他的車技很穩,一路上超過不少行人和汽車,從記憶中的老巷和小道一路包抄,很快到了縣醫院門口。 齊玉露立馬下來,她沒意識到自己的血已經越來越多。 “快進去吧!”郭發看著她的腿直皺眉。 齊玉露給他鞠了一躬,垂墜的黑發蓓蕾般綻開。 郭發撓了撓頭,莫名有點尷尬,他平時也不愛說話,但是不代表自己不會說話,他只是暫時退出了健談者的行列,而眼前這個女人自然不是啞巴,卻是完全不會嘮嗑的樣子,沒有寒暄,僵硬道謝,不過,那倒無所謂,他也不是為了得到什么甜言蜜語。 齊玉露死死抓著包帶,她看著地面,他穿著一雙雙星膠釘球鞋,鞋幫沾滿油污,那是八九年前時興的老款了,他的腳很大,大約有四十五碼。 行,送你到這兒,我上班去了。郭發撂下最后的話,禮節性地告別,調頭飛快離開,回程的路上,陽光燦爛,他這才發現車筐里赫然一盆淡紫色的小木槿,下意識回頭看,可縣醫院已經被甩出老遠,那個受傷的女人也不在視線之中了。 他腦子里女孩的影子越來越淡,好像一路上被拂面而過的風吹散了,印象只剩她下巴上一顆小小的痣,像是新出鍋的白面饅頭上沾了一顆芝麻那么分明。 \\ 郭發回了廠子,便鉆進車底下,那是個深坑,每天臥在里面,竟然感到一種被黑暗包圍的安全感,有時就在那里面睡著了,他常常想,人類要是變成xue居動物,各過各的,互不打擾,該有多好。 “郭發!郭發呢?”一個尖銳的嗓子響徹寂靜的修車廠。 “坑里窩著呢,紅色兒那個捷達?!倍沤涿o老婆指路。 萬碧霞不怕臟,矮身鉆進去,把郭發缺了一角的耳朵揪出來:“小犢子,我讓你去相親,你又騙我是吧?” “疼疼疼!”郭發知道自己逃不過,從坑里鯉魚打挺躍出來,“那天我和白康宏喝斷片了,師母!” 萬碧霞漲紅了臉:“幾回了?你說幾回了?回回這樣,你多傷師父師母的心???” 杜建樹從旁緩緩地補充道:“老齊家那姑娘正經不錯,腿瘸點兒咋了,能正經過日子?!?/br> 萬碧霞舒了口長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給我去,這回我跟著你去!就周日!還是原來那個餐館兒!” \\ 齊玉露在醫院門口看著郭發離開,一個人轉身坐公車回了家,她在自己的臥室里草草包扎了傷口,拎著脫下的褲子進了衛生間。 齊東野的影子罩住齊玉露:“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了?” “被狗咬了,”齊玉露很耐心地清洗著褲腳,看見齊東野憂心忡忡的樣子,忙補充道,“沒啥事,那狗應該沒有狂犬病?!?/br> “打疫苗了嗎?” 齊玉露沉吟良久:“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再也不去醫院了嗎?” “你又去看郭發了?!饼R東野的眼神凝重,用詞很審慎,他不愿意忤逆女兒。 “嗯,他送我回來的?!?/br> “什么?”齊東野病軀一震。 “我感覺他好像根本沒認出我,我也沒好意思問為啥不見我?!?/br> 齊東野有種不祥的預感:“怕是他知道點什么,你還是離他遠點吧?!?/br> “爸,你忘了我們來太平是干什么的了嗎?” 齊東野如鯁在喉:“老徐還沒找著,說不定在哪兒臭著呢?!?/br> 齊玉露轉過臉,眼里閃過戾色:“不是他!” 齊東野嘆了口氣:“為啥非要招惹他呢?知道他活著,就行了,咱爺倆兒回去得了!” “不行,我不甘心?!饼R玉露目視被血染紅的水,浮著雪白、靚麗的泡沫。 “你這么瞎鬧!我都怕咱倆死得不安生!”齊東野語氣發硬,卻不是真的發火,他已經很羸弱了,已經沒有那種憤怒的體力。 “要回你自己回?!饼R玉露平靜地說。